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缙那一声兴许是无意, 却吊的江晚吟七上八下。
为了避嫌,江晚吟这两日便有意躲着他走。
不过是一句呓语, 便吓得妻妹坐立不安, 若是她知道他真正的心思,知道他早已发现了真相,不知会被吓得何样。
陆缙只当没发现,即便是路上偶然撞见了她,也只是淡淡地叫一声三妹妹,不过分亲近,亦不过分疏离。
如此一来,倒叫江晚吟愈发忐忑,疑心是自己想多了。
江华容尚且不知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 此时,她一心想治好病,又惦记着回门的事, 便想同陆缙说一说。
但陆缙前两日来披香院来的勤, 这两日却是不怎么来了。
江华容正心急, 便拎了补汤, 去了前院的退思堂, 打算当面问一问。
她过去时陆缙正伏案, 手执书卷,目光内敛,午后的日光照在他脸侧,面如冠玉, 不染凡尘。
江华容目光微顿,连声音也柔和了许多, 亲自打开了雕花漆盒,舀了一碗汤递了过去。
“郎君,康平说你已伏案数个时辰,这是金玉羹,由栗子与羊汤精心熬煮而成,不妨饮碗汤,便当是歇一歇了。”
陆缙眼也未抬,只淡声道:“放着吧。”
江华容以为他是太过专注,又劝道:“这汤还是我母亲教与我的,往常我父亲案牍劳形,母亲总会送一碗滋补的汤过去,我出嫁前,母亲又教与了我,只是从前郎君不在,我便是做了汤也不知该送与谁,如今郎君回来了,我这手艺才算有了用武之地。郎君若是不嫌不妨尝一尝,放久了恐会腻。”
“你辛苦了。”陆缙嗯了一声,却没动。
江华容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这几日有无得罪过他,思来想去也没想到,便觉着当时江晚吟晚上惹了他不喜,略有些气恼,却不敢逼他,只得袖了手,说起了回府的事。
“今日熬汤时,我又想起了母亲,她身子一贯不好,尤其夏秋交际之时,常常咳嗽,我实在放心不下,想回去看看,不知郎君意下如何?”
“是该看看,记得代我向岳母问好。”陆缙道。
江华容微微抬眼,她以为自己说的已经够委婉了,当初成婚仓促,他们未及圆房,更没法回门,可如今他已回来半月了,也该回门一趟了。
“近日教徒横行,如今上京也有了,圣人着我稽查,这几日正忙,你先回去。”陆缙语气寻常。
若换做之前,纵他不喜江华容也不会落了她面子,可如今他已经写了休书,只是按着没发,自然没有敷衍的道理。
江华容被他一挡,瞬间无话可说,比起邪-教来,回门的确是件再小不过的事。她只能搬出了老太太:“可此事正是祖母同我说的,祖母已经替我们备好了礼,礼单已经拟好了,若是不去,恐会伤她的心。”
陆缙最不喜旁人威胁,更不喜让人利用他亲近之人,江华容正好两个忌讳全中了,他眼帘一掀,指腹微微按着书卷没开口。
江华容何尝不知如此不好,可眼下比起陆缙的爱慕来,她更在意周围人的眼光,且回门这种事本就是理所应当,陆缙先前颇为敬重她,没道理这种小事会不应。
陆缙按捺住心思,凡事有始有终,也算全了这两年,到时休弃江氏也会让人无话可说。
他嗯了一声,只说:“当初成婚仓促,尚未来得及回门,是该同你一起上门看看。”
“那自然好。”江华容顿时眉开眼笑,“郎君看,后日如何?”
