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前几日身形相差甚大,难免惹人怀疑。
未曾想碰到了陆缙,她第一反应便是,逃。
然现在突兀地离开,又显得做贼心虚。
僵硬了一会儿,江晚吟微微环住胸口,侧身挡住,才轻声唤他:“姐夫。”
刚是月初,天幕上只悬一根月线,陆缙离她三尺远,其实看不清。
江晚吟微斜着眼打量了一遍,发觉陆缙是从湖边小筑来的,依稀想起这仿佛是他在前院的住处,明白陆缙大概是被她的哭声吵醒了,立马道歉:“我马上便走。”
陆缙今夜的确无眠,不过不是因她。
然后,他眼神从她湿润的浓密睫毛上移开,沉声吩咐身后的康平:“去守着。”
江晚吟略一思索,明白陆缙这是在护着她。
毕竟一个女子夜半在湖边哭,若是叫人知道了,难免会生出流言来。
这位姐夫,思虑周全,风度也当真是极好。
可他若是知道她是为何而哭,还会对她这样好么?
江晚吟越发自惭形秽,垂下了头:“谢过姐夫。”
陆缙嗯了一声,并不过分热络,也不过分疏离,只当她不在似的,负手而立,目光远远地望着浩渺的湖面。
青衫落拓,轩然霞举,仿佛一棵沉默的古柏。
两个人各怀心事,就这样一左一右,互不相扰。
江晚吟年纪毕竟不大,压抑的太久,在这府里又没个说话的人,此刻被微风一吹,心绪也飘开,转头与他搭起了话:“姐夫,您不问我为什么哭吗?”
“想说,不必问自然说了,不想说,问你你便会说真话吗?”陆缙反问她。
陆缙没料到这小姑娘如此坦诚,低低笑了。
江晚吟这还是头一回见他笑,发觉他笑起来更好看,眼睛怔怔的出神。
再一细观,又见他笑意不达眼底,看起来也像是有烦心事的样子,脱口而出:“您也会有烦心事吗?”
江晚吟沉思了一会儿,认真地道:“您已是人中龙凤了,我实在想不出您还有何烦恼。”
天子是他舅父,父亲亦是重臣,在旁人看来,他大抵的确没什么可忧心的。
但任何东西久不挪动,都会积灰,在这府里,大概也只有眼前奔流的水是鲜活的,干净的,其余皆是盘根错节,藏污纳垢,都在看不见的角落里腐烂生脏。
譬如他父亲。
国之重臣,与母亲更是多年眷侣,谁能想到,他会在背地里养了一个私生子呢?
又有谁知道,他间接害死了他的嫡长子呢?
陆缙回想今日种种,眼底漫上了一层冰。
当年兄长猝然离世,旁人都只当是意外,却不知兄长是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陆缙当时亦是不知,只记得兄长临终前一直攥着他的手不停的叫“弟弟”,他当时以为兄长叫他,便一声一声地答应,然而兄长却只是一边急喘,一边费力的摇头。
一直到最后,都没能瞑目。
陆缙当时百思不得其解,以为是自己惹了兄长不喜,久久不能释怀,本就寡言,自此更是沉默下来。
直到有一天,他出门时,偶然撞见父亲手中牵着一个跟他样貌相似,年纪相仿,但身形稍小的男孩。
而那孩子的另一只手,牵着的则是那个照顾兄长的医女,裴絮。
大雪夜,兄长犯病,值夜的医女有事离开了两刻钟,父亲当晚恰好未归,外头还有一个跟他相貌相仿的孩子……
那一刻,陆缙明白了一切。
原来他还有一个“弟弟”。
原来让兄长不能瞑目的是这个“弟弟”。
他已经记不得当日是怎么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牵着手进的小巷了。
只记得那日是他兄长头七,回府后,又看见他金尊玉贵、自小被天子捧在掌心的母亲死死抱着一口小小的红木棺不肯让人抬走,哭到撕心裂肺,全无体统,直至昏厥。
之后,母亲大病了一场,昏沉了数月,受不得任何刺激。
陆缙什么也没对她说。
他当时年纪尚小,亦是做不了什么,只出门,找到了那个和他相似的孩子。
送给他一身兄长穿过的旧衣。
第二日,裴絮没来国公府。
又一日,听闻她当晚留下一封信请辞,连夜搬走了,带着那孩子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久后,眼底布满血丝的父亲把他叫过去,关上门,重重地抽了他一鞭,目眦欲裂,问:“是不是你?”
