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景轩
柳美人回寝殿后发了好一通火,殿内用的瓷盏茶具摔了大半,满地狼籍,宫人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垂着脑袋,不敢出声。
伺候柳美人久了的宫人都知晓主子因何事恼火,如今的丽景轩不复从前,顺湘苑的宓才人颇得圣宠,风光正盛,而自家主子去御前几回,竟也不见皇上一面,可见是愈发落魄。宫人心底哀凄,有心人已经开始琢磨寻一个新的主子,人往高处走,水往
低处流,有宓才人在,跟着柳美人,怕是再也出不了头了。
柳美人心口起伏不平,攥紧了鬓边拆下的珠翠,越想越气,反手掷到地上,“彩芸!“
殿内前面跪着的女子,乍然一顿,那女子梳着寻常的宫人发髻,颊边却敷了厚重的脂粉,又用挽起的黑发做掩,远远看着与寻常人无异,倘若走近了拨开掩盖的黑发,便会骤然一惊。少女原本细腻的嫉妒布了一道狰狞可怖的疤痕。
丽景轩中,最先跟随柳美人入宫的婢女因玲珑貌美,生了别的心思,柳美人发觉后,便是交给彩芸,不动声色地处理了。在这宫里,想要一个奴才消失,法子实在太多。
彩芸做了柳美人最亲近的大宫女,仗着近身服侍主子,常便欺压下面的宫人,跋扈过人。
彩芸知道,宓才人未存好心,她也更痛恨柳美人对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她对柳美人忠心耿耿,柳美人说将她打发,就将她打发了,她脸上这道把,刚落下的时候,她哭着去求柳美人请太医帮她诊治,柳美人却只是厌恶地看了一眼,叫她?
开,免得沾染了晦气。她在柳美人眼里,许是连狗都不如。更何况,顺湘苑的才人得宠日盛,又与柳美人不对付,柳美人在这宫里,也剩不下多少好日子。
彩芸恭敬地上前,敛去眼底怨色,劝道:“主子何必动怒,它才人倘若真的得宠,圣驾今夜也不会去了坤宁宫。”
“皇上今夜要去那个宓才人那儿还得了!”柳美人横眉竖目,瞪她一眼,“逢上十五,宓才人再受宠,也不能让皇上乱了祖宗规矩!”
彩芸低着头,意有所指,“正是如此,皇后娘娘是六宫之主,有些人恃宠而骄,皇后娘娘总要去管教一二。”
柳美人倏忽哑声,眸子微眯了眯,盯着面前恭敬无比的彩芸,忽而嘴角勾起,“你去外殿这么久,长进了不少。”
彩芸轻声道:“奴婢都是一心为了主子。”
这番话,给柳美人提了个醒,今儿是皇上宿在坤宁宫,倘若顺湘苑闹起来,宓才人恃宠而骄,勾去了皇上,皇后娘娘能不恼吗。皇上明面不说,也心知肚明,慢慢也就生出了厌烦。
柳美人一想到宓才人遭皇上不喜,六宫人人都能踩上一脚就心生痛快。
她正要吩咐彩芸去办这件事,扫了眼彩芸脸上的疤,不觉拧起眉,便招来地上跪着的宫女,吩咐了几句。
彩芸将柳美人变幻的神色看在眼里,愈发心寒。
那宫女自是主子说什么就做什么,听了吩咐,便匆匆出去传话。
柳美人洋洋自得,对着妆镜轻挑唇角,“宓才人,我这可是在帮你啊。”
“梳妆吧,去瞧瞧宓才人身子可还爽利,”
彩芸应了声是,她顿了下,似是记起什么,迟疑道:“奴婢还有一事。”
“昨日上元宴,正是妙清当值,有人看到徐答应宫里的人与妙清说了几句话,却不知是什么,只是那妙清看起来极为感激。”
柳美人得意的表情僵硬住,慢慢变得扭曲,“好你个徐答应,果然是你暗害于我!”
