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已经出来了,湖面微波**漾,波光粼粼。
陆缙目光投过去时,被湖面的反光一刺,晃了一眼。
然后江晚吟便极快的放下了罗裙,陆缙一定睛,只看见露在外面的素色罗袜,微卷着边,一闪而过一截极白的脚踝。
而罗袜的主人,还在不自在地往下扯着衣摆,直到将脚踝完全遮住。
她动作太快,水榭里的众人完全没看清,王嬷嬷便走过来去问那惊呼的小娘子。
那小娘子是三夫人的娘家侄女,姓郑,单名一个婵字,年纪尚小,仿佛被吓到了,只说:“江姐姐方才呼痛,我便看了一眼,发觉她膝上有大片的淤青,不知怎么伤的,着实可怖。”
在场的小娘子们年纪不算大,见识也尚在闺阁之中,唏嘘了一声,纷纷走过去按住江晚吟的肩:“江妹妹,要不要紧?可是磕到哪儿了。”
“可不是,既然有伤怎么不说,还这样拼命。”
“身子要紧,快别跪着了,先起来吧。”
江晚吟被发现的那一刻,是极为惊慌的。
做贼心虚,才觉得陆缙和其他人一定会往情-事上想。
但这是夏日,衣衫轻薄,磕着碰着实在是再寻常不过了。譬如这群长在闺阁,被娇养着长大的小娘子们,心思纯净,第一反应便是她不小心撞伤了,怕耽误进学,才忍着不说。
实际上,这确实也才是这个年纪的小娘子们该想的东西。
像她这样,尚未出阁便早早的经了人事,饱尝了情和欲,知道了太多这个年纪不该知道的东西,反而是异类。
她望着一张张关切的脸,忽然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也总算明白舅父当初得知她的决定时为何会气的那么狠,甚至恨铁不成钢地说她有朝一日,必定会后悔。
江晚吟缓缓别开脸,顺承下来:“是昨日下了雨,园子里的鹅卵石上又生了青苔,我回去时没留意跌了一跤。”
“那条路啊,我昨日也差点滑倒了。”陆宛沉思了一会儿,附和道,“改日叫人清理清理,省的再绊人。”
“难怪江妹妹昨日来的也迟了一会儿,往后可得小心。”又有人问,“要不要请个大夫过来瞧瞧?”
“不妨事的,擦两日红花油便好了。”江晚吟连忙摇头。
一群人又拉着她的手看了看,发觉她确实没什么事,安慰几句,这才各自散开。
然不知陆缙是否生了疑,于是江晚吟起身时,又用余光朝不远处的立雪堂瞥过去。
陆缙已是成了家立了业的人,并在意一群十几岁小丫头的事情,且他素日便对母亲一手操办的家塾避退三舍,更是充耳不闻。
但水榭里那群小娘子叽叽喳喳的,声音实在清脆,他不想听,也听全了。
左不过是有个小姑娘滑倒了,若不是伤着的那位是他的妻妹,他未必会多看一眼。
眼神一收,他皱了眉,对着身旁的妻子道:“既是你的家妹,不论是嫡还是庶,来了府里,你须多照看一二,免的让旁人说怠慢。”
“我会的,郎君不必分心。”江华容答应道。
陆缙忽地想起,他的妻,昨晚也有似乎也不适,又看向身边的人,眼神一低:“你如今怎么样?”
江华容茫然地抬头,不明白他的意思。
仔细一想,她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心里却拔凉拔凉的。
其实,直到方才,若不是陆缙开口,她当真以为江晚吟是摔伤了。
眼下听来,分明又不是,她忽然想到了晨间女使打扫的窗沿,江华容虽落了胎,但那一晚自己也饮了杯中的酒,过的人事不省。
这大概就是老天给她的报应吧,江华容只觉得讽刺,一步走错,夜夜煎熬。
她心里直泛苦,却只能低头装作羞涩:“郎君快别问了,这还在立雪堂呢。”
陆缙知道妻子的秉性,头一回圆房后第二日便如若常人,这回应当也没什么。
但她又实在太过淡然些了,淡然到好像全然与她无关,陆缙生性敏锐,正要追问,恰好,此时母亲从里间掀了帘出来了,于是他便敛了目光,只当无事发生。
“外面说什么呢,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长公主往外瞧了一眼,眼底十分有兴致。
“没什么,不过是一群小娘子在学跽跪罢了。”江华容笑着敷衍过去,上前替了嬷嬷,扶着长公主落座,“母亲今日可好些了?”
