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没亮,大概五点多的时候,江萌就起床了。
她要早起去拜年。
她动作轻悄悄的,生怕吵醒苏玉,衣服都是拎到浴室去穿的。
但江萌不知道,苏玉一直没有睡着,她甚至连浅睡眠的状态都没有进入,只是脑袋空空地躺着,心脏时不时跳得快速,难以抑制,身体里住进一个举着尖刀的小人,一根一根地割掉她的血管,放掉心脏深处的温度。
她躺在那里,里外都冷冰冰的。
“咦,你醒了。”江萌出来,从包里摸了个精华往脸上抹,发现苏玉睁着眼睛。
“是我吵醒的吗?”她问苏玉。
苏玉摇头。
江萌收拾得很快,她对着全身镜用手指扎头发的时候,听见苏玉喊了她一声:“江萌。”
“嗯?”她回过头。
苏玉坐了起来,说:“你可以把我一下吗?”
江萌义不容辞地扑过来,把她搂紧在怀里,她笑眯眯说:“抱你两下,抱你十下,抱你一百下都可以!”
江萌受过一些挫折,但她乐观且健忘,无时无刻不保持着满满的热情。
苏玉回抱住她,她很想哭,面上却笑了一笑,只是笑得有些憔悴。
江萌温柔地开口:“其实我想说,虽然你很努力,成为了很棒的人,以后还会更为更棒的人。可是如果觉得累的话,也可以休息的。”
她捧着苏玉的脸,说:“没有什么事情比你开心更重要,知道不。”
“知道了。”苏玉颔首。
“等我买大别野,请你来住。”
“我等你。”她笑出可爱的牙齿。
江萌挑挑眉,一边哼唱一边起了身:“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对了,新年快乐哦,差点忘说,过两天一起去吃烤肉!”
“好,新年快乐。”
门被关上,室内只剩下了苏玉一个人,转瞬间又静到落针可闻。
陈迹舟今年也没回来,苏玉没有什么想走的亲戚,这个年对她来说很乏味,和江萌吃了顿饭后,苏玉也早早地回了学校。
江萌在席间提到谢琢的一件事:“我听说他在接触一个女孩,还一起打网球了。”
江萌对谢琢找不找对象这事没有那么兴趣浓厚,所以她并没多问,不过她讲完八卦总要加一句,不确定,道听途说。
苏玉听得恹恹,因为道听途说,所以不知道该不该信。
只不过她对男人的想象都要添一点恶意在其中,把他们想坏了于她而言没有坏处。
哪怕他是谢琢。
苏玉回了北京之后,办了健身卡,她准时去健身房打卡,即便某一天忙到实在没有精力,不运动,去冲个澡也行。
她培养严格的执行力,将钟表错乱的指针拨正,再一点一点地让身心回归正常的状态。
单调的生活节奏也很紧凑,上课、实验、论文、改模型,在图书馆研究透了一份厚厚的英文文献,关于航空遥感方向的,沉浸在各种复杂的数据和图像中间,等苏玉放下手边的一切,准备回寝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外边寂静无声。
她背着书包,慢慢地行走在回去的路上,路过还有人在打球的篮球场,哐哐的投篮动静仿佛是这个微小而宁静的宇宙里唯一的声响。
苏玉推一下眼镜,遥望高高的星空。
她现在的状态应该有些疲倦吧??扎普通的马尾,戴普通的眼镜,穿普通的衣服,朴素得像是路边的苍白小花,唯有一点湿透的雨露装点着她的生命力。
柔软得随夜风飘摇,好似时刻要枯萎,但骨子里那点托底的顽强又会让她生生不息。
是无数个这样踏月而归的时刻,让苏玉感受到自己在发光。
父母不太懂她的专业,别人问起来,他们说是造宇宙飞船的。
终有一天,苏玉会开着自己的小飞船,驶进这一片浩瀚,找到自己的位置,成为一颗永恒的星体。
月亮像是乌色的纸面上涸开一滴陈旧的泪。
她收回隔空触碰它的手。
苏玉,我爱你。
她无数次对自己说。
在学校附近的面馆里坐下时,苏玉打开手机,才看到了谢琢发来的消息:【在做什么?】
苏玉:【吃饭】
她在等餐,因为无所事事,所以给他拍了视频,七秒钟,拍的是餐馆环境。
谢琢:【一个人吃饭吗】
苏玉:【都是一个人】
学生时代,虚荣心过剩的年纪,很喜欢成群结队,一个人都不好意思去食堂。