“待收拾了宓才人,我再来收拾你!”
明黄跳动的烛火中,彩芸轻敛下眼,熟稔地为柳美人簪好发间的珠翠环。
天幕沉沉,月银如雪。
这夜辛柳当值,她捧着烛台,待散了夹袄的寒气,掀帘进殿。
明裳里着衾衣,外披雪白的狐裘,倚着镶花引枕,随意翻去一页手中的话本子。
殿内换了新的烛火,明亮些,明裳揉揉发酸的眼睛,随意瞧了外面一眼。
“人过来了吗?”
辛柳将明裳抱着的暖炉换了,俯下身整理微乱的弹花锦被,笑道:“主子且放心,辛小五已偷偷去看,柳美人沉不住气,大约不到半刻就到咱们这儿了。”
这夜也是彩芸临时给明裳递的信儿,明裳并无准备,她并不喜旁人擅作主张,彩芸自作聪明,给了她一张投名状,却不知这番行事,已让明裳敲定了心思,即便保住彩芸,也不会将她留在宫里。
如辛柳料想,没到半刻钟,殿外就传进了通禀,柳美人完全不复上元宴待明裳那般的刁难,反而先规规矩矩地福了身子,态度极佳,“倒是巧了,宓才人这么晚竟还未安置。”
她眼眸轻转,也不让明裳说话,继而叹息一声,“宓才人上元宴得皇上加赞,料想此时是在想着皇上吧。今儿十五,皇上要宿在皇后娘娘宫中,是历来的规矩,才人虽得皇上赞赏,升了位份,也得知道规矩,便是委屈些,也不能让旁人说了闲
话。免得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宓才人恃宠而骄,敢打皇后娘娘脸面呢!”
柳美人一番话,看似安抚,实则处处给明裳,嘴上说不是恃宠而骄,实则就是在说明裳恃宠而骄。
明裳看破不说破,便也陪她演戏,弯月般的眸子期期艾艾,倒真像那么回事儿。
她故意撑起精神,似是一头雾水,微蹙眉,狐疑开口,“柳美人这话是什么意思,今儿宴席吃多了酒水,眼下睡不着,便翻出几本书看看罢了。倒是柳美人,夜半三更,来我这顺湘苑做甚?”
柳美人一瞧明裳强装出的模样,心下拐了个弯儿,本是随口一说,不想这宓才人当真惦记着皇上,夜已至深,谁会无事翻看闲书,宓才人在坤宁宫看似懂事乖觉,原是装出来的。
如此一来,倒是让她省了功夫。
柳美人福至心灵,捏着帕子掩了掩得意上扬的唇角。
那厢坤宁宫熄了宫灯,殿内的主子已然歇了,全福海在廊下打着瞌睡,耳边忽听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守门的小太监一阵风似的跑进来,“全公公……………”
全福海瞌睡尽无,他不耐烦地掏掏耳朵,一个拂尘打到那小太监后颈,揪着人离来福门,压低声线斥道:“皇上娘娘都歇下了,发生什么事,动静闹得这么大,扰了皇上娘娘安寝,脑袋不想要了!”
那小太监也吓得不轻,缩缩脖子,被这么一说,腿都有些发软。今夜御前伺候到他轮值,夜色已深,他守着殿门本是要睡了,就听见坤宁宫外有宫女似有急事要擅闯坤宁宫,被坤宁宫的人拦到了外面,他细听一耳朵,竞事关宓才人。小太监回
忆近日宓才人的圣宠,犹豫下还是回来通禀。
全福海听得一愣神,他几乎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不可思议地问道:“当真没听错?是宓才人要请皇上过去?”
那宫女不止提了一遍宓才人,小太监怎么会听错,“奴才听得真真的!确实是顺湘苑的宓才人身子不适,要请皇上过去!”
