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帅的表情很有趣,禾方没有感到半分恶意,他的直觉一向准确,这应该不是居心叵测的人。封臻和络绎跟庄帅去了他的房间,禾方看着沉闷的赵聪轻声道:“你在犹豫,还是担心钦山派的事?”
赵聪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你想帮他?”
禾方也没回答,似笑非笑道:“钦山是赵护卫的家乡,是真的吗?”
赵聪舒展了神情,“你听到了(注:详情见第二卷“第十四章来往”)?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了一件事,去趟钦山也好。”
禾方:“你们要是担心去到危险的地方带着我会分心碍事,可以把我安置好再去,有个人看着我就行了。”
赵聪:“你想让谁看着你?”
禾方:“都可以。”
赵聪:“是么……去你们的房间吧。”
禾方知道是要帮自己卸装,“好。”
陆枫道:“我去看看封臻他们。”说完便离开了。
到了禾方和陆枫的房间,赵聪神情冷漠,卸装的动作却很轻柔。卸好了,还帮禾方备好水。禾方洗完脸,赵聪把手巾递给他。“早点休息吧。”说完便要走。
禾方叫住他:“东方胤。”
“……怎么了?”赵聪的目光不知看着哪里,身体僵直定在原地。
禾方:“我是不是不该这么叫你?”
赵聪:“怎么突然……”
禾方:“我记得赵聪的表情也不是从来都这样,所以最近似乎不是伪装,是你心情不好,或者有心事,对不对?”
赵聪:“看起来那么明显么?”
禾方:“嗯,我刻意忽略了好久,最近越来越严重了。虽然你可能不想让别人干涉你,但是——是不是和我有关系?”
赵聪不敢正视禾方,“怎么说呢……”
禾方:“你是不是有其他事情,不能继续带我去明海了?”
赵聪:“啊?没有。”
禾方:“嗯?还是觉得不再追查那件事比较好?”
赵聪:“怎么可能!”
禾方没想到自己的猜测被那么干脆地否认了,难道自己想多了……
禾方:“不好意思!我还以为和我有关,如果不是,那告诉我也没有助益吧。只希望你能有好心情。”
赵聪终于移回视线,看到禾方小鹿一般温良的眼神,他在关心他,而自己在耍小孩子脾气,简直有点像邹冰恕了!风度啊、气量呀,都哪儿去了……照顾不好他,还不想让别人插手,占有欲,争宠,天哪!赵聪露出难为情又郁闷的神情,长长地叹了口气。
原来每个人心里都多少有点阴暗面,没经历过便自以为比别人高明的总会碰到特别的情境露了底,经历之后才谈得上超越吧。自以为什么都能做好,是多么自大的想法,只不过遇到点事情让人看清现实而已。只是这调整的时间不能太长了,已经造成同伴的困扰了。
同伴?是啊,自己不过是同伴之一,有什么问题……
赵聪抬起目光,看着墙壁,“如果我真的不能带你去明海了,有络绎他们在,也没关系吧。”
禾方:“有关系。”
赵聪小心看向禾方认真的脸。
禾方:“只有你才能帮我化装成禾方。”
原来如此!赵聪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禾方:“而且,这件事是你起的头。有你在,我才安心。”
赵聪:“嗯。”
第二天,晴朗好天气,庄帅骑马跟着大家,现在大家叫他小庄——说是为了隐藏身份。行至郊外,赵聪和小庄闲聊起来。
赵聪:“小庄家乡在哪里?”
小庄:“东唐镇,在深渊和明海、钥野的交界,地方不大,还算热闹。”
赵聪:“你没回家吗?”
小庄:“我被追杀呢,怎么能回家呀!”
络绎在前面偷着乐。
赵聪:“也是。你入门之前有做什么吗?”
小庄:“货郎。”
赵聪:“哦,挺有意思。难怪你那么会逗小孩。”
小庄:“您说早上吗?呵呵,我挺喜欢逗小孩。”
发现赵聪心情挺好,陆枫和封臻相视一笑。络绎和禾方也不说话,听着赵聪和小庄聊。
路过茶亭,稍事休息。小庄吃了个茶点,记起件小事——“我娘经常说,她做姑娘的时候,镇上有家‘童记糕点’,味道好得不得了。我从城里带回去的点心,她都说没有那家好。可惜那家搬走了,我没吃过,不知有多好。”
茶亭老板听到了,也凑过来,“你说的那家我不太了解,不过我年轻那会儿在平远城帮工,城门外有个‘瑶家茶点’,那真是好味!我凭记忆尝试着做,还是做不出那味道。”
小庄:“那家还在吗?”