不过现在不会了,她长大了,摆脱了虚荣。
苏玉礼貌性回问他:【你呢?】
谢琢发了张照片:【出差】
她点开照片。
图是在高层酒店拍的,下面是花园和海洋。
有点眼熟,苏玉一时想不起来,于是问:【在哪里呀?好漂亮。】
谢琢为了方便她观察,开了视频电话。
视频里,他从黑暗的室内起身,走到阳台把窗帘掀开,给她看不远处泊了船的海峡和眼下的热带景观。因为天黑,景色尚不明晰,但苏玉有了点印象。
“你猜猜。”男人的声音在画外,高处的暖风里。
“金沙酒店!”苏玉倏然想起,“有一次我去找我哥哥,大一的时候,在那里住过两天。”
他的声音轻淡,仍在画外:“是吗。”
“对,你在新加坡吗。”
“嗯。”
苏玉说起,那是她第一次出国。
谢琢问她去了哪里。
“去了他的学校,还有植物园,海边,买了一些特产,买回来发现是广东特产!好无语。”
谢琢听笑了。
镜头拍到楼下的热带植物,苏玉想象着那里温暖的空气,他漫不经心的一点笑声有如热烘烘的晚风一样撩人,让她沉静的心气虚虚地浮起。
她在声音里又想象了他弯弯的笑眼,一定是很好看很迷人的。
谢琢好似捕捉到她内心深处的想法,下一秒切了前置镜头,给苏玉看到他此刻的样子。
那边应该很暖和,他穿一件坎肩袖的背心,黑色的,松松的,倚在藤椅上,像去度假一般闲适。
谢琢稍微调整了一下镜头,将画面卡得刚刚好,正好让苏玉看到他裸露的脖颈和若隐若现的锁骨,一点下颌流畅的线条,练过的手臂肌理恰到好处,不那么过分追求形态,又兼备迷人的力量感。
还挺性感的。
苏玉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不会是故意露给她看的吧?
她转念又自我批评,未免把人想得太坏。
“你自己一间吗。”
谢琢:“睡眠轻,我怕有人呼吸重吵到我,都是自己住一间。”
“说到这个,”苏玉深有领会,不由地喃喃:“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我就特别喜欢自己睡一张床,但是以后要是和男生在一起,男生打呼噜就很烦啊,我经常在想,夫妻生活也不好过吧,就没有女人控诉这一点吗。”
谢琢听罢,指尖在桌角轻点了点,平静地反驳:“谁说男人都会打呼噜?我就不打。”
苏玉有点迷糊地想歪了,这句话接在这儿,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为,跟他睡在一起是可以的?
天呐。
苏玉今天使用过度的小脑瓜子在这会儿有些转不过来了。
怎么会跟他聊到这个的?
“哦......”苏玉呆呆应,“哦,我误会了,想一想其实也只是因为我爸爸打呼,没有别的参照物了。”
谢琢嘴角轻牵,他没揪着她这点难为情的状态聊下去,转而轻描淡写地问道:“去过美国吗?”
随口一提而已。
苏玉眸色微沉,她说:“之前有机会去上学,不过放弃了,因为只想做更有把握的决定。”
苏玉的本科成绩很好,虽然第一年入校时被身边的各种学霸打击到了自信,但她很快调整好状态,把GPA提了上去。获奖经历也很丰富,大二快结束的时候,她意外地有了一个去美国交换的机会。
打开老师发来的网站,看到那几所学校,她悄悄地搜索了他们的所在地,其中一所大学在波士顿。
她真的有机会和他再见一面。
当时苏玉正在参加一个学科竞赛,并且在努力申请保研国内的硕士,如果保研失败,也有加入考研大军的打算。
这个交换的资格对她来说是额外的嘉奖。
但嘉奖来得太突然,会影响到她原定的计划。
经济,语言,生存问题,未来发展。
她列竖式,一一考量。
去美国交换,或者把握时间,留在国内冲刺另一种人生的可能,这是她认真权衡过的一件事。
而苏玉的权衡里,已经不会再有谢琢的名字了。
他会成为扫过琴弦的一阵风,会毫无征兆地掠过身体,让她指尖泛凉。
可是她不会被他干扰,生命的乐章,是要由她自己来弹奏的。
最后成功地进入A大,苏玉依然会思念谢琢,但不后悔错失和他擦肩而过的机会。
因为错失的前提是,她在成全自己。
“苏玉?”