“好多了,原也没什么,就是吹了风有些头疼。都是你公爹,大惊小怪,非要我卧床休养,惹得你们担心了。”长公主埋怨道。
明明是快知天命的岁数了,因生来便养尊处优,家事也和睦,长公主面皮白皙,气度雍容,保养的十分好,眼中更是罕见的留了一分这个年纪少有的清透,话虽是在埋怨,又何尝不是在夸耀夫妻情深。
“这怎么算大惊小怪,平阳,也不知是谁当年因头疼都疼昏过去了!”
门外忽又传来一道爽朗的中年男子大笑的声音,来人身形魁梧,留着长髯,是开国公陆骥。
与他相比,一旁的陆缙中和了几分平阳公主的秀美,长身玉立,面目冷白,更像个儒将。
江华容自小便听闻这位公爹的赫赫威名,有几分惧意,忙妥帖的行了礼。
陆缙却不甚热络,只淡淡地叫一声“父亲”。
“坐吧。”国公爷仿佛早已习惯了,并不意外,颔首应下,坐在了上首。
长公主一眼便看出了父子俩的微妙,其实他们从很久以前便是如此了,这回一同出征两年,她本以为两人之间缓和了许多,不曾想,还是如此。
然当着儿媳的面,并不好多说,于是长公主只当不知,问道:“今日怎么没去官署?”
“你还病着,我不放心,待会儿再去。”陆骥望向她,“怎么样,今日可好些了?”
“老毛病罢了,不过是当年生大郎落下的病根,每回刮风下雨都要犯上一回。”长公主不以为意。
但一想到故去的大郎,心中仍是不畅。
当初她怀着大郎时,陆骥出征在外,军情屡屡告急,她担心过度,动了胎气不慎早产,所以才落下了病根。
太医一度曾言她不能再生育,她也只想守着大郎,谁知又过了三年,偶然间她才得了陆缙和陆宛。
只是大郎却没那么好的运气了,他生下来多病,一激动便容易喘不上气。
她兄长,如今的官家知道内情后也愈发重视,下了重令一定要太医院将人保住,那几年宫里的太医几乎都住在了公府里,宫外的方士医女更是请了不知凡几,却也只将他吊了七年。
在一年雪夜,大郎还是突然犯病,不治身亡。
长公主目光慢慢暗淡下来,陆骥也被勾起了往事,拉着她的手叹了口气:“是我对不住你。”
“同你有什么干系?是大郎福薄,怨不得谁。”长公主捏着帕子压了压,“怎么好端端的又说起这件事了,饭食已经摆好了,快用膳吧。”
陆缙仿佛没听见似的,直到江华容给他布了菜,他才略略回神。
江华容以为是布到了他不喜的菜,也不敢再动,一顿饭不言不语,吃的十分安静。
长公主看出了二人间的冷淡,又看看外头水榭里个个声如银铃,娇艳欲滴的小娘子,心下有了计较,等用完膳后,便寻了个借口将江华容支开。
“这几日库里新进来一批南边来的软烟罗,听闻是林氏的,他家料子闻名江南,薄如蝉翼,柔软细腻,你且去挑几匹,裁了做帐子,或是拿来罩在衣裙上头都是极好的。”
“我正想要这个呢。”江华容不疑有他,谢过了婆母随着嬷嬷去了。
陆缙也要离开,却被长公主留下:“二郎,你且等等。”
长公主将人拉住,让他先用茶,然后直接了当地问道:“你同新妇相处的如何,可还满意?”