“都可。”陆缙随口道,又想起一直躲着他的妻妹,看似不经意的提了一句,“你妹妹来府这么多日了尚未回去过,她年纪尚小,难免思家,不妨叫她回去也看一看。”
江华容正开怀,顿觉他思虑的十分周到,也附和道:“郎君说的有理,这倒是我疏忽了,我这便叫人去知会三妹妹。”
反倒是康平,他正不知该如何给江晚吟递消息,若是在公府里说,难免同公子扯上关系。如今听闻她要回伯府,总算找到了时机,便买通了当初伯府里的旧人,盘算着要借他们的手递一递消息。
国公府的长孙媳归宁,排场自然是非同一般。
茶饼鹅羊果物自然少不了,又添了数箱笼的蜀锦彩缎并珍奇古玩,江华容更是刻意梳了朝天髻,戴高冠,插长梳,蛾眉淡扫,气度雍容,越发显得华贵逼人。
陆缙倒是寻常,着一件石青襴衫,腰上佩着同色金丝蛛纹带,只是他风度太好,身形又挺拔如松,即便穿着再寻常,那份久浸荣华的气度在人群中依旧十分夺目。
马车刚行至忠勇伯府门前,便引了不少人围观,忠勇伯更是偕了家眷一起到门前相迎,好不热闹。
众人的目光大半集中在陆缙身上,唯独江晚吟,微微避了开。
江晚吟其实对伯府并无太大感情,想起阿娘来,更觉伤感。
时下正妻患了恶疾,还要被七出之条休弃,更别提一个妾。
所以她阿娘被赶出去一点也不稀奇,甚至连她也被怀疑染上了恶疾,一同被赶到了庄子上。
许是因为这个缘故,阿娘对伯府十分怨怼,直说自己没病,不该被赶出去。
病的厉害的时候,她成日里疑神疑鬼的,总觉得所有人都想害她,又让江晚吟不要回伯府,不要相信任何人。
“像这种怪症,换做旁人家早一把火烧了,能保住你们母女的命已经是我网开一面了,阿吟你也莫怪我。”
她嫡母顾氏接她回来的时候曾告诫她。
“你阿娘容貌可怖,成日里又神神叨叨的,留她在府里恐会吓着你弟弟妹妹们,陵儿便差点被她害死,阿吟,你也当体谅我这个一家之主。”
她父亲忠勇伯也曾捋着胡须,略带愧色。
他们各有各的缘由,可阿娘又何曾想得病?他们将她一把火烧成了灰,又嫌恶阿娘这病不干净,不肯将她葬入祖坟,叫舅舅接回去,舅舅才知道一切。
是以江晚吟心里即便是有家,也只有青州的舅舅家,对于伯府众人,她并没什么情分。
自然,旁人对她这个养在庄子上的也没什么情分,连她父亲忠勇伯,也都是同陆缙寒暄之后,同江华容亲亲热热的说了几句话后,才不咸不淡地问她一句:“回来了,这段时间可还适应?”
这话问的属实可笑,哪个未出阁的女子遇上这种事能适应?
江晚吟只淡笑说尚可,擦身而过时却扯住了父亲的衣袖反问道:“敢问父亲,我阿娘的骨灰安置的如何了?”
忠勇伯登时便紧张起来,微微皱了眉:“这还在门口,大喜的时候提这种事说什么,等晚上再说。”
这点龃龉分毫不差的落到了陆缙眼里,他知道妻妹从前过的不好,却也未曾想竟如此不好。这样的家里能养出她这样和善的性子,实属难得。
陆缙眼神掠过江晚吟,心口微微发沉。
这样万众瞩目的场合,江晚吟自然想不到陆缙会看她,她熟知父亲的秉性,最好颜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只能捏紧了指尖,同长姐一起进了府。
然父亲到了晚上更是没空,他大设了数十桌宴席在前院招待陆缙,喝的酒酣耳热的哪里还有江晚吟和一个不足挂齿的小小姨娘。
顾氏同江华容亦是红光满面,与一众妇人们相谈甚欢,自然也无暇搭理江晚吟。
江晚吟迟迟问不到母亲的消息,渐渐心灰意冷,更无心宴饮,便推说饮了酒头疼打算出去吹一吹风。
回房之后,丝竹管弦之声不绵于耳时,却忽有人敲她的门。
晴翠连忙去开,门外却无人,她四下望了望,叫道:“是谁?”
回答她的只有夜风拂过林稍的簌簌声。
晴翠左右找不到,再一低头,却看见门前放着一封信。
这信也极怪,并未题名,晴翠“咦”了一声,捡着信回去:“娘子,刚刚有人敲门,咱们门口又多了封信。”
江晚吟正在沐浴,见到那信也微微回了头,她刚回来,谁会给她送信,便问:“会不会是送错了?”
