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阴沉沉, 乌云在头顶盘旋,仿佛下一刻就要倾倒而下。
山上却忙得热火朝天,大火猎猎燃烧, 民夫们在指挥下,有条不紊架柴火,运送凉水。
张九龄立在一旁,火映着他沉着冷静的脸, 让原本心存犹疑的官员与工匠们仿佛吃了剂定心丸,相信这次定能凿开最大的一块山石。
柴禾烧完之后, 山石变成了火石,滚烫发红, 远远站着, 都能感到热浪扑面。
待到火石表面一层都起了灰, 堆成山的柴火烧完, 张九龄抬手下令:“浇!”
冰凉的水, 一桶桶浇筑到火石上,呲啦声后,化作烟雾升腾, 顷刻间就不见了。
随着凉水不断浇上去, 呲啦声汇聚成了轰鸣声。
乌云也来凑趣, 化作雨滴,落在了火石上。
张九龄仰起头, 伸手出去,喜道:“终于下雨了!”
官员们也高兴不已,下雨能省力气省事, 将火石浇得更透彻。
秋雨落在身上凉意浸人,大家都舍不得走, 一瞬不瞬望着那块拦路的巨石。
雨越下越大,转瞬间眼前就成了一片雨雾,火石滋滋啦啦,像是干旱时田间地头的龟裂,起初是细细的裂缝,随之裂缝变大。
轰隆隆,巨石四分五裂!
众人干脆丢掉斗笠蓑衣,冲进雨中跳起了舞庆贺,嘴里喊着调子,雨声,欢笑声直冲云霄。
张九龄长长舒了口气,望着庆贺欢腾的人群,吩咐道:“酒不能吃了,我出钱,明日给他们加几头羊,人人都有羊肉汤吃。”
随侍的官员叉手应是,有人觑着他的神色,试探着邀请道:“张侍郎,一起去吧,实在值得庆贺呐!”
张九龄含笑道:“你们去吧,我还有事,要先行离开。”
小胖墩喜欢下雨,又最不喜欢下雨。
下雨可以踩水玩耍,天气热的时候尚好,谭昭昭不会拦着他。
现在天气凉了,下雨的时候,不但不能出去撒欢,更不能去踩水玩。
小胖墩很是聪明,极会察言观色。小小的年岁,都已经知晓在府里,究竟谁不能惹。
若是惹了阿耶,阿娘若不生气,他就不怕。
若是惹得阿娘沉下脸,阿耶听阿娘的,他肯定要被罚。
谭昭昭已经事先叮嘱过他与张四郎,下雨天要呆在屋子里,不许出去淋得一身湿,更不许去庭院里踩水玩。
小胖墩坐在廊檐下的小杌子上,胖胳膊撑着胖脸蛋,无聊得直打呵欠。
张四郎与他一样,坐在那里唉声叹气。
谭昭昭在屋内算账,从窗棂处看了两人一眼,不由得失笑,也不管他们,由着他们去了。
没一会,谭昭昭听到小胖墩在外面惊喜地喊:“阿耶!”
这些天张九龄在忙着开辟最大的一块山石,早起出门的时候小胖墩还在睡觉,晚间回来时他已经睡了,已经好些时日没见过面。
山石肯定能凿开,只是早晚的问题,但一日不成,就要多担心一日。
谭昭昭这些天也止不住揪着一颗心,听到张九龄这般早归来,她蹭地放下笔,起身往屋外走去。
“阿耶阿耶,阿耶回来啦!”
“大兄。”
小胖墩与张四郎在喊,张九龄应了两声,脚步咚咚,谭昭昭刚走到门边,就扑进了一个湿润的怀抱里。
“昭昭,我太兴奋了,我太兴奋了!”
张九龄在她耳边低声述说,热意喷在她的耳后,他的喜悦一点一滴,钻入将她牢牢都住。
谭昭昭止不住随他笑个不停,无需问,定是山石的问题得到了解决。
小胖墩在咯咯笑,手掌捂住脸:“哎呀,羞羞羞!”
张四郎拉他:“快走快走,不能看。”
两个淘气小子嬉笑着跑了,谭昭昭推开张九龄朝屋内走去:“快去换一身衣衫,瞧你身上都湿透了。”
张九龄半点都不在意,舍不得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就倒退着往净房走去:“昭昭,多靠你的提点,当时我就在想,这个法子肯定能成,昭昭如此想,我也如此想,我们想到了一处去,事情总能做好。昭昭,当时我恨不得马上告诉你这个消息,他们在庆贺,我立刻下山回了家。昭昭,你可高兴?”
谭昭昭重重地点头,望着他笑容满面:“不用我提点,大郎其实也能做到。山石烧透,浇足水,肯定能行,你看老天都在帮忙,下起了大雨。天时地利人和,大郎定能行!”
张九龄眼里的笑往外飞溅,眼神柔得似春水,声音低沉下去:“昭昭,你替我洗漱可好?”