想这些事让她走神,直到谢琢喊了她一声。
“诶。”她轻轻地应。
谢琢:“我后天回。”
这个语气,俨然有着在向家里报备行程的意思。
可是和她有什么关系吗?
面终于被端上来了,苏玉提筷,天真懵懂:“然后呢?”
谢琢静了静:“然后什么?”
“你想要表达什么。”
他愣了一愣,好似被噎住,然后又笑了一声,很轻的声音里有很轻的无奈:“笨蛋。”
苏玉的心尖宛如被一烫,咕噜咕噜翻滚几下,她低头,准备进食了。
挂电话之前,想到憋了很久的一点关怀,尽管觉得不合时宜,又不得不说,还是轻声吐露:“你回来的时候注意保暖,冷热交替很容易感冒的,你体质还不好。”
谢琢感到意外地扬眉:“你怎么知道我体质不好。”
“
她仍然声线轻轻:“因为你高中老是生病。”
讲完,苏玉怕再被质疑,立刻说道:“我吃饭了,面快坨了,拜拜!”
谢琢真是后天回的。
苏玉没在微信问他消息,但很奇怪的是,两天后,她就在健身房附近的便利店遇见了他。
苏玉最近健完身会来买两个丸子吃。
她坐在窗前,专注吃东西的时候,马尾辫被人扯了一下。
苏玉忽的回头,看到拽拽地往里面走的男生。
没有牵狗,他一个人。
谢琢的动作很轻,但她还是瞬间无语于他的幼稚,让她想起上学的时候那些男孩子戏弄喜欢的女生时,揪辫子行为会把这种淘气的好感展露得尤为明显。
苏玉目送着谢琢的背影,脑子里飞快地注解完这个小小行为之后,她自己都愣住了。
苏玉赶紧打住念头。
他应该就是为了跟她打个招呼吧………………想那么多干嘛。
她又加热了一点吃的。
玉一回眸,他个子高高,站在她的身后,穿冲锋衣,手臂懒散地环着,手里握了一瓶热牛奶,除此之外什么也没买,就轻轻倚在柜台,闲云野鹤地等着她。
谢琢在结账。
苏
也没有说话。
微波炉在转。
苏玉看看微波炉的时间,又回头望望他,“谢琢。”
她喊他一声,然后挑起眼,小声地说:“你有没有发现最近,我们偶遇的频率有一点点高?”
谢琢低眸,对上她的视线,他不以为意,甚至认为所有的巧合都是理所应当:“我家住附近。”
苏玉想想:“三公里的话,好像也不是特别近?”
谢琢忍不住笑了。
他的个子实在是很高,很近的距离里,苏玉觉得抬头看他都有些吃力了,于是收回视线望向微波炉,而后耳侧传来清浅的声音,沉凉如碎玉。
“你就非要听我亲口告诉你,是我想见你了。”
软软的耳梢抵挡不住,彻底红了。
苏玉装冷都装不了,因为室内的温度很足。
于是又听见他紧随其后的调侃,声音还是淡淡的,像是普通的寒暄:“我想见你是我的事,你不用脸红。”
他的那瓶热牛奶被搞到苏玉的手里。
“谢谢。”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谢琢到她肩侧,又靠近了些,与她平行站立,垂眸看她:“有别的男孩子给你暖和手吗?”
苏玉急急地瞥他一眼,这时候除了实话实说没别的招了,她像个老实人一样摇头:“没有。”
徐徐地,他浅浅一笑:“那我还是唯一一个。”
苏玉不太喜欢回忆过去,可是谢琢一出现,提或不提,她都会自然地想到往日种种。
那些让她酸涩的场景,如今他另一视角的回忆被铺陈开,竟还有一丝甜蜜。
这么多年,他还会记得在某一日清晨的雨里,看到她旧疾难愈的冻疮。
谢琢注意到她接过牛奶的手,小指骨发红,不是一般的挨冻过的痕迹,像是固态的,长久性的疮口。
他问:“手上的伤又复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