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九龄神色沉沉, 一甩宽袖,迈开步伐就往外冲。
谭昭昭紧追了两步,思前想后, 回转身去了净房。
算了。
院子外,小卢氏与戚宜芬母女站在门楣下,呜呜哭得很是伤心。
千山赶在前面,驱散了探头探脑看热闹的仆从, 张九龄大步走出来,小卢氏急急上前几步, 哭喊道:“大郎,求你行行好, 看在我看顾你多年的份上, 再容我们几日, 大郎, 求求你了。”
戚宜芬泪眼朦胧, 痴痴望着张九龄,哀哀切切喊了声表兄,就泣不成声, 捂着胸口哭得瘫倒在地。
张九龄眼神冰冷, 道:“这些年来, 你们虽在张氏帮着做事,但张氏该给你们的吃穿嚼用, 一样没少。你们无处可去,看在亲戚情分上,哪怕在张氏住一辈子, 只要这个家在的一日,就有你们遮风避雨处。可你们竟因此心生所谓的妄念, 亲手毁了自己的退路。我不会纳侍妾,无论是七娘,还是她人,皆不会要!我已经仁至义尽,送你们回去,给你们一些钱财,让你们能安稳度日。若再纠缠,就休怪我真正不客气!”
“表兄!”戚宜芬突然抬起头,凄惨喊道:“可是表嫂,可是因着表嫂?表兄,我要见表嫂,是表嫂误会了,我并未有任何妄念,哪怕与表兄自小长大,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从不敢逾越,只是妾啊,只是陪在表兄身边的妾啊,表兄......”
小卢氏挪腾着上前,与戚宜芬靠在一起,两人哭得很是凄惨可怜,好似她们受了天大的委屈般。
“大郎,七娘说得对,大郎定是误会了,我们向来都规规矩矩,大郎刚在议亲时就来了。要真是有觊觎的想法,那时候就该提了出来。不过是妾,不过是妾,你与七娘一起长大,七娘是何种人,大郎最为清楚不过了。”
小卢氏哭道:“大郎,九娘性子要强,她定是误会了......”
张九龄紧要着牙关,眼里淬着一团火,眼见就要点燃,抬手朝千山一挥。
千山赶紧上前,招呼张大牛就要将她们强行押走。
“我误会了什么?”突然,谭昭昭的声音响起。
张九龄忙转身看去,谭昭昭面色寻常,慢慢走上前,打量着她们,道:“别在这里跪着了,传出去,还以为是大郎让长辈磕头呢。千山张大牛,让她们起来,进院子来说吧。”
张九龄拧眉,道:“昭昭......”
谭昭昭一眼过去,阻止了他,笑道:“她们喊得那般可怜,一定要见我,好似都是我在从中作怪一样,认识一场,见见就见见吧。”
起初谭昭昭去洗漱,进去之后又感到不对。
张九龄要送小卢氏他们离开,她们母女应当去找卢氏才是,卢氏定会替她们出面。
卢氏不见消息,反倒找到了张九龄面前,谭昭昭便出去一听,小卢氏与戚宜芬口口声声要见她。
见就见吧,不是因为其他,而是她们寄人篱下的拘谨,她们都是弱女子。
夜里天气已经凉爽,谭昭昭也没进屋,指着廊檐下的塌几道:“坐吧。眉豆,你去拿些热水茶点来,让小卢姨母与七娘先洗漱一下。”
小卢氏与戚宜芬看上去不安又无措,立在那里垂泪。
谭昭昭对张九龄道:“大郎回后院去歇着吧,既然找我,我就陪着小卢姨母七娘说一会话。”
张九龄深深凝视着谭昭昭,旁若无人拥她入怀,亲了下她的眉心,道:“早些回来歇息。”
说罢,看都不堪她们一眼,扬长而去。
戚宜芬杏眼圆睁,直直望着她们,眼里是止不住的艳羡与难过。