再抽一鞭,问:“他们到底去哪了?”
陆缙闷哼一声,一声不吭。
只冷眼旁观父亲的无能,愤怒。
陆骥高高扬起手,又抽了一鞭,这一回下了十足十的力。
陆缙缓缓擦去唇角的血,这次很久没能站起来。
陆骥似乎后悔了,想上前,却又挪不动步,最后踉跄地往后退,丢下了沾血的鞭子,仰天长叹,转身离开。
从那以后,陆缙很快成长起来,四书五经,弓马骑射,无一不精,早早便独当一面。
旁人都当他是受父亲鞭策,才勤勉上进。
却不知,他最想要的,是摆脱父亲。
直到这回,终于有了外任的机会,外放绥州,即便那是个虎踞龙盘之地,又如何?
至于纳妾,江氏只要还是正妻一日,他便会敬着她,无论有无子嗣,他都不会纳妾。
更不会同她以外的女子亲近。
不是因喜欢江氏,只是他素来厌恶妾室,厌恶那些行为不端,随意与人媾-和的女子而已。
陆缙缓缓收回眼神,对于眼前这个妻妹,也多了几分照顾,解了大氅递给她。
“不早了,外面冷,披上回去。”
他嗓音温沉。
江晚吟自小不在父亲身边长大,亦无兄长,到了舅父身边也是七岁后的事情了,一贯对成年男子十分害怕,唯独对陆缙,或许是因为亲密过的原因,却觉得说不出的信赖。
然而她这般欺他瞒他,他还对她这样好,无边无际的愧疚从心底涌出来几乎要把她淹没。
江晚吟没敢伸手去接,趁眼泪没掉下来连忙扭过了脸:“不用了,我还想再坐一会儿。”
陆缙以为她是在避嫌,也没强求,只说:“一刻钟。”
这是要守着她的意思了。
她不配的,根本配不上他这样好。
江晚吟想拒绝,却不知如何开口,忍了很久的泪几乎顷刻便掉了下来,抱着膝深深地埋下头:“姐夫,我做错了事,想回头,还来得及吗?”
她这个年纪,再大的错事也越不过闺阁之内去。
陆缙打量了一眼她微颤的后背,说:“可。”
“当真?”江晚吟抓住他的衣袖,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你还小,不晚。”
陆缙扫了一眼,她恐怕比他的亲妹妹陆宛大不了多少。
江晚吟望着他高大的身影亦是觉得安心,有一瞬间极想像晚上一样靠上去,却又不敢,只攥紧了手中的衣角:“可,对方若是不原谅我呢?”
“不会。”
陆缙比她高上许多,一低头瞥见了一截修长白皙,线条流畅的细颈,再往下,臂侧的弧度让人难以忽视,又挪开了眼神。
还是不同,陆宛还是个大大咧咧的孩子。
她已经柔软馨香,含苞待放了。
“您为什么如此笃定,难道您没什么厌恶的吗?”江晚吟并未发现他的心思。
已经很久没人敢反问他了。
这小姑娘颇为大胆,但泪眼盈盈的,鼻尖都哭红了,并不讨人厌,反倒惹得人想帮她那颗一直挂在眼睫上半掉不掉的泪珠吮掉。
不对,是擦掉。
陆缙喉结一滚,立即纠正一闪而过的荒唐念头。
从喉间沉沉地道:“有。”
“是什么?”江晚吟偏偏继续抬头,十分好奇是什么能让这样一个波澜不惊的人动怒。
“欺瞒。”
陆缙丝毫未犹豫。
他声音依旧格外悦耳,但落在江晚吟耳里却仿佛滚滚雷