谭昭昭瞪他,在他温软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好好好,我去替你更洗。”
进了屋,张九龄几下除掉湿透的衣衫,白皙精壮的身子,仿若拉满的弓弦,蓄势待发。
谭昭昭脸难得微不可查红了,嗔怪地睨了他一眼。
张九龄目光灼灼望着她,这一眼,就好比电光火石,引燃柴禾的火折子。
净房内一片混乱。
夜色降临,小胖墩与张四郎被乳母带去了他们的院子用饭歇息,前院只剩下他们两人。
秋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秋风拂过,与他们的低声絮语交织在一起。
谭昭昭道:“大郎,这些天你累了,时辰不早,歇着吧。”
张九龄摇头,搂着她的手用了些力气,与她紧密依偎在临窗的胡塌上。
“昭昭,我算了下工期,巨石挪开之后,主山道约莫不到四个月就能开通。打通山道之后,韶州与吉州两地连接起来,其余的路修起来就容易了。”
谭昭昭认真听着他的叙说,不时嗯一声。
“昭昭,冬日的时候开山方便,比夏日要容易。不过栽种树木,则要等到春日。”
谭昭昭习惯地嗯,突然问道:“大郎,中秋时你太过忙碌,没有回韶州府,冬至时可要回去?”
张九龄沉默下来,半晌后道:“过年时再回吧。”
谭昭昭抬头看他,他垂下眼眸,迎着她的打探,道:“舅舅来了信,我在山上时收到了,还没来得及与昭昭说。七娘亲事定下来,出嫁的日子在冬至左右。添妆也让舅舅张罗,与阿娘的一起,算在张氏的添妆里。至于五郎,他不愿意继续读书,想要出来寻个差使做,也端看他的本事,若他真有能力,拉扯他一把就是,若眼高手低,就不再管他,随着他去。我们不回去了,阿娘尚有心结,回去了,又得一翻吵嚷。”
谭昭昭轻叹一声,她着实不想舟车劳顿翻山越岭回去,张九龄如此决定,顺着他道:“好,都听大郎的。”
张九龄惆怅地道:“昭昭,我经常在想,小胖墩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长大后,想要做何事,他如何看待你我。我们身为父母,可有真正了解他真实的想法。”
说到这里,张九龄声音低落了几分:“阿耶阿娘不大了解我,我可能同样也不了解小胖墩。对于我不了解的事情,我还是莫要乱插手管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谭昭昭很是触动,道:“我也是这般想,等到小胖墩长大之后,就撒手不管了,只要自小教得好,我们尽到了父母该尽的责任,他也走不上歪道。”
张九龄笑起来,凝望着她问道:“昭昭,我知晓了一些,为何我会心悦你。”
谭昭昭好奇地问道:“为何?”
张九龄亲了亲她,柔声道:“我与昭昭经常能想到一处去,知音难寻,琴瑟和鸣的快活,远胜一切。”
谭昭昭笑道:“原来如此啊。”
张九龄再亲她,不满地道:“这样还不够?莫非,昭昭是觉着,还有别的快活?咦,我先前错了,是有别的快活,先前昭昭一直喊着饿了,我虽没尽兴,也只能作罢。昭昭,我们再来......”
谭昭昭赶紧躲开,张九龄长臂一伸,将她拉回去,禁锢着她,道:“昭昭想要逃往何处?”
张九龄这些时日瘦了一大圈,明日还要早起上山,以他一贯的表现,再来一次估计又要到很晚。
谭昭昭心疼不舍,道:“大郎,等你歇好之后再来,来日方长。”
张九龄依依不舍道:“好吧,我听昭昭的。不过,昭昭也要听我的。”
谭昭昭见他改了主意,便没再动,很是敷衍地问道:“什么需要听大郎的?”
张九龄道:“我不在的时候,昭昭也要照顾好自己。莫要太辛苦,小胖墩与四郎,能让乳母看着就看着。少想一些雪奴与高三郎,多想着我一些。”
雪奴这时估计已经回到了长安,高力士迄今没有消息,也不知姜皎的情形如何,可与前世一样,成了李隆基的密友。
谭昭昭听到提起他们,就不免伤感了起来,道:“离得那么远,想也无用。”
张九龄哼了声,加重语气道:“昭昭,我在吃醋,生气。”
谭昭昭愁肠百结中,被他逗笑了,安抚他道:“大郎当是最重要,他们都比不过大郎。”
张九龄脸色缓和了些,道:“这还差不多。不过昭昭,我知道你担心长安的局势,离得远,我们实在无能为力,昭昭别因此太过忧虑。”
不然还能如何呢,谭昭昭无奈道:“只能如此了。”
主要的山道,在新年来临前,全部竣工。
长安那边变了天,太子李重俊起兵,杀了武三思与武崇训父子,在追杀韦后与安乐公主,上官婉儿时失败,逃往终南山,被亲信杀害,兵变失败。
太子李重俊被废,韦后一系看似胜利,局势实则已大变,对韦后安乐一系极为不利。
李显继位之后,十分依赖武氏的势力平衡朝局,如今武三思父子双亡,太子也没了,韦后一系看似独大。
李显再软弱,从小长安的皇城长大,见惯了争权夺利,父母皆为帝王,他非但不傻,而且相当聪明。
李显拒绝了韦后追究李重俊幕僚属官罪责的建言,从这件事看来,他与韦后这对曾经相互扶持的夫妻,已经走到了末路,惟余下兵刃相见。
除了他们夫妻内斗,在背后还潜伏着太平公主与李隆基,他们才是真正的强者。
长安打得你死我活,多次沾染了血腥的玄武门,正式改名为神武门。
城门依旧,人心依旧,改名之后的长安局势,永远不会平稳。
远在韶州的张九龄,在七月流火时,收到了长安朝廷的旨意。
因开辟山道有功,张九龄调回中枢,升任工部尚书。
在当前的时局下,谭昭昭与张九龄,都不愿意回到长安。
除了不想蹚长安的那滩浑水,谭昭昭还面临一个问题。
若是他们回去长安,卢氏可要一同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