“今夜皇上可是歇在皇后娘娘这儿啊。”全福海嘴里嘀咕,疑惑不解,完全不知道宓才人这是唱的哪出戏,换作是别的嫔妃,他倒是可以理解后宫主子们争宠的手段,但今夜伴驾的可是皇后娘娘,皇上再宠着宓才人,也不可能不顾及皇后娘娘的
脸面,得罪了皇后娘娘,宓才人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那小太监一脸迟疑,“大公公,才可还要禀告皇上?”
全福海没好气地甩拂尘打他后颈,“今儿你就不该听这么一遭!”
糊涂东西,该听得不听,不该听得还不知道装傻充愣,既被皇后娘娘宫中人拦下了,便由着去,总归不是他们这些御前伺候人的错,偏生长了一双没用的耳朵,招惹祸事!
全福海本意是将这桩事?下,今夜也能安然过去,谁知那小宫女闹得动静大,扰了合宫不安宁。
内殿堂上宫灯的光亮,全福海不得已,硬着头皮低声传话。
寝殿内,李怀修坐在床榻边,指腹揉着太阳穴,闻言,眉心轻跳了两下,微淡地掀起眼皮,“宓才人?”
全福海脸都要硬住了,伺候皇上这么多年,他对皇上的喜好也有几分了解,那些夜中为争宠借着生病的由头请皇上过去的嫔妃,有几个能落下好下场。他确实也没想到,才人会做这种让皇上不喜的事。
他干巴巴地垂低下头,呼吸都放轻,“奴才确没听错,是才人忽然身子不适,请皇上过去看看。”
皇后拂去垂在肩头的青丝,思量中无意抬眼,看清了男人的脸色,她指尖微动,顺从了李怀修的心意,“宓才人素来懂事,料想今夜确实身子极为不适,不如皇上过去看看,也好安心。”
圣驾深夜去了顺湘苑,文竹扶着皇后到坤宁宫门恭送了圣驾,夜风寒凉,文竹整理着皇后的披风,心中不解,“宓才人身子当真不适,应去太医院请太医才是,奴婢未听闻顺湘苑前去太医院的动静,倒是先来请了皇上,大抵也不是真的有恙,娘
娘何必忍让,轻易遂了宓才人的意愿。”
六宫嫔妃争宠,用身子不适截宠的由头实在多如牛毛,文竹不信宓才人是真的不舒服,今儿十五,宓才人大抵就是借着上元宴出了风头,恃宠而骄,打皇后娘娘的脸面,她这时对宓才人是有厌恶,本以为宓才人虽有宠,却乖觉,如今来看,也
不过如此,与后宫嫔妃并无不同。
皇后淡淡摇头,并不赞同文竹的话。
夜风太凉,吹得她忍不住咳了两声,文竹面生担忧,皇后无妨地拂了拂手,她压下喉中的痒意,轻笑道:“宓才人有意无意,皇上自有分辨,本宫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何况,她看得出来,皇上今夜,心思并不在坤宁宫,她知礼守节,反而能落个贤良大方的名声,皇上近日待她的不满也会消去许多。
不过,宓才人那般聪慧,能闹出今夜的事儿,她倒看不清了,这其中,是有何缘由。
月明星稀,小太监尖着嗓子,高唱一声,“皇上驾到??“
柳美人落后宓才人一步,她紧着手心,待见到圣驾,福了身子做礼。
见到柳美人也在顺湘苑,全福海先是愣了一下,几度没反应过来,若非宓才人也在这,他都怀疑是否进错了殿内,转念一想,它才人请皇上过来,柳美人能在这等着圣驾,也无可厚非。
李怀修下了銮?,一眼看见了屈膝做礼,规规矩矩的女子,大抵是在寒风里吹得脸色发白,裹着厚实的绣花镶金丝斗篷,除去冻得发白的脸蛋,看不出半分不适。
他淡淡移开眼,才看见了旁边一同跪着的人,柳美人嫡亲姐姐是他在潜邸时已故的柳侧妃,柳侧妃性子柔软,于皇后丽妃一同入府,性子最为乖觉,因她从不生事端有几分垂怜,只可惜因党派相争,受到牵连,有孕后到寺庙祈福,车马受到惊
吓,不甚小产,他赶去时只听到柳侧妃抓着他的衣袖,要他救下这个孩子,然天不遂人愿。念在与柳侧妃的情分,他御极后,由柳家又送进一女,念其是柳侧妃嫡亲妹妹,他给了她名分地位,但二人终究不同。
李怀修推了下扳指,让两人起来。
明裳扶着宫人的手起身,眼神疑惑,“夜色这般晚,皇上不在皇后娘娘宫中,怎么到嫔妾这儿来了?”
