待圣驾离开,明裳怔怔地坐在床榻里,尚沉浸在男人方才落下的承诺中未回过神,哪还有半分睡意。她垂下眸子,抚了抚自己的小腹,轻轻叹息一声。
全福海等了许久,可算是把皇上等出来了,再不出永和宫,皇上便是要上位以来,破天荒地迟了早朝。
圣旨传下六宫,不止明裳一人,凡是潜邸时的旧人,都升了一阶,张贵人有孕后已升过份,便暂且压下,大抵是生产后再行擢升,令六宫惊讶的,是这回晋升,皇上并未念及柳侧妃的情分,提柳美人的位份。
柳美人气得眼圈都红了,上元宴,她摆明了是要看宓才人出丑,定是宓才人夜中与皇上告状,皇上才忽略了她。偏生祸不单行,慎刑司审讯了一夜,那小宫女哪守得住,将她指使的事全吐了出来,继六宫擢升圣旨之后,丽景轩很快迎来了降位圣
旨,柳美人降为正五品的柳常在。
原是旁人升了位份,如今,她就要沦为宫中笑柄!先是惹恼了皇上,又得罪了皇后,竟是为给宓才人争宠!待她清醒过来,才知昨夜有多愚蠢,传扬出去,不知有多少人看她笑话!
柳美人面色发白地接了圣旨,待传旨太监离开,她转身猛地甩了彩芸一掌,“蠢货!”
早在事败那一刻,彩芸就料想到了主子定会朝她发泄怒火,宫里的奴才不过是主子身边一条狗,再得主子信任,也会有挨打挨骂的一日。
彩芸遮掩掉眼底的怨怼冷意,扑通跪下身,“主子息怒!”
“蠢笨如猪,这就是你出的好主意!”柳美人抚住起伏的胸口,眸色阴狠,早知今日,她就该把这蠢货也打发了!
脱口而出的话让柳美人心念一动,她厌烦地扫了眼跪着的彩芸,轻描淡写地吩咐,“昨夜之事,是本主受了这贱婢蒙害,将这贱婢押去慎刑司,与清儿一同发落。”
清儿就是昨夜去坤宁宫传话的宫女,替主子顶了罪,哪会有活路。
伺候的宫人心底唏?,噤若寒蝉,彩芸怔然大惊,没想到柳美人竟如此绝情,倾时冷汗涔涔,她抹掉眼泪,哭爬着到柳美人脚边,“主子息怒,奴婢全是为了主子着想,奴婢……………”
柳美人已是懒得听彩芸废话。
眼见小太监就要上前把人押出去,彩芸绞尽脑汁,她看出柳美人是真下了狠心,倘若她被柳美人赶出了丽景轩,对宓才人也等同于没了用,又怎会救她。此时必要想出一个法子,她扯着柳美人的裙裾,口中不住吞咽,眼珠转动,忽地灵光一
闪,“主子......奴婢有法子替主子一同除掉宓才人和徐答应!”
景平宫
皇上此次下召大封六宫,所册封的嫔妃也只是宫中那些从潜邸跟随,许久未提位份的旧人。姜嫔前不久才升了嫔妃,并不在此次的册封之列。
昨儿内务府新送了一批缎子,做开春儿的薄衣,姜嫔虽膝下无子,手段却是厉害,跟随皇上在潜邸时就知晓栽培自己的人手,因而内务府她也留着人,没人敢小觑了这位美嫔主子,送来的缎子虽不是给宠妃那般极好,也是华丽慵贵。
姜嫔低垂下眼,漫不经心地抚过绸缎娟秀的兰花,轻啧道:“宫里的绣娘绣活儿是愈发的精细了,瞧瞧这兰花绣的,好似穿在本宫身上,真像穿了朵花儿似的!”
内殿里炭盆未撤,上好的银丝炭不时发出两声哔啵的轻响,青书湖上茶水,低头道:“年前皇后娘娘提拔内务府主事高陵诠做了内务府主管,奴婢听闻,内务府今年送去永和宫丽景轩的缎子没有顺湘苑三成多,都是些寻常的回文锦,不及顺湘苑
的软烟罗,妆花缎。
“皇后提上来的人,倒是会办事。”姜嫔挑了下眉梢,不紧不慢地抿着茶水,“上元宴上,柳美人也叫我们看了出好戏。”
姜嫔娟帕掩唇,柳侧妃在时有多温柔聪慧,柳美人就有多蠢笨不堪,这柳家是怎么教养的姑娘,平白养出两个性子。柳美人聪明点,也该知道,贵人正得圣宠,如张贵人那般依附交好,还能分到些许的好处,至少犯了错,也有人说个话。她
哪来这么大的底气敢跟皇上正宠着的人叫板,全凭皇上待柳侧妃的情谊么?可真是可笑。
提到柳美人,姜嫔顿了顿,“前夜那事儿打听清楚了吗?”