谭昭昭只当没看见,眉豆送上来热水茶点道:“既然要见我,你们先洗一洗,洗干净了,冷静些才好说话。不然的话,你们一直哭啊闹的,这话就没法说了。”
小卢氏看了眼谭昭昭,拧了罗帕擦洗,戚宜芬也随便洗了下,洗过之后,两人看上去冷静了不少,并排在胡塌上坐下。
谭昭昭在她们对面坐着,端起茶盏吃了几口茶,见她们红着眼一动不动,也没多劝,放下茶盏,径直道:“说吧,你们想要什么。”
戚宜芬低头不语,小卢氏抬头看过来,还未开口,眼眶蓦地先红了。
谭昭昭赶紧举起手,道:“停!我说过了,有事说事,要是哭天喊地,你们就请出去吧。”
小卢氏抿了抿唇,强忍着泪,嘴唇哆嗦着,道:“九娘,你向来聪慧,善解人意,定当知晓我与七娘真没有坏心,你的正妻之位,始终是你的,侍妾罢了,绝不可能越过你去。求你你稍微抬一抬手,给我们母子三人,一条活路吧。”
谭昭昭听罢不置可否,彼此的见解立场不同,永远说不到一处去。她看着戚宜芬,不紧不慢问道:“七娘,此事大致因你而起,你且说说看,你想要什么。”
戚宜芬猛地抬头看向谭昭昭,颤声道:“我想要什么,就能要什么吗?”
谭昭昭斩钉截铁答道:“不能!这天下谁都不能!”
戚宜芬凄然一笑:“既然如此,表嫂何苦如此问。”
谭昭昭皱起了眉,道:“是你们先前吵着要见我,见到我,又不说话了。既然没事,就恕我不奉陪了。”
眼见谭昭昭起身要走,戚宜芬喊道:“我要给表兄侍妾!我要做侍妾!”
谭昭昭哦了声,双手一摊,道:“七娘,你要给你表兄做侍妾,你应当去与他说。先前,他应当表明了态度,是他不要。现在你来找我,是觉着我好说话,是好糊弄,还是好欺负?”
戚宜芬神色逐渐变得激动:“是,表嫂有好的身世,有娘家,嫁给了表兄,成了官夫人,有人伺候,有表兄护着,谁敢欺负,糊弄表嫂!”
她一下站起身,小卢氏被唬了一跳,想要拦着,见谭昭昭无动于衷,实在是没了心情,干脆由了她去。
戚宜芬微微仰着头,眼泪迸出来,流了一脸:“我与阿娘,五郎,一直在你们面前伏低做小,就是想寻条生路,想寻条生路!”
“回到福建道,我们一家子孤儿寡母,不过是看着族人的脸色过日子而已,随便将我许配给一户人家,说不定把我给卖给人做侍妾,卖到腌臜之地去!我是仰慕表兄,他这般美好的儿郎,谁能不仰慕。既然都是做侍妾,甚至连侍妾都不如,我为何要舍近求远?我的亲事,一直看不好,表兄说得对,是我心生了妄念,不该肖想太多。我不该贪图表兄的才情,不该自小就想着要陪在他身边,伺候他一辈子。我不该羡慕大娘子的日子,不该羡慕表嫂的日子,想着自己也能过上富贵的生活。你们什么都有,想要什么有什么,蔷薇花露,琉璃杯盏,珠宝头面锦衣华服,你们投胎得好,投胎得好......”
戚宜芬眼神癫狂起来,双手无意识乱舞,紧盯着谭昭昭,嘶声力竭喊道:“你们都有好日子,你们都有人护着,都有人宠着,我只是想要一丁点,想要一丁点而已。我只有自身,只有卑贱的身子可以拿来换。不然,我改怎么办,该怎么办!”
虫鸣吱吱,伴随着夜里的凉风,天上的繁星在跳跃,俗世凡尘间的蝼蚁在挣扎,质问。
是啊,该怎么办。
谭昭昭也回答不上来。
戚宜芬与小卢氏被眉豆阿满送回了院子,谭昭昭坐在胡塌上,失神望着远处天空的星河。
张九龄在她身边坐下,手撑在膝盖上,俯身侧头去看她,轻声道:“昭昭。”
谭昭昭轻点头回应,道:“都听到了?”