李怀修眼眸微眯,全福海觑了眼皇上的脸色,忙上前道:“宓才人遣人到坤宁宫传话,说主子身子不适,请皇上过来看看。”
明裳讶异,“嫔妾身子不适,大可传太医,为何要皇上深夜来这一趟。”
见时机已到,柳美人神色惊慌,涂染了膏脂的红唇抖了抖,抢声道:“宓才人,分明是你与嫔妾说自己身子不适,要请皇上过来,嫔妾照着您的话做了,怎么宓才人此时却要装起傻,置嫔妾于何地啊!”
全福海伺候在侧,惊得目瞪口呆。
“柳美人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在殿内正看着书,你便忽然要见我,现下怎么变成我指使你了?我要请皇上过来,何必要你去请?”明裳转过脸,十分委屈,美眸盈盈如水,委屈巴巴望着眼前的男人,“皇上明鉴,嫔妾要柳美人去请皇上,哪能把皇
上请得来。皇上不信,大可问问嫔妾宫里的人,嫔妾何曾找过柳美人,又何曾说过自己身子不适?”
李怀修一噎,当着外人的面也不好训斥她什么。
倒是柳美人听见这番话,气得都要呕出血,宓才人的意思不是明晃晃地说自己不如她得宠!柳美人羞恼至极,想到今日这戏她还是要做下去,她一脸错愕,难以置信,气恼不像是装出来的,“它才人宫中的人听的自然都是宓才人的话,怎会问出
结果?“
柳美人悲恸哭诉,“皇上,定是宓才人计较上元宴嫔妾失言,折损了她的脸面,才有心算计嫔妾。嫔妾与宓才人同住一宫,宓才人位份又高于嫔妾,它才人遣人这时候让嫔妾来顺湘苑,嫔妾本也有所疑。直到宓才人得寸进尺,竟假意染病,威胁
嫔妾命人前去坤宁宫传话,嫔妾若是不做,宓才人便要去御前,告嫔妾下毒加害她,结果嫔妾为宓才人请来皇上,宓才人却是自己全然不知情,反咬嫔妾一口,嫔妾实在委屈啊!”
柳美人编得一套好说辞,叫明裳都叹为观止,她不着痕迹地移开眼光,旁人看时,只见她死咬着唇,泪眼盈盈地抹着眼角,似是叫柳美人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李怀修多看了两人一眼,淡淡道:“罢了,今日之事,朕不再追究。”
柳美人眼底一喜,她本就不指望皇上彻查此事,夜色已深,皇上明日还有早朝,哪有心力耗费在这种小事上。她要的,不过是皇上慢慢觉得宓才人恃宠生娇,厌恶了宓才人,也要让皇后知道才人得宠后是何等放肆。明日流言就会纷纷扬扬,
宓才人是如何倚仗圣宠,敢深更半夜,从皇后宫中请走皇上。流言多了,最后也就成了事实,谁会在乎那所谓的真相。
可惜事实并不如柳美人所愿,李怀修捻了捻扳指,吩咐道:“将传话的宫人押进慎刑司,朕明日要知道,倒底是谁让她到坤宁宫寻朕。”
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打得柳美人措手不及,柳美人脸色陡然大变,她万万没想到,皇上会深究至此。
“皇上,那宫女是嫔妾宫中的人,才人当着嫔妾的面指了那宫女去坤宁宫,焉知不是要嫁祸嫔妾。”
见柳美人如此情急,全福海心里立马透亮,他觑了眼皇上的脸色,深更半夜披霜过来,换作是谁都要不耐烦,他顺着皇上的心意,赶紧结束了这事儿,“美人主子放心,慎刑司刑法严苛,谁进去都要把真相吐个清楚,万万不能冤枉了美人主子
的!’
