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沿江而下, 山川草木葱茏,水面上洒下细碎的太阳,随着水波晃**。
小胖墩与张四郎睡着了, 谭昭昭与雪奴坐在船头,望着远处的山河吃茶,细细说着话。
雪奴放下茶盏,看着谭昭昭欲言又止。
谭昭昭朝她挑眉:“怎地了?”
雪奴迟疑了下, 终于说道:“我瞧你一直打不起精神,张大郎还留在始兴, 可是与卢娘子拌嘴了?”
谭昭昭笑了笑,也没隐瞒, 说了昨日发生之事:“快天亮时才合了一会眼, 大郎去与阿家商议, 又是一通哭闹, 好不容易弄得拖妥当, 今朝大郎一早就去安排,将他们送到了舅家去。待安置好之后,大郎走陆路骑马赶来与我们在山底汇合。陆路现在虽依旧人烟稀少, 比以前要好些了, 韶州城为了大庾岭开通的便利, 已经在张罗修葺。”
雪奴怔怔看着随着船经过,河水中翻滚的漩涡, 轻声道:“我们就好比如这个漩涡,身不由己,浮浮沉沉中, 有人挣脱了,不过亦是随波逐流, 有人就沉了下去,永世不得超生。”
谭昭昭关心地看着她通红的双眼,想要说些什么,只是替她杯盏中续满了热茶。
雪奴勉力咽回了眼泪,道:“我还有个同母的胞姐,与我一样生父不明,她生得比我还要美,男人们都以见她一面为荣,请她上门作陪,一次需要花上千金。后来,她上了年纪,手上存了些钱,嫁给了一个商户,没两年商户因病死了,阿姐的钱与人,都被占了去,阿姐不从,最后投了金河。那时我还小,跟阿姐一样,在权贵家中辗转,伺候贵人。我当时与七娘一样,不甘心,害怕啊,想要寻求个庇护,做妾也好,做什么都好,只要高门大户的门楣,能挡住外面不怀好意之人的觊觎与算计。”
谭昭昭与雪奴在一起时,她极少会提及过往,拣些不那么难过的,当是闲话笑谈,一笑而过。
太过深重的苦难与悲伤,永远不想再去回忆,提及。
雪奴努力挤出一丝笑,道:“高门大户的门楣太高,哪肯容我这种人靠近。后来啊,我努力攀附到了不那么高的,下场九娘也知道了。脱籍之后,吃的苦,比这河中的水还要多。到了如今,我在胡姬商户中,算是有头有脸了,在贵人眼里,照样都蝼蚁。九娘,我要是能早些遇到你这般的人,有你照拂提携,兴许就不会受那些苦,走那般多的弯路。”
谭昭昭手按在雪奴的手背上,道:“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我也只能做些微不足道的事,雪奴,以后我不一定能护着你,但我会尽我所能。”
雪奴展开笑颜,道:“我信你。你与张大郎都是真正的君子。”
两人对视一笑,太阳落在她们脸上,明媚而温暖。
张九龄办妥了事情,翌日半晌午就赶到了山脚,他连续忙碌奔波,再要急着爬山,谭昭昭见他着实辛苦,便坚持在山脚下再歇了一晚。
山脚的客栈生意极为红火,谭昭昭听了一下,皆是因为开山,赶着前来做买卖的客商。
回到客舍,谭昭昭同张九龄道:“大郎,你可听见了,客人们都高兴得很,等着山道开辟之后,好来韶州府做买卖呢。”
张九龄含笑道:“我听到了。有了人,韶州府才能真正繁荣昌盛。”
谭昭昭问道:“大庾岭的主山开辟,约莫需要多久的功夫?”
张九龄摇头,道:“我问过了工匠,工匠们皆言要看里面山石究竟如何,太硬不容易开凿,太软的话,山道两旁要加固,谨防山石垮塌。”
谭昭昭道:“倒也是,不过事在人为,我相信一定能顺利开通,大郎莫要灰心。”
张九龄拥着她,道:“我从不灰心,能做事不易,做了之后,问心无愧就不后悔。”
谭昭昭见他心态平和,就没再多劝,沉吟了下,问道:“大郎,假若山道开通之后,你估计朝廷会将你召回去,还是继续外放做官?”
张九龄沉默了下,道:“昭昭,我其实愿意外放州府的刺史,在地方上能真正做些事,在长安便只是些争斗。可是这样的话,昭昭就不能回到长安,昭昭可会失望?”
谭昭昭笑了下,道:“我不失望,大郎得要回到长安述职,我正好能回去一次,收拾整理一下宅子。雪奴那边......我没与她说太多,免得让她知晓了,成日如惊弓之鸟,太过小心翼翼,最后反倒弄巧成拙。”
长安局势不太平,安乐公主韦后一系跳得越高,太子被逼迫到无路可退,迟早会反。
局内人看得清楚,局外人亦看得一清二楚。局内人想要更多,也收不了手,身后还有人推波助澜。局外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不得其法。
眼下,张九龄就算做是局外人,他不在长安,差使不涉及到争斗。
除了太平公主那边若有若无的招揽之意。
太平公主的能力与武皇比起来,肯定是要弱一些,加之武皇最后都没挡住群臣的反扑,黯然将皇位还给了李氏。
安乐公主亦如此,且不提她本身的本事,李显本身就软弱,眼下已经不是武皇当政的时期,就是立她为皇太女,她也坐不稳。
太平公主与李隆基的争斗,落败是必然,若是武皇当政时立了她做皇太女,后面的局面就难说了。
可惜没有如果,事已至此,谁都控制不住,他们手上挥向彼此的刀剑。
张九龄道:“我也是这般想,雪奴如今已算是半只脚踏了进去,想要抽身也难了。其实,昭昭,你我何尝不是如此。昭昭,你可害怕?”