茶亭老板:“早不在了!当年摆卖的是位带着女儿的少妇,想来是遇到了好男人,不用再辛苦营生吧。”
小庄:“要真是如此,那男人有口福了。”
茶亭老板:“是啊!”
说到好吃的,赵聪想起了暗影门的南堂主。仔细想想,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别把人家害死了。”(注:详见第一卷“第二十七章因由”。)自己那么靠不住吗?她凭什么判断的?自己怎么有点心虚了……
禾方仔细研究着茶点,琢磨着怎样才能做得好吃,做出让人多少年都惦记的滋味。
————
悦原,槐中,东郊。
夜阑林静,没了兵刃相接的声音,气息渐弱。一小伙人还在远远地等待。“大哥,我们真的要去吗?”
被问的人咽了口唾沫,“别怕,人都死了,没事!”
又待了一会儿——“跟我来。”
兰桂城。
祁弘誉派出去的人已经完成了任务,奉命到丞州请回证人的吏员们也顺利返回。
祁弘誉:“明天的案情重演就看领主的了。”
邹冰恕哂然:“好。”
第二天下午,被带进现场的人们看到与事发当晚几乎一模一样的布置,突然有种说不出来的紧张感。
镖局的人、老主顾、各门派的朋友都就座在当时的位置上,几个差役扮演被杀的几个人。酒席的旁边按照洞房内部的样子摆上家具陈设,床上的被子代表红秀,而汤洛金由邹冰恕亲自扮演。
祁弘誉解释道:“真正的洞房离酒席有几十步路,为了方便案情重演,我们把场景搬到旁边。现在请大家先吃饭。”
酒菜上桌,却没人敢动。
祁弘誉笑道:“大家不用那么紧张,这些是领主专门让人做的,可以放心享用。”
扮演汤洛金的邹冰恕起身举杯,大家不敢怠慢,赶忙起身举杯回敬。邹冰恕一言不发,坐下吃菜,同桌人的紧张又多了几分。
这时,有差役到每一桌,根据当时录的口供提醒谁离席多长时间,当事人记起自己离开的缘由去到相应的地方,待差不多的时间再回来。
有的人在婚宴上喝多了,但在录口供后经由周围人提醒大概也记住了。大家边吃边回忆、重演,有的人渐渐放松下来,有的人越来越紧张。
酒菜上好,帮忙的人也坐下吃饭,和当时一样。
一刻之后,扮演镖局老板的差役和孙总镖头说了几句,然后和汤洛金、潘叔等人告别,从大门离开。出人意料的是,不一会儿,有人看见另一名差役扛着老板从另一侧进了洞房,并将他放在床上的被子上,还点了香。有人纳闷儿,有人慌神儿。
此时,差役提醒尧光派的公山陟离席(注:公山,姓;陟,音zhì)。公山陟愣了一下,起身去了茅厕,在里面站了很久,等邹冰恕扮演的汤洛金和两个兄弟进了洞房,才出来回到席上,然后像当晚一样叫上几个师兄弟去潘叔那边敬酒。
冷不丁地,邹冰恕拿着一把带血的剑冲过来,目露凶光,旁边一个差役往公山陟身上洒了点黄绿色的粉末。公山陟大叫一声,扔了酒器狂拍身上的粉末,并向后奔逃。旁边的人虽然也被邹冰恕吓得够呛,但举止怪异的只有公山陟。
祁弘誉一把拉住公山陟,冷冷道:“你为何如此慌张?”
公山陟满头大汗,回过神来看着祁弘誉质问的目光,想狡辩又无力,喘着气,闭口不言。
祁弘誉:“你为什么那么惧怕夜光粉?”
公山陟:“……我哪儿知道是什么东西!”
祁弘誉:“你看看他们。”
公山陟跟祁弘誉走回刚才的位置,看到旁边一圈人身上都被撒了粉末,大家看看自己衣服上,又看看其他人,不明所以。
祁弘誉逼视着公山陟,“只有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对不对?”