柳美人此时倒希望能冤枉了她,偏生,是她指使的那小宫女,她怎会想到,皇上一句都不审问,就把人关进慎刑司了。柳美人狠狠攥紧了衣袖,压制住心底的惊慌,此时肠子都要悔青了,何故深夜给自己找罪受。
那小宫女听闻自己要进慎刑司,吓得两股颤颤,双腿酸软,跌撞着跪到圣前,泪水吓得扑簌簌流下来,砰砰叩头,“求皇上饶过奴婢吧,不干奴婢的事啊!奴婢只是遵了主子的吩咐前去传话,求皇上饶了奴婢吧………………”
全福海没让小宫女把话说完,往后递了个眼色,两个太监上前,堵住小宫女的嘴巴,把人架出了顺湘苑,小宫女瞪大眼睛不停挣扎,双腿划过青砖地面,拖出两道长长的痕迹。
现下这般情况,谁算计的一目了然,这般晚了,皇上压根儿也不想再掰扯这些杂事。
柳美人见小宫女被拖走的惨状,心头一颤,难得聪明一回,没再辩驳,她扶着宫人的手,僵硬地扯了扯唇角,屈膝福身,“嫔妾告退。”
柳美人这一招实在不够聪明,大抵是以为皇上深夜过来,猜准了是宓才人恃宠而骄,因宓才人上元宴得一番言语,即便不会惩治,心里也留下个疙瘩。看似遗漏重重,实则有几分胜算。可惜了,皇上今夜偏偏计较起来。
待闲杂人等都走了,李怀修才露出几分情绪,头疼地看着眼前的女子,脸色比刚才还难看。
明裳眸子泪光闪闪,“皇上这样看着嫔妾做甚?嫔妾才最是委屈,皇上深夜来嫔妾这,皇后娘娘心里不知如何觉得嫔妾没规矩!”
“这话你也敢说!”李怀修沉着脸斥了一句,见她脸蛋发白,鼻尖冻得通红,薄唇微抿,拂袖进了内殿。
全福海眼瞧着两位主子进去,那坤宁宫传话的小太监巴巴凑过来,摸不着头脑,“大公公,皇上今夜可还要回坤宁宫?”
这小太监蠢笨不堪,也不知怎么进的乾坤宫,全福海记住了这人,明儿个回了御前,赶紧把人换了,免得给皇上碍眼,办错了事还要他顶着。
全福海一拂尘打回去,“主子们的事儿,不该问的就闭紧了嘴,小心哪天脑袋掉了,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掉的!”
宫灯晃着晕红的光亮,摇摇曳曳的映出男人深沉的脸色,李怀修倚着窄榻,指腹一下一下推着雕镂云纹的白玉扳指,手边放了一盏温水,那只柔荑捧着瓷釉的杯口,细细柔柔,“夜深不宜饮茶,嫔妾吩咐宫人煮的温水,皇上喝下驱驱寒气。”
女子的声音也柔,又柔又娇。
李怀修接了瓷盏,指腹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边缘,黑长的眼睫掀起,轻嗤了一声。
今夜这事儿她若是不知道,又怎会任由柳美人深夜到顺湘苑。这女子心性聪敏,即便非她有意设计,在他来之前,她必也察觉出了不对。
李怀修没去看女子的脸色,垂眸,抿了口手中的温水。
他看得清楚,只是懒于分辨计较。
明裳确实有些心虚,但她也不觉自己有错,彩芸递信之前,她也不知柳美人深更半夜还想着算计自己。
皇上已经对她起疑,明裳自然不能和盘托出,也不会说自己完全不知情,只会让男人生厌,最好的法子,便是半真半假,七分真三分假。
明裳满脸无辜,轻咬了两下唇瓣,支支吾吾地开口,“柳美人深夜到嫔妾宫里,嫔妾确实察觉到了不对,一面托住人,一面宫人打探,很快便知道,柳美人竟然去坤宁宫请了皇上,所以......”