“看着不像。”晴翠也不明白,将信递过去:“娘子您瞧瞧。”
江晚吟正在烦闷母亲的事,虽无心,还是叫了她过来:“你拿给我看看。”
晴翠便信步过去,谁知,江晚吟今晚饮了酒,头正晕着,手一错开,那信在交接时一不留神掉进去了浴桶里。
然等捞上来时,信上的字迹已经完全洇开,模糊不清了。
“娘子,这……这可如何是好?”晴翠慌了。
江晚吟瞥了一眼那晕成一片的信纸,抿了抿唇,却没太在意:“这信既是悄悄送的,想来里面的也不是什么正大光明之事,伯府阴私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小心被当枪使了,毁了未尝不是件好事。且若是要紧事,那人必定还会再送,不必着急。”
“娘子说的是。”晴翠一听也颇觉有理,“那这信……”
“且留下吧。”但江晚吟毕竟还是留了心,疑心是嫡母或长姐又使了什么计策,便打算待会旁敲侧击地问一问。
思来想去,江晚吟沐浴完,便起了身去了正房,打算一探究竟。
此时,宴罢后,江华容便同顾氏一起回了正房里,悄悄叫请来的白神医诊治。
诊了脉后,白大夫沉吟许久,微微点头:“大娘子虽伤了身,但年纪轻,尚有得救。像您这样的,上个月我刚施针治好一例,就在葫芦巷里,周姓人家。”
看了这么多大夫,这还是头一个如此笃定她有的治的。
“当真?”江华容险些喜极而泣,“只要您能治好我的病症,需要用什么药,付多少诊金都不成问题,事成之后,另有重金答谢。”
顾氏自然也是打听到了这白大夫从前治好的病例才敢请他来的,闻言亦是喜不自胜,可她到底经的多了些,也要更镇定些,安抚江华容道:“你这病需静养,切不可如此大悲大喜。”
“阿娘,我是高兴,你不知我盼着这一天盼多久了,终于,终于…………”江华容哽咽。
顾氏何尝不知道,也觉得艰辛,说罢,她又拉着白大夫一一询问了如何诊治,如何补养。
送走白大夫后,江华容眼角的喜色才慢慢压下来,但唇角仍是翘的,已然想见了日后的无限风光。
顾氏瞥了她一眼,敲打道:“纵然有的治,你也不可掉以轻心,先前净空的事你又忘了,这日后我看你还是多借着回府探病的名义来看我,在府里诊脉,我方能放下心。”
“可这样,阿娘你岂不是要装病?”
“只要你能好,装病又算什么,不过忍一时罢了。”顾氏嗔怪道。
“阿娘……”江华容埋在她怀里,难得生出一丝愧意,心口的巨石落地之后,她忽然又想起来另一桩顾虑,“我的病算是稳妥了,但此事没完,还有一事尚且不明,阿娘可还记得我先前让你去查裴时序尸骨的事,他在青州还有个未婚妻,你可曾查到线索了?”
“我正想同你说,昨日派去的人刚刚来了信,说是查了小半月却一无所获,裴时序户籍上的住址早就没了人住,是个空巷,他那未婚妻更是闻所未闻,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根本无从查找。”顾氏也觉得头疼。
“那姓裴的不过一个小商户,做点小本生意,我当时听他说他只有一个亡母,恐怕日子过的十分艰难。想来,他那未婚妻定然也是个没名姓的,依我看,找不着不如便算了。”江华容迟疑着道。
“斩草须除根,这女子既能不远千里来收拾,料想是个情深意重的,难免不会追查下去,隐患不除,迟早会惹出祸来,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会给咱们来上一口,我看还是得查下去。”顾氏摇摇头,觉得她还太年轻。
“可青州本就多商贾,一个小商户如何好查下去,兴师动众又恐会惹人注意,这该如何是好?”
顾氏亦是在思索,正巧这时候,女使进来通禀:“夫人,小娘子有事来求见。”
江华容这会儿得知自己有了治,哪里还想见江晚吟,推说道:“不见,说母亲睡了,让她回去吧。”
“且慢。”顾氏却摇头,:“快叫人进来。”
“阿娘,你……”江华容不解。
顾氏却幽幽地道:“容娘,你忘了,这江晚吟虽长在庄子上,一无所知,但她舅父正是青州数的上名的商贾,咱们对青州不熟,他们对青州可是了如指掌,这种人虽卑贱了些,却确实消息灵通,又不必兴师动众,刚好为我们所用。”
进了门,江华容顿觉有理,虽不情愿,还是叫了江晚吟进来。
江晚吟原本是想问问送信的事,她尚未开口,顾氏却先了她一步,聊起了她舅舅:“阿吟,从前我外祖同你阿娘的外祖原是堂兄弟,后来你外祖迁往了青州,才渐渐远了,我记得你舅舅是青州有名的布商,如今布行的生意如何?”
“尚可,不过是维持些祖宗基业罢了。”江晚吟不知她为何这么问,怕她打起舅舅的主意,故意藏了拙。
“林氏在青州已绵延数代,想必一定对青州上下十分熟识吧?”顾氏又问。
“行商之人自然要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江晚吟见嫡母似乎有话要问,便直说道:“母亲可是有事要找我舅父?”
她一开口倒叫顾氏被动了些,顾氏干笑了一声:“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恰好知道你舅父在青州有些根底,想叫他帮忙查个人。”
可伯府这些勋爵之家对商户一向十分鄙夷,竟也会有求他们的一日吗?
“是何人?”江晚吟有些不情愿,她并不想让舅父去趟这趟浑水。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商户,姓裴,名……”顾氏一时想不起来。
江华容连忙补道:“时序。”
“对。”顾氏笑了一下,“就是他,瞧我这脑子,记性是越来越差了,你可有空同你舅父说一声?”
“谁?”
江晚吟原本垂着的眼骤然抬起,掌心也猛然抓紧,眼神前所未有的锐利。
“……裴时序。”江华容重复了一遍,“怎么,你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