“……什么?”公山陟背生芒刺,目光闪躲。师兄弟们看着他,面带疑惑。
祁弘誉:“汤洛金中了蛊,有人在洞房里用毒烟作引,让他的行为在短时间内被蛊毒控制,而他杀戮的目标就是被夜光粉标记的人。
下蛊的人可以躲在暗处暗算镖局老板和红秀,让汤洛金杀掉送他进洞房的人。然而他们不好在人前露面,而夜光粉若是提前太久撒上很容易被人发现,因为是晚上。
能在汤洛金被蛊毒控制时将夜光粉撒在目标人物身上,让他在众目睽睽下杀人的只有当天在场的人。而你,借刀杀人的理由很充分——还是去公衙说吧。”
公山陟被带往公衙,尧光派、华山派和镖局的人要跟去,祁弘誉让他们各派两名代表,其他人由邹冰恕安置在一起,等候消息。
到了公衙,从丞州来的证人证明了潘叔曾到妓院找到公山陟,并狠狠教训了他一番;仵作证明在潘叔等人身上发现了少量夜光粉,从洞房到前院的路上也有一些。
祁弘誉:“你现在认罪,帮我们找出主谋,还能戴罪立功,从轻量刑。回头是岸,你要考虑清楚!”
公山陟挣扎了半天,还是认罪了。
“潘叔总拿去妓院的事要挟我,动不动就说要把这事告诉掌门和同门,我很害怕。”
“出主意的人是杂役老丙,他说有人要布个局,让我做点事,就能除掉心头大患。”
“接头的人戴着面罩,只知道是个男的,他给了我夜光粉,交代我如何行事,说我其他什么都不知道才可保性命无虞。”
“我趁敬酒的时候把夜光粉撒在潘叔身上,没想到蘧叔身上也蹭到了(注:蘧,音qú,姓;蘧叔是被杀害的华山派的前辈),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华山派的人气得揎拳捋袖,好在有差役拦着,才没动手。祁弘誉让公山陟签字画押后便将他单独关押起来。
祁弘誉:“案子尚未查清,汤洛金下落不明,大家千万不要走漏了消息。”
镖局的人又喜又气又急,尧光派的人则表示会全力协助彻查此案。
可惜,大家赶到尧光派时,杂役老丙已不知去向,线索又断了。尧光派掌门傅开扬下令清查全派上下。
值得欣慰的是知道了汤洛金是被人陷害的,然而通缉的告示并没有撤销——为了找到他。
祁弘誉考虑要不要找到给他提示的高人,然而此人既然刻意隐藏身份,应是不希望暴露。祁弘誉思来想去还是作罢,因为此人很可能身处暗世,如果让他陷入险境就不好了。祁弘誉命令手下和尧光派的人一起追查老丙的下落。
邹冰恕:“虽然有人给提示,也亏得您能查到公山陟。”
祁弘誉:“当众被杀的是尧光派的潘叔和华山派的蘧叔,而在他们被杀之前公山陟正好带人过去敬酒,在此之前他又离席了一段时间,很可能在做准备,所以他的嫌疑较大。另外还有两个和潘叔、蘧叔同桌的人也有下手的机会,但调查之后发现他们确实没有动机。”
邹冰恕:“辛苦了!对了,当时装夜光粉的瓶子没有找到吗?”
祁弘誉:“公山陟说他当时也吓蒙了,回过神来就趁乱将瓶子丢在角落,不过我们没有发现,想来很可能是被主谋回收了。”
邹冰恕:“那些人很缜密啊。”
祁弘誉:“嗯。我在想,他们其实趁天黑人多假扮成客人偷偷出现、不被人注意地撒夜光粉应该也可行,所以那个叫老丙的在尧光派当杂役应该另有所图,只是正好发现了这么一个可以利用的人。而且应该经常有人跟他联络,他才知道要做什么,可以利用公山陟。”
邹冰恕:“您说的对。尧光派掌门应该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进行了彻查。”
祁弘誉:“嗯,不能大意。”
邹冰恕:“您觉得会是暗影门吗?”
祁弘誉:“很有可能,但是没有证据。而且暗影门中的任何一伙人都可以不是暗影门。”
邹冰恕懂这意思,“是啊……话说回来,您当时那么确信公山陟会露出马脚?”
祁弘誉:“领主的演技可是很逼真的!”
邹冰恕瞪了他一眼。
祁弘誉:“我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十分确信,不过他去了茅厕后一直到你进洞房才出来,和原来的口供不一样,可能是想掩饰看着汤洛金进了洞房之后适时采取行动这一点。”
邹冰恕:“做了坏事总还是心虚。”
祁弘誉:“嗯,他不是惯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