李怀修眼皮子抽了抽,“所以你将计就计,也不告知朕真相,由着旁人骗朕过来?”
明裳红着脸,极快争辩道:“嫔妾可没有骗皇上过来,犯下欺君之罪的是柳美人,皇上要降罪尽管去惩治柳美人。嫔妾怎敢得罪皇后娘娘,只是嫔妾再让人拦住那宫人,已然是来不及了。”
李怀修眸色深深,盯着她,冷“呵”了声,“是来不及,还是你自己也想借着柳美人的由头让朕过来?”
这女子的小心思都写在脸上了,她倒是大胆,不知道他最忌讳后宫争风吃醋,为争宠不择手段,她倒是也敢。
诚然,明裳确实藏了这么点儿小心思,上元宴,她误打误撞哄得龙心大悦,自然也想在私下中表现心意,讨一讨这位的欢心。因今夜是十五,她可不愿意得罪皇后,柳美人既抢着给她背锅,她自然乐得收下了,这位心里清楚,仍给她做主查明
实情,可见是没真的恼她。
晕红的光照着女子的面颊,大抵是知晓他今夜会来,妆容虽未加修饰,却也藏了几分心机。鬓发间只斜簪着一只海棠步摇,长发披散,未施粉黛,两耳却挂了一对儿小巧精致梨花耳坠,随着女子的动作,荡来荡去。
明裳被看穿了心思,便大大方方地承认,精致的小脸往前一凑,眸子眨巴眨巴,叫人心猿意马。
李怀修下意识拨了下拇指的白玉扳指。
女子红唇轻启,吐气如兰,理直气壮,“皇上既然知道,还来嫔妾这做什么?”
闻言,殿内寂了一寂。
男人的那张脸瞬间黑如锅底,怒色骤现,他来她这儿,自然是给她脸面,倘若他转身就走,明日宫里要怎么议论于她,他为她考量,她倒好,竟还敢招惹他生气。
不待他发火,那女子又蝴蝶般地扑到他怀里,柔荑去握他的手,抚她脸蛋,娇软的肌肤嫩得跟豆腐似的。两瓣红唇一张一合,说出的话分明胆大包天,偏生这张脸讨喜得紧。
“好嘛,嫔妾确实藏着私心,嫔妾想皇上了,想要皇上来嫔妾这儿。”
“皇上责罚嫔妾吧。”
“大不了嫔妾就挨一顿板子好了。”
她美目弯弯,微微娇喘,一颦一笑,千姿百媚,看得人心神荡漾。
李怀修微拧眉,一时竟不知是该训斥这个没个规矩的女子,还是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她耍这个小性子。
他伸手捏住了女子的脸蛋,指腹摩挲,“这么想要朕赏你板子?”
“嗯?”
男人尾音上量,眼神似是在琢磨要打她几板子才好。
明裳见男人当了真,美眸霎时瞪圆,惊恐地咬紧唇珠,滑腻雪白的脸蛋活像一颗剥了颗的荔枝,水灵灵的诱人,那只小手扯了扯李怀修的衣袖,盈盈如月,“嫔妾......嫔妾说着玩的,嫔妾怕疼,皇上要责罚嫔妾,换个法子吧。”
李怀修嘴角微勾,松了手,轻嗤,“不疼还算作责罚?”
明裳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算的,算的......”