谭昭昭沉默片刻,坦白地道:“说不怕是假,可只害怕也无用,看成就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得大余失去,我就觉着值了。”
张九龄止不住地再次亲她的眉眼,道:“昭昭,你我真是心有灵犀,想到了一处去。”
小胖墩与张四郎两人在门外咚咚跑,笑闹个不停,谭昭昭赶紧起身,拉开门看到两人一头一脸的汗,忙将他们叫进屋,对跟着他们的乳母道:“你去打些水来。”
两人脸颊红扑扑,进屋之后也不肯消停,你戳我一下,我戳你一下。
谭昭昭清了清嗓子,道:“都站好了。”
张四郎大一些,见到谭昭昭沉下脸,赶紧并肩束手站立。小胖墩手指趁机戳了一下他的腰,得意地笑个不停。
谭昭昭加重了些声音:“小胖墩!”
小胖墩终于抬眼看向了谭昭昭,见她神色不对,眼珠子咕噜噜转,犹犹豫豫站好。
谭昭昭道:“先前在路上时,我怎么对你们说的?”
张四郎小声道:“在路上要听话,不能乱跑,大声叫嚷,仔细摔倒,扰到他人。”
小胖墩跟着道:“对对对。”
谭昭昭想笑,赶紧屏住了,道:“既然你们都知道,为何不听话?”
张四郎耷拉下脑袋,道:“嫂嫂,我错了。”
小胖墩要迟疑了下,才肯认错:“阿娘,我也错了。不过阿娘,我认错了,你就不能扣我的糖。”
谭昭昭瞪他,道:“光认错还不行,得看你们接下来的表现,要是听话乖巧,每日的糖会如数给你们。要是不听话,不但不给糖,还要罚站,每日学会一句胡语,学会认五个大字,不许出门玩耍。”
小胖墩苦着脸,啊地一声惨叫起来,张四郎嘴角也下撇,看上去要哭不哭。
谭昭昭不为所动,道:“不能讲条件,哭闹无用!可知道了?”
张四郎恹恹说知道了,小胖墩抿着嘴挣扎,看向一旁的张九龄求救。
张九龄端坐一旁袖手旁观,似笑非笑看着小胖墩。
小胖墩知道求助无门,很是识时务地应了。
乳母打了水进屋,谭昭昭让两人自己前去洗手洗脸,两人喜欢玩水,拿着布巾在脸上手上一阵好抹,抹得脸颊红彤彤,看上去既滑稽又喜气。
谭昭昭好笑地道:“好了,擦干手脸,跟乳母去胡姬那边学习。”
两人得了自由,勾肩搭背欢呼着出了屋。
张九龄赞道:“昭昭将他们教得很好。”
谭昭昭愁眉苦脸道:“他们这个年纪,正是活泼的时候,太过拘束不妥,放任也不妥,真是愁人。”
张九龄忙安慰她道:“我得空时,定会帮着昭昭管教,亲自教他们识字读书。”
谭昭昭看着他清减了不少的面容,道:“大郎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劳心劳力都累,这些时日,你比我还要辛苦呢。”
张九龄长吁一声,道:“有昭昭这句话,再多的辛苦,都值了!”
谭昭昭笑,但愿他真觉着值,毕竟,他的仕途,还未真正步入正轨。
开辟大庾岭,打通了岭南道的南北交通,只是第一步。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能阻止安史之乱的发生,大唐不陷入战乱之中,岭南道的百姓,才能真正过上太平安宁的日子。
回到大余,谭昭昭万般不舍,送了雪奴回长安。
大庾岭的主山正式开辟,张九龄忙得脚不沾地,早出晚归,成日都在山上守着。
谭昭昭亦忙得很,善棚继续开张,照看小胖墩与张四郎,帮张九龄整理文书。
忙归忙,谭昭昭看上去比以前要精神百倍,浑身都充满了干劲。
天气一天天冷下来,这天傍晚张九龄回到家,一反常态未先去更换衣衫,倒在塌上一语不发。
谭昭昭从屋外进来,看到他躺在那里,手搭在额头上,愣了下赶紧上前,仔细打量着他,问道:“大郎可是身子不舒服?”
张九龄拿下手,轻轻摇头,道:“我没事,是开山遇到了些难题。以前都是用火烧,再浇水,石头会变得易开凿,进展得很是顺当。这次照着以前的法子,连着好几日都没甚进展。好些人在背后议论,猜测是得罪了山神,有游方道士扬言,须得祭祀施法。”
谭昭昭怔住,难道真如传说中那样,需要有人牺牲,以血祭祀?
实在太过荒唐,想到后世的基建狂魔大国,明明就是技术低下的问题,谭昭昭不禁晃了晃头。
张九龄一下坐起身,坚定地道:“我不相信这些,这里肯定有地方出了问题。”
谭昭昭思索着热胀冷缩的道理,外面阴沉的天气,脑中灵机一动,问道:“大郎,你冷不冷?”
张九龄摇头,头摇到一半,突然停下来,缓缓转过头,眼神炙热盯着她,猛地一下拥住了谭昭昭:“昭昭,我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