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吟同江华容虽不是孪生, 但七分像的样貌,加之声线相似,若是不熟悉的人, 其实很难分得清。
便是连老太太都有认错的时候, 更别提只见过一次面的净空。
是以当江晚吟开口的时候,净空丝毫未曾怀疑。
此时,更让净空疑心的,反而是眼前人平静的语气,太过平静,好似这段时日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一个红杏出墙的女子,竟没被休,还能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实在令人称奇。
净空打量着眼前人, 思绪千回百转。
要么,是当初的那个男子认错了人。
要么,是那个男子原谅了她, 不再追究。
又或者, 是那个男子因了某些缘由暂时按兵不动, 等待时机一起发落。
净空回忆起那人的面相, 是个城府极深的, 想来他大约有自己的打算。
但不管是何种缘由, 这都是他们夫妻两人之间的事,既然这位夫人如今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净空便不想再掺和进去,于是并未提当日她夫君的事情, 只念了句佛号:“施主不嫌老僧医术平庸,老僧岂有推拒的道理, 只是夫人的不育是伤了根本,需要静养,不是一时一地之功,前几日夫人刚刚来过,如今时日尚短,料想不会有大变,夫人切莫着急。”
伤了根本?这话说的江晚吟愈发忐忑,她脑中忽地生出一个大胆的猜疑,该不会……
念头一起,她又觉得实在太荒谬,不敢深想下去,便试着问:“我知晓的,只是这病迟迟不好,我实在忧心,能否烦请法师再替我诊诊脉?”
老实说,净空对这位夫人的印象并不好,刚刚不过是客套虚礼罢了,未曾想她竟真的会追上来。
且这条街上都是显贵,净空不愿开罪,又不想掺和,便推辞道:“夫人见谅,承平侯还等着老僧,恕老僧难以从命。”
侯府的门子开了门候着,江晚吟也不好强求,只好趁机套些话:“无妨,法师声名远播,此事是我不妥,可我病了许久,不能孕育,倘若再不好起来,恐怕要被休回去,法师可否再替我开个方子,体恤体恤我。”
这时,不远处的孙清圆偶然听得了一两句交谈,一掀帘却看见江晚吟光天化日之下同一和尚攀谈起来。
她知晓江晚吟是从青州来的,在上京人生地不熟,何时同一个法师如此亲近了?
孙清圆顿时又生疑虑,于是暂未上马车,有意借找东西凑到了门角想听一听。
江晚吟并不知身后还有一双眼睛,见净空踌躇,便故意激怒他道:“法师放心,只要您能治好我,价钱不是问题。”
净空果然皱了眉:“您是小产所致的不育,须得静养,且您下红一月,伤身过度,已是药石罔及,我给您开再多的方子也无用,您还是请回吧。”
尽管刚刚已经有了些预料,但当真正听到“小产”两个字时,江晚吟耳边不啻于炸了一道惊雷。
原来长姐根本不是得病,而是小产。
江晚吟其实自从见到江华容的第一面起便一直有一个不解,伯府虽没落了,但是教养孩子的规矩毕竟还在,江华容纵然再不成器,但不至于不辨美丑,成日里涂着那么厚的脂粉,身上用的也是浓香。
得亏她底子不错,勉强撑得住,若是换做寻常女子,免不了要被说艳俗。
现在想来,江华容如此厚敷脂粉,恐怕是为了遮掩太过苍白的气色,熏的浓香怕也是为了掩盖下红不止的血腥气。
如此一来,一切便说的通了,大约是她太过震惊,净空也不免多看了她一眼,江晚吟连忙掩饰了一下:“谢过法师,我知晓了。”
净空捻了下佛珠,不愿再同她多言,然后便施施然转身,被门子牵引着去了侯府。
江晚吟又站了好一会儿,方消化下这个消息。
这些日子来,江晚吟看出长姐心性不好,却没想到她竟敢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
江晚吟母亲当年便是因突如其来的恶疾,身上长了不知名的疮,容色尽毁,亦是不能同房,才遭了父亲厌弃被远远地撵到了青州的庄子上自生自灭,故而,她深知天道无常的道理,对长姐也不免有一丝同情。
可如今,长姐从头到尾竟都是在骗她,且背后的缘由竟如此伤天害理,江晚吟便不能容忍了。
沉吟了一会儿,她打算回披香院探个究竟,若是真的,那她恐怕不能再留在这里。
一旁的孙清圆震惊程度不亚于江晚吟,震惊过后,又是庆幸,心想自己果然没猜错。
一定是江晚吟藏得太好,连陆缙也蒙蔽了。于是孙清圆像是即将溺死之人抓到救命稻草,等江晚吟走后,她叫停了马车,寻了个借口折回了国公府,打算找陆缙如实回禀,说不定还能翻身。
但偏偏不巧,陆缙今日并不在府里。
孙清圆今日便要离开,一旦真走了,再回来便不是那么容易了,思量再三,她干脆去了立雪堂,将事情告知给长公主。
长公主从嫁过来起便并不太管府里的事,但家塾毕竟在她的立雪堂里,且又是声名这样的大事,便是为了陆宛她也不得不管一管,于是便叫人去叫了江晚吟过来。
江晚吟本在等江华容回来,没想到没等到长姐,反倒等来了立雪堂的人,她不明所以,只好跟着去了。
一进去,却看见原本已经离府的孙清圆站在长公主下首,江晚吟觉出不对,下一刻,长公主的话,愈发让她觉出不对。
“把门关上,院子里的人也清一清,手头没事的让她们暂且下去。”长公主吩咐道,她平日不管事,但一旦料理起来,雷厉风行,不一会儿,立雪堂里便收拾的干干净净,大门一闭,她才接着开了口,“江娘子,你是华容的亲妹妹,按理你的事不该我管,但孙娘子既已告过来了,国公府家规清正,我也不得不插手。孙娘子说你曾与人私通,甚至小产过,是否确有其事?”