陆缙沉默了片刻,只说:“尚可。”
长公主思忖道:“你若是不喜江氏,家塾里来了许多小娘子,我听王嬷嬷说里面有个极好的,你若是愿意,我便将人叫过来给你瞧瞧。”
陆缙眉头一皱,却一口回绝:“母亲不必操劳了,儿子不纳妾。”
“这是为何?你如今是四品,按例可有一妻四妾,只纳一个又不逾矩。”长公主不解。
“父亲既无妾室,儿子自然不敢有。”陆缙眼帘一掀,看向开国公。
“你同你父亲怎么能一样?”长公主目露诧异,“我和你父亲一起长大,对他的脾性习气一清二楚,当初他求娶我时便说好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他若是敢纳妾,我可不依,你外祖更不会依!可你不一样,江氏是意外嫁过来的,你甚至都不知,这些年公府也够提携她娘家了,你就不必再委屈了,自然要选个可心的当枕边人。”
陆缙端坐着,一言不发,只端起了茶盏低头抿着。
长公主见状又碰了碰开国公的手肘:“老爷,你去同你儿子说说。”
“平阳,你何苦难为我。”陆骥皱着深眉,捋着胡须侧过了脸。
陆骥无奈,斟酌了一番,才试着开口:“渊停,其实……”
他一开口,陆缙倏地搁了手中的茶盏,直接起了身:“时候不早了,儿子还有事,母亲和父亲慢用。”
长公主站起身要挽留,然陆缙却只颔首,头也不回。
“这孩子,一去两年,怎么脾气愈发硬了。”长公主瞧了一眼冷掉的茶水,又看了看外头那些鲜艳欲滴的小娘子们,颇为可惜。
她回头找陆骥抱怨,陆骥却只拍拍她的肩:“儿孙自有儿孙福,渊停生性寡淡,大约不重女色。再说,他不纳妾,愿敬着正妻,自然更好,你就不必操心了。”
长公主犹在喋喋不休,陆骥却替她递了一盏茶上去:“来,润润嗓。”
“你惯会来这套。”长公主直发笑,却十分受用,搅着手中的荷叶茶又想起了一人,“说起来,这荷叶茶还是当初裴絮在的时候教了嬷嬷做的。她是医女,最懂这些方子了,当初大郎也是有她照看着,才能平安长到七岁。”
“只可惜,大郎还是去了。”长公主眉眼凝着几分惆怅,“那时,她愧疚难当,请辞要离府,我当时悲痛过度便准了。现在想想其实大郎命该如此,她那几年已经尽力了,着实不该怪她。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她若是还活着,恐怕也该当祖母了吧……
陆骥端着茶盏的手一顿,手腕微抖。
“怎么不说话,你不记得她了?”长公主朝他比划了一下,“就是那个'未若柳絮因风起'的絮,她中间还请辞过一次,回去待了一年,听闻是回家成婚,还生了一子,那孩子,大约……跟我们二郎差不多年纪吧。”
陆骥端起茶抿了一口,声音淡淡的:“是么,记不清了。”
“也对,我怎么问了你,你一向粗心,从不在意府里的女眷。”
长公主找不着人说话,人老了,身边的人一个个都不在了,心生寂寞,于是便支着腮,看起水榭那边年轻活泼的小娘子们来,仿佛才能找回一点生机。
水榭里,早上的事只是个插曲,一群小娘子们虽然各怀心思,心地却都不算坏,待着江晚吟尤其和气。
然越是这样,江晚吟便越是无地自容,这一天如坐针毡,膝盖上的隐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与她们的区别。
胸口亦是被束着,夏日里闷得出了疹,又疼又麻。
直到回了水云间,江晚吟解了束缚,方好受一点,
只是换衣时,偶然瞥见了铜镜中的影子,她唇角的轻松骤然凝固。
她如今这副身子,若是不束胸,又遮住脸,说是一个刚生育过的少妇也有人信,哪里像是刚及笄的少女?
江晚吟虽不在深宅中长大,但也懂得礼义廉耻,知道自己如此这副模样有多不光彩。
她目光微微发抖,缓缓地闭了眼,不愿再看。
今晚披香院没来叫她,江晚吟却仍是睡不着,睡到夜半眼底还是一片清明,便披了衣,提了风灯到湖边走走。
今夜刮的是东风,不知是谁悄悄烧了纸钱,江晚吟在湖边坐下的时候,刚好有烧到一半的铜钱纸落到了她肩上。
她伸手拈下,目光幽幽的盯着,又想起了裴时序。
当初要成婚,其实不用那么麻烦的,只要假死,然后以林家的女儿身份出嫁便好了。
但裴时序却不许,他一心一意想给她一个正大光明的婚仪,所以明知自己身份不够,仍是想尽一切办法捐官,向她的父亲忠勇伯提亲。
可如今,为了能见见那张脸,她却变成了这副样子,若是裴时序还在,恐怕也会厌恶她吧……
江晚吟本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但今日众人的目光还是无形中刺痛了她,她更不敢想陆缙的反应。
他那样沉稳正经的人,什么都不说,只看过来一眼,便足够让人难堪了。
夜风微冷,江晚吟抱着膝坐在湖畔,远远地望着湖面上几片没烧完的纸钱,鼻尖泛起了酸意。
酸到忍不住出声时,身后忽然传来了沉沉脚步声,江晚吟忍着泪警惕地一回头,却看到了披着大氅夜行的陆缙,猛然想起自己未束胸。
陆缙大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妻妹,落到她哭湿的浓密睫羽上,目光微顿。
四目相对,夏夜的风,似乎忘了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