前夜十五,圣驾应在皇后宫中,却听闻深夜,宓贵人身子不适,请了皇上过去。
姜嫔却不觉得,宓贵人是那般恃宠而骄,敢打皇后脸面的人。
前夜那事儿动静闹得不小,不止景平宫,六宫都在观望,本以为翌日问安,皇后不会给宓贵人好脸色,不想皇后态度温和,竟还关心宓贵人身子可否好得利索了,倘若仍是不妥,不必过去问安,众人面面相觑,瞠目结舌。宓贵人从坤宁宫把皇
上请走,皇后娘娘竟没半分不悦?
青书回忆打探出的消息,轻声斟酌,“奴婢尚没查出什么,只是寻到当夜当值的宫人,听闻夜中到坤宁宫传话的是柳美人宫里的人,那宫女也不知犯了什么大错,被连夜发落去了慎刑司。最奇怪的是,贵人称病,竟装也不装,并未去太医院请
太医,“
“奴婢本该早些通主子,只是此事存疑,奴婢便又叫了慎刑司的人偷偷打听。”
闻言,姜嫔略微一想,便已有几分了然。她面露嘲讽,无比讥诮地勾了勾唇角,“蠢啊!本宫见惯了后宫争宠的手段,还未见过这么蠢的!”
青书伺候嫔多年,略有猜出了主子的意思,正因如此,她才是不敢相信那个猜测,柳美人竟为了明面让宓贵人得罪皇后娘娘,而亲自遣人到坤宁宫传话,给贵人截宠,这也太过匪夷所思。
坐的久了,姜嫔起了身子,怀中抱着暖炉闲散走了两步,语调散漫轻柔,“不必再打探了,皇上既然只让咱们看到这些,知道多了徒惹人生厌。”
半遮半掩,才更让人觉出蹊跷。
能从坤宁宫请得动皇上,也要看那人在皇上心中有多少份量,只是可怜了柳美人,吃力不讨好,平白给旁人做了嫁衣裳。
姜嫔重新靠回软榻,父亲得力,年宴还得了皇上一回夸赞,母家一体,姜嫔也与有荣焉。六宫争斗不休,这时候安安稳稳的,也能得皇上另眼相看。
她心里有自知之明,皇上召幸于她不过是念在她母家得力,姜嫔心里倒不见伤感,相比于那些虚无缥缈,靠容色分来的圣宠,她更喜欢利益相交。
君臣夫妻,先君臣,后才是夫妻,更何况除了皇后娘娘,她们这些妃嫔也只是妾室,连妻都算不上。
“吩咐御膳房晌午炖上鸽子汤,精细着,要合皇上的口味,别马虎了。”
青书诧异,主子知晓皇上不喜后宫嫔妃去乾坤宫,可是鲜少到御前。
她不敢多问,垂下头应声。
晌午时候,李怀修批阅了摞积的奏折,撂下笔,全福海从殿外进来,低声通禀,“皇上,姜嫔娘娘求见。”
六宫嫔妃,虽常借着送羹汤的由头到御前争宠,不妨也有那么几个嫔妃鲜少做这种事,姜嫔就是其中之一,今日瞧见姜嫔过来,全福海也是十分诧异,念着姜嫔父亲眼下做的功绩,正得皇上重用,全福海没像对别的主子那般大意,恭恭敬敬福
了身,回殿传话。
姜嫔没等多久,就被传召进殿。
内殿里烧着地龙,已过凛冬,忽而已经撤了炭盆。这是大魏皇室先祖定下的规矩,太///祖爷打下江山不易,告诫后世克勤克俭,忧盛危明,切不可耽溺享乐,在这处政的内殿撤掉炭盆,也是于己的警醒。然这未成条例的规矩,也不必拘泥遵
守,譬如先帝爷,除去选秀入宫的嫔妃,微服巡游也会搜罗各地适龄貌美女子,便是在位二十余年六宫的用度就何其的奢靡。
姜嫔垂眼走到殿中,屈膝柔柔做礼,“嫔妾请皇上安。”
她今日到御前,确实无甚要紧事,有了母家倚仗,姜嫔如今的圣宠虽不及宓贵人,也足以叫旁人艳羡。今日来这一趟,一则皇上确实有些日子没去她宫里,二则自然是做给六宫人看。她知晓皇上清楚她的意思,也会给她这个脸面。
姜嫔送过羹汤,并未能留在御前多久,就出了乾坤宫,短短的两刻钟,已让六宫那些眼睛嫉妒。毕竟,皇上处事的正殿,也没有几人能真正进去过。
送走了姜嫔,到了午膳的时辰,那蛊羹汤还在御案上摆着,调羹都未用过,李怀修淡淡扫了眼,吩咐全福海拿下去赏了。全福海意料之中,后宫主子送的汤水,不管合不合皇上的口味,皇上都不会用,能让姜嫔送到这御案上,就已是天恩。
全福海手中的鸽子汤还没等端下去,殿外小太监神色惊慌地进来跪身禀话,“皇上,景和公主的乳母吃了徐答应的糕点,突然暴毙身亡了!”