江晚吟没料到长公主竟是为此事找她。
她看了眼长公主,又看了看孙清圆,快速思索了一番,这才明白孙清圆是听见她同净空的话,误将长姐的事安在她身上了。
江晚吟下意识想辩解,但她若是此时将长姐供出来,相替的事情必然也瞒不住。
思虑再三,江晚吟还是没供出长姐,只摇头不承认:“孙姐姐误会了,我并未做过,同姐姐也无冤无仇,更不知姐姐何故这么说。”
“没有?”孙清圆连着两日的怒气攒到一起,全部指着她翻身了,“刚刚我可是亲耳听见妹妹同净空法师交谈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江妹妹,你当真没做过么?”
江晚吟虽没小产过,但与人私通也不能说错,她有几分心虚,只抿着唇摇头:“不曾。”
孙清圆冷笑了一声,瞥了眼江晚吟破损的唇角:“是吗,那江妹妹唇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江晚吟摸了下唇角,微微低了头:“是我自己咬伤的。”
那伤口的位置太过暧-昧,这下,连原本不信的长公主也生了丝猜疑,不轻不重地打量她。
江晚吟无处辩解,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掺和在一起,她知道自己嫌疑实在太大。
这个时候若是再不反驳,她今日怕是难逃一劫,江晚吟揪着帕子,忽地想起来一计,脸色又平静下来:“孙姐姐既执意说我曾小产过,我也不好说什么,不如便请个大夫来,一查便知。”
孙清圆没料到江晚吟还敢叫大夫,只当她是虚张声势。
“那敢情好,口说无凭,叫个大夫来,也省的江妹妹说我冤枉人。”
长公主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便冲江晚吟道:“依你吧。”
很快,常驻在府里的胡大夫便被领了过来,替江晚吟把了脉。
长公主并未声张,只对胡大夫说是把平安脉,毕竟若是小产,势必伤身,那脉象当极容易把出来。
胡大夫细细诊了一回之后,面色寻常,只说江晚吟略有些体虚和气血不足。
“当真没有?”孙清圆不信,“大夫,您再好好诊诊,江妹妹难道不曾小产过?”
胡大夫一惊,反问孙清圆:“孙娘子何出此言,江娘子脉象平稳,小产又是哪儿来的话?”
孙清圆被问的哑然,可她的的确确是亲耳听见了江晚吟小产过,也急忙辩解:“公主,我当真是亲耳所闻,兴许……兴许,胡大夫是误诊了,我看该再请一位大夫来,尤其是擅长妇人内症的。”
两个人一个信誓旦旦,一个面色平静,长公主眼神逡巡了一圈,也不知该信哪个,为求稳妥便依言又吩咐道:“再去请一位来。”
然而,第二位吴大夫也说了同样的话。
他话音刚落,众人目光纷纷落到了孙清圆身上。
孙清圆脸色煞白,自己都忍不住怀疑起自己了,她呢喃了几句“不可能”。
长公主却有些累了:“怎的不可能,难不成只准你耳听为实,我们亲眼所见,都为虚妄?”
孙清圆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她连忙俯身一拜:“公主误会了,我绝无此意,只是,我亲耳听见,绝不可能有假,兴许,是时间太久,大夫也诊不出来了,我看该把把净空法师叫来,出家人不打诳语,当面对质,一试便知!”