那双盈盈泪目,似是真的怕他一个动怒把她拖出去打板子。
李怀修忍俊不禁,一时竟觉得这女子实在可爱。
男人故作严肃状,板着脸,狠狠又捏了一把那张触感滑腻的脸蛋,淡声,“罢了,今日责罚朕姑且留着,来日一起同你再算。”
明裳见李怀修不再计较,便放松下来,悠哉悠哉地窝到了男人怀里,想了想,又觉得不该让男人在心里给她攒这么一个账本,于是又抬起头来,巴巴地望向面前的人,肌肤如玉,面庞似雪,她蹭蹭身子,主动献上两个甜香的吻,软磨硬泡,嗔
怨撒娇。
很是不知得寸进尺四个字怎么写。
李怀修又气又好笑,终于被磨得没了脾气,罢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同这素来没规矩的女子计较什么。
寝殿熄了灯,候在殿外的全福海方才安心,知晓今夜这事儿在宓才人这算是过去了,只是不知道待明日那小宫女吐了实情,皇上会如何处置柳美人。
翌日一早,全福海眼瞧着天色大亮,听不见内殿有唤人的动静,今儿还有早朝,皇上素来克己,从未疏过,他思来想去,还是顶着一头冷汗,要进殿唤声伺候。正走到屏风处,竖耳便听见里面????声,全福海老脸一红,立马停了步子,
冲后面要伺候的宫人一抬手,悄无声息避了出去。
这种事伺候过历代皇帝的奴才大多都经历过,但全福海跟了皇上这么久,却是头一回,当真是愣了一下,他抹了把额头凉汗,幸好,还留着心,脑袋还在。
洒金描花的衾被覆住女子欺霜赛雪的肌肤,双颊透着绯意,红唇细细轻喘。昨夜歇得太晚,两人都有些倦怠,明裳沾了便睡去,这会儿还未完全清醒,便叫捞着不放了。
仿似还有没完没了的势头,明裳彻底清醒。
眸子睁开,泪眼婆娑,话音儿也有些接不上,“皇......皇上今儿不是有早朝吗?”
李怀修下颌绷紧,没答她,他掠了眼透进微熹的白光,宽大的手掌牢牢钳住了那段玲珑腰身,黑目沉沉,犹如草原虎豹,锰裂至极。
寝殿终于传了宫人伺候,换上那身矜贵威严的朝服冠冕,便仿如与方才窗笫间醉心掌控,肆意驰骋的登徒子判若两人。
李怀修理了理衣袖,掠了眼垂低的帷幔,难得大发善心,撩起衣摆坐到床榻边,那女子昏昏沉沉,不知醒是未醒,喘息微微近无,婆娑泪眼可怜无比,李怀修目光向下,觑到腕间的嫣红,黑眸柔和了许多。
昨夜虽歇得迟,但李怀修一向守己,到了时辰便睁了眼,只是那时这女子蜷缩在他怀里,入目便是遮掩不住多少的衾衣,情动之下,便失了分寸。
李怀修不得不承认,他贪恋极了这女子的身子,但他是帝王,忌讳情欲,也最忌讳贪恋,几度要将人扔出去,又几度对她轻拿轻放。
他犹疑不定。
偏生,这缠人的小妖精,愚钝懵懂,一无所知。
念此,他拧起眉,颇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明裳毫不知男人心思,半梦半醒中,翻过身迷迷糊糊地催促,“皇上快些去早朝吧,免得误了时辰,都是嫔妾的不是了………………”
李怀修微怔,忍不住失笑,心头那抹疑虑再次被压了下去。
“朕下了朝,便叫人传旨,册封你贵人之位。”见这女子睁开眸子,水洗般的眼珠地晶亮粲然地望向他,脸蛋酡红的情韵犹在,李怀修心头蓦地一软,指腹摩挲两下那张小脸,不由自主道:“待你怀了身子,朕便晋封你妃位,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