张九龄说是,“都听到了。”
谭昭昭默了片刻,问道:“阿家呢?”
张九龄如实道:“我让壮仆守着正院的门,她们进不去。”
怪不得如此,不过,张九龄强势将他们送走,卢氏定会大闹一场。
明日他们回大余的行程就得耽搁,卢氏要是真生了病,她与张九龄,必须留下来一人伺疾。
谭昭昭肯定不愿意,大余的民夫在等着开山,张九龄更加没空。
张九龄道:“昭昭,别想太多,我已经同千山吩咐过,今晚暂且算了,明早,他们必须离开。就是不送回福建道,也要送到别处去。阿娘这边,我与舅舅他们说一声,让舅母表嫂经常来陪她说话,我与王县丞交好,他的娘子也爽朗开明,阿娘多与她们来往,好过做事欠缺考虑,生出一堆乱子来。”
卢氏肯定会大哭一场,谭昭昭已经不想去面对,明日她无论如何都会离开。
星星眨呀眨,谭昭昭眼前浮起多年前,他们一起去摘梨时,她们两人坐在梨树下,她那双焦灼不安的双眸。
“表嫂的命真好,我真是羡慕啊。”
在大唐,将一切归咎于命运无可厚非,戚宜芬想要凭着自己去挣脱命运的归属,就是公主都难以做到,对她来说,更难于上天摘星辰。
对着公子如玉的儿郎动心,对着锦衣玉食动心,神仙才能打破这层妄念。
但求无愧于心,为了戚宜芬的悲苦呐喊,为了她们同为女人的不易。
谭昭昭道:“戚五郎已经长大,过上一两年就要开始议亲,待他成亲之后,撑起戚家,小卢姨母不至于老无可依。你与王县丞交好,托他娘子帮着七娘寻一门可靠的人家。只要儿郎忠厚可靠,穷些没事,拿出些钱当做她的嫁妆,以后夫妻俩做些买卖也好,做其他也好,不至于生活无着落。”
张九龄颔首,伸手揽住谭昭昭,他想笑,却眼睛发涩。
众生皆苦,菩萨慈悲为怀,张九龄没见到过菩萨显灵,他却看到了谭昭昭的慈悲。
长安的贵夫人,甚至是卢氏,皆做不到她这般。
“昭昭,那我呢。”
张九龄问道:“昭昭能替小卢姨母她们着想,那我呢?”
谭昭昭转头看他,张九龄面色沉静,双眸中散发着焦灼与不安,微微屏着气,等着她的回答。
“你呀!”谭昭昭拂开他的手,在胡塌上躺下来,手搭在腰间,望着头顶的星河。
片刻后,张九龄也躺在了她身边,问:“我怎地了?”
谭昭昭笑了起来,道:“张大郎,在无数人眼里,你凤仪无双,年纪轻轻就官居高位,是顶顶难得的夫婿。在我眼里,说实话,你麻烦得很。你是长兄,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二郎三郎四郎,都要靠着你拉扯。我身为长嫂,肯定逃脱不了。只费些心思,也就罢了,毕竟他们叫我一声嫂嫂。可是,头上还有个老封君在,不时指手画脚,做得好,是应该,做得不好,就是没尽心尽力。要费的,岂止是一点心思。”
她展开双臂,怅然道:“我能飞,真想飞啊!我可以去长安,长安过不下去,我还可以回娘家,谭氏不会缺了我的饭吃,衣穿,我能过得很好很好。”
张九龄既伤怀又紧张,偏转头,一瞬不瞬望着她。
谭昭昭回转头,迎着他的目光,抬起手抚摸他的脸,幽幽道:“可,谁叫你是张大郎啊!”
男女之间,家人之间,哪能是一句理智的道理能说得通。
否则,世上哪来那般多的痴男怨女,爱恨情仇。
张九龄揪成一团的心,缓慢伸展鲜活过来,伸手覆在她的手背上。
肌肤细腻温软,他总是牵着她的手,再也熟悉不过,却一如最初带给他的悸动。
她的眼里映入了星光点点,他的眼里,一片水雾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