江晚吟刚刚平稳下来,一颗心忽又被高高吊起。
长公主已经十分不耐:“那便最后应你一回,但……”
她话锋一转,瞥了孙清圆一眼:“但净空若是也说没有,孙娘子你今日便是诬告,此事事关女子清名,为正家风,你须被逐出去,你可还坚持?”
孙清圆回去也是一条绝路,不如放手一搏,且她坚信自己没有听错,闻言毫不迟疑地点头应下:“我并无异议。”
“好,那便依你所言。”长公主又派了一个小厮。
江晚吟也只好答应下来,但心里,却忍不住忐忑。
偏偏,派去佛寺的人迟迟不归,让人等的极为煎熬,长公主支着下颌,微微眯了眼,一时间,立雪堂里安静的过分,只等着最后的决断。
等待的时候,长公主还颇有闲心叫人上了茶。
“尝尝吧,今年新下来的蒙顶石花。”
孙清圆胸有成竹,慢慢地品着,丝毫不乱,时不时还与长公主品鉴一二。
江晚吟端着手中的茶,只浅浅抿了一口。
“味道如何?”长公主问道。
那神情,语气,同昨晚陆缙一样,江晚吟又想起了昨晚,重新细细品了一口之后,发觉陆缙说的不全错,竟真的有点甜,只是昨晚她连腮帮子都酸的发了麻,口中也怪怪的,根本没闲心细品。
江晚吟擦了擦唇角,低声道:“初觉微苦,入口回甘。”
“你倒是懂。”长公主颇为认同,又让人替她斟了一杯。
孙清圆在一旁旁观着,心口微微发紧。
直到日头已经偏西的时候,派去的小厮终于回了府,一进门,却是一个令所有人都出乎意料的消息:“禀公主,近日恰逢中元节,净空法师四处奔忙,不久前刚好乘船南下,去大昭寺参加盂兰盆会了,并不在京里。”
“怎会如此巧,偏偏这个时候离开了?”
孙清圆噌地站了起来,若是前两回还只是意外,但净空明明午后还在,绝不可能这么快便离了京。
一定是有人支开了他。
“是你做的?”孙清圆直勾勾地盯着江晚吟。
江晚吟其实很不明白孙清圆为何如此针对她,她自问平日同她无冤无仇,甚至今日还去送了她一程,给足了她颜面。
即便她当真做过什么,的确有过失,孙清圆也不该如此恩将仇报,逼她到如此地步。
可这世上并不是你不招惹旁人,旁人便不来招惹你的,一旦有利可图,踩着旁人上位的人比比皆是,没错也要揪出些错来,有错更是要大书特书。
孙清圆便是这样的人,且她性情偏激,一旦咬住便死追着不放。
江晚吟生平最怕的便是这种人,她母亲因恶疾毁容后,性情大变,好的时候待她极好,发作的时候言辞刻薄,时常拿她撒气,故而江晚吟自小便明白,姿容,学识都是外物,性情稳定才是一个人最紧要的东西。
找夫婿也是同样的道理,江晚吟当初爱慕裴时序,也是因裴时序性情平稳,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处变不惊,宽厚仁慈,让她觉得极为可靠。
江晚吟只摇头,轻声反驳:“去佛寺的人是立雪堂派出的,我哪里有这个能耐,孙姐姐想多了。”
孙清圆这话实则也得罪了长公主,直指她有私心,长公主果然眉头一皱。
“清圆不敢。”孙清圆连声告罪,慌张地垂着头,头都快埋到地上了。
话虽如此,她却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其中的缘由,沉思了一会儿,孙清圆又看向江晚吟,“不是你,那一定是你长姐在暗中相助是不是?”
她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声冷笑。
“同我又何干,孙娘子这是着了急,胡乱攀咬起人来了?”
来人是江华容,朝长公主施施然行了一礼后,她乜了孙清圆一眼,“我这一下午都待在老太太的寿春堂里,哪里有空闲分-身去知会净空?你若不信,大可去寿春堂问问。且我若不是刚刚过来立雪堂请安,偶然听见了几句,恐怕我连怎么被污死的都不知!孙娘子,我不过是在你当初蓄意接近郎君,给他送香囊的时候拦住训斥了几句,你至于记恨到今日,不但诬蔑起我妹妹,还要攀咬我徇私?”
江华容言辞犀利,字字扎心,众人纷纷侧了目,总算明白这孙娘子的满腹怨气是何来的了。
偏偏,孙清圆当真做过这些事,心思也的确不纯,她想说她此回并非为此,却毫无辩解的余地,总算体会到了有口难言的难处。
“我并非、并非……”孙清圆想争辩,长公主却极为头痛,“好了,闹了一下午,也该够了。大夫看也看过了,一个你不信,两个你还不信,现在又攀咬起华容来了,这屋子里的都快被你怀疑了遍,若非二郎今日不在府里,孙娘子你是不是还要疑心这净空是二郎派人送走的?”