景平宫是六宫中除却冷宫最为僻静的宫所,姜嫔并没乘仪仗,经过永和宫的宫门,她忽然停住了脚步,侧头看去,守门的小太监躬身做礼,永和宫因偏殿的主子受宠,洒扫的宫人不敢有半分马虎大意,日日擦拭永和宫的匾额,落锁的朱漆也
染得鲜亮,见不到分毫灰尘。
青书不知主子为何突然停住,主子与宓贵人少有交集,如今杨贵嫔诞下公主,宫里两个受宠的嫔妃早有对上的一日,这时候最好的法子就是作壁上观,止步观望,她相信主子也清楚,只是不解,主子这时候在想些什么。
这时候明裳方从张贵人宫中回来,拐过宫廊,抬眼瞧见姜嫔正站在自己宫门前望着出神,明裳顿了下脚步,狐疑地瞧了辛柳一眼,辛柳也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
姜嫔自从升了嫔位,较从前话少了许多,倒像了一宫主位。
那厢主仆二人也看到明裳,姜嫔微微一笑,明裳屈膝做下一礼。
“本宫是在想贸然进永和宫是否唐突了宓妹妹,不想宓妹妹竟才从外面回殿,正是赶巧了。”
明裳不明嫔的来意,六宫中,姜嫔虽不得圣宠,却全然不同面上表现出的默默无闻,明裳从见到姜嫔的第一眼,就知这人不能相交,故而始终敬而远之。
“不知姜嫔娘娘寻嫔妾何事?”
姜嫔不过从乾坤宫出来,经过永和宫这条宫道,说起来并无要紧事。上元宴得第二日才人就册封了贵人,短短一年内,母家没有功绩,又是寒门出身,尚未有皇嗣就到了从三品的位份,这位宓贵人也是让皇上破例颇多。
相比起来,仪仗着母家从龙之功的杨贵嫔,在宓贵人这儿反倒不值一提。倘若没有一个世家大族的身份,杨贵嫔焉能做到今日的位子,还敢把皇后放在眼里。
晌午日头高悬,暖和的日光拂过廊檐碧色的琉璃砖瓦,女子大抵是畏寒,裹着厚实的白狐裘,兜帽罩住了小半张脸,明眸雪面,素霞粲然,招眼喜人得紧。
姜嫔眸色黯然些许,她浮唇道:“许久未与宓妹妹说些体己话,不免生疏了。”
说些体己话?她与姜嫔原本很熟吗?
她正欲说话拒了姜嫔,这时间,远处一个穿着青色宫装的粗使宫女匆匆跑过来,那宫女跑得慌乱,鬓边的簪花甩到地上,隔几步将要到永和宫前,脚下绊到裙摆,趔趄着跌了一跤,手心被地上的碎石子磨破,她挣扎着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
终于跑到了明裳跟前,抖着身子扑通跪下来,惊惧不定地哭求道:“求宓贵人救救奴婢!”