长公主语气严厉,孙清圆立马跪了下来:“清圆不敢,我自是不敢疑心郎君,可我当真是听见了,且江妹妹举止实在太不寻常……”
“你听错了。”长公主不愿再听她狡辩,“大夫都已经验过了,既说了没事,那便就是没事。来人,请孙娘子出去!”
两个健硕的仆妇立马利落的过去,一人架着一边,语气不善:“娘子请吧。”
孙清圆满腹委屈,思来想去,也只好当做是自己听错了,不得不放软了声音:“公主,我也是为了府里的小娘子们着想,便是有错,还望您开恩。”
“着想?我看你是想浑水摸鱼,趁机露个脸,你存的什么心,你自己当清楚!”江华容言辞刻薄,不留情面,“若是郎君今日在府里,你怕是要告到他面前了吧?”
江晚吟虽侥幸逃过一劫,但听着这一言一语,不免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
若是有朝一日,事情败露,她的下场怕是不会比孙清圆更好。
得饶人处且饶人,江晚吟深谙这个道理,没像江华容一样落井下石,反而帮孙清圆说了句话:“孙姐姐为人清正,眼里一贯揉不得沙子,我是信她的,今日只是个误会,她当是听错了,依我看误会解开了便好,也不必追究了。”
她说话时看了江华容一眼,江华容顿时心虚不已,知晓她是知道了小产的事情,待会儿必然有的纠缠,于是微微避开了她的视线,也没再多言。
长公主闻言也侧了目,打量了江晚吟一眼,果然,如王妈妈所言,这位小娘子是个仁心宅厚,不争不抢的。
她其实也不愿闹大,毕竟家塾是由她牵的头,真闹大了脸上没光的是立雪堂。
故而长公主借坡下驴,顺着她道:“你这个事主既然都不追究,那便到此为止吧,只是孙娘子,日后,这国公府你不必再来了。”
这对孙清圆而言已是恩赐,她见好就收,连忙跪伏答应。
转身时,她回望了江晚吟一眼,心情复杂。江晚吟亦是不敢直视她,缓缓低了头。
出了门,日头已经西斜,孙清圆正碰见陆缙回府。
她低低叫了一声,不敢多言,目光微抬时,却正好瞧见他唇角的血痂,目光一顿,忽地想起了江晚吟唇角同样位置的血痂。
样貌相似,古怪的病,小产,两个大夫却都诊断不出来,还有这唇角的血痂……孙清圆这几日的不解在看到这一处血痂时尽数被串了起来。
孙清圆猛地拉住了仆妇:“我明白了,我没有错,该走的不是我!快带我回去,我要回禀长公主!”
她声音炸响开,陆缙本已转身,倏然又停了步,站到了孙清圆面前:“你明白什么了?”
“我都知道了,是她们联起手设了一个局!”孙清圆太过震惊,语无伦次。
陆缙看了她一眼,忽地挥退了仆妇:“你们先下去,我来处置。”
两个仆妇虽奇怪世子怎么会插手,但陆缙必然有他的道理,两个人恭敬的应了一声,便转身下去。
孙清圆也毫不怀疑陆缙,见陆缙要插手,她更觉高兴,越想越觉得有理,一句一句,将事情合盘托了出来。
“……所以,小产的人根本不是江晚吟,是江华容。与您圆房的,也一直都是江晚吟。世子,您被江氏姐妹蒙蔽了,这一切,从一开始便是她们设的局!”
孙清圆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心口剧烈的起伏着,眸中闪烁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陆缙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问:“说完了?”
“说完了。”孙清圆迟疑的点头,不明白陆缙为何如此平静。
“好,那走吧。”
陆缙示意了一眼康平,康平立即心领神会,架着人下去。
这回轮到孙清圆不解了,她明明说的都是事实,一句一句,有理有据,为何陆缙反过来要处置她。
“世子,我此言字字真心,天地可鉴,绝无半句虚假!”孙清圆挣开康平,挣的额头都出了汗,“您为何不信我?”
“我信。”陆缙仍是一副整好以瑕的样子。
为何他相信,还要逼她走?
孙清圆看着眼前这张淡漠的脸,又想起那日他的沉默,猛然生出一个念头:“该不会……您早就知道?”
“不然呢?”陆缙面无表情,缓缓垂了眸,终于直视了她一眼,目光锐利,毫不遮掩,“否则,你以为净空是谁送走的?”
孙清圆顿时如遭雷击,她瞳孔瞬间放大——
原来他知道。
陆缙才是最后的设局人。
而她,竟蠢到送到他面前告发他自己的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