徐答应发白着脸色跪在地上,豆大的汗水从额头滚落,她虽自信与此事毫无干系,她怎会有那个胆子去加害景和公主,何况,害了景和公主于她有何益处,她不断安抚自己,本就不相干的事,不必惊慌,可从皇上进到内殿的那一刻,她一颗心
还是悬了起来,惊惶不定。纵使与她无关系,终归是她将有毒的糕点送来的承明宫。
她着身子,跪身福礼。
李怀修冷冷扫去一眼,泛着寒意的目光直叫徐答应脊背发凉,汗毛直竖。
后面跟着的全福海觑到皇上的眼神,不禁瞟了眼跪地的徐答应,没敢吱声,不知今日是怎么回事,后宫皇嗣不多,景和公主是皇上第二个女儿,皇上自然心疼着,幸而出事的不是小公主,不然这事不论与徐答应有没有关系,皇上怕是都不会手
下留情。
李怀修跨入内殿,耳边听清稚子呜咽的哭泣声,声音渐消,已是被哄住了。
床榻里,杨贵嫔抱着女儿,低声哄着,白嫩的小团子尚没知事的意识,吃了奶水便有些发困,很快就睡去了。
见女儿昏睡,杨贵嫔才彻底松口气,她疲累地把公主交给另一个乳母,瘫坐到床榻里,脊背后知后觉发出凉意。
李怀修进殿,并未让宫人通禀,他掀眼,看清床榻里面无血色,疲惫不堪的女子,抬手打断了宫人要通传的话声。
乳母很有眼色抱着景和公主到李怀修面前,小公主虽不足月份下生,因精细养了一段日子,已是长得极好,脸蛋浑圆红润,正甜香地睡着,有了母亲的哄声很快淡忘方才吵闹的阴影。李怀修注视着女儿良久,便抬手让乳母将公主抱去暖阁。乳
母得了吩咐屈身退下。
这时,杨贵嫔才察觉出异样,骤然地向外看去,待看清了进殿的人,似是藏了满肚子委屈进发出来,眼圈通红,她未过月子,却挣扎着要下地福礼,开口都带了惊魂未定的颤音,“嫔妾请皇上安。”
她似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哭道:“皇上,有人要害嫔妾,有人要害皇上和嫔妾的孩子!”
杨贵嫔十分的惊惶中有七分并未作假,她怎会知晓,徐答应竟敢给她送有毒的糕点,倘若吃下糕点的人不是乳母,而是她,那方才吐血暴毙的人就是她。她知晓徐答应不会这般蠢笨,倒底是谁要害她,是谁见不得她好过。那一瞬间,杨贵嫔从
脑海中搜寻着宫中要害她的每一个人,最让她怀疑的,只有永和宫那个女子。宓贵人最为受宠,却也侍寝至今,还未怀上身孕。杨贵嫔不得不怀疑,宓贵人这是要借徐答应之手,除掉自己。
从目前的情状来看,她倒是希望,是宓贵人干的这件蠢事,贵人再受宠,也比不过皇嗣在皇上心中的地位。
杨贵嫔敛下心绪,眼眶簌簌坠出泪水,惊魂未定的神态何曾有曾经清高孤傲的模样,她身子还未养好,这动作吃力发疼,愈发让她看起来脆弱不堪。
李怀修眼底沉色,寒冷如冰,只叫人胆寒惊惧,“此事,朕会查明,绝不姑息。”
杨贵嫔虚弱地站起身子,泪水涟涟,“都是嫔妾大意,险些失去景和,皇上定要为嫔妾做主......”
珠帘轻撞两声,太医终于赶到了承明宫,杨贵嫔背身擦过眼泪,由宫人扶着回身去床榻。她产后心绪郁结,身子恢复得并不好,这番动作,已费尽了力气,面色愈发惨白。
乳母暴毙后,已由宫人抬出承明宫,交由仵作验尸。太医看诊过景和公主,确认只是受了惊吓,并无大碍,才来复命。
宫人取来乳母吃剩的糕点,交由太医检查。
杨贵嫔虚弱地叙述道:“嫔妾久居内殿,了无趣味,幸而有答应时常看望嫔妾,陪着嫔妾说话,徐答应不止一回送过糕点。昨夜景和啼哭不止,这乳母得力,嫔妾便将徐答应送来的糕点赏了,不料那乳母只吃下一块,当场便吐血身亡,惊到了
景和,嫔妾心中慌乱,涉及景和,嫔妾拼了命生下的孩子,不敢大意,便立即吩咐人去乾坤宫请皇上过来。”
徐答应为何时常进出承明宫,李怀修心知肚明,念在她艰难产子,他便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予说破,没有答应送到他面前,后宫也会有旁人。杨贵嫔针对的是谁,李怀修不言明,不代表心中没有计较。倘若不是她要动这些心思,安安
分分地养好景和,也不会再出风波。说到底,也是她自己不知轻重。
念此,李怀修推了下扳指,脸色渐渐冷淡下来,方才的生出的怜意也消去了三分。
太医检查过剩下的糕点,用银针试了毒,面色陡然大变,擦了把冷汗,忙躬身禀道:“回皇上,这糕点中掺了大量佛手莲的汁液,佛手莲乃剧毒之物,过量误食后,便会口唇麻木,药石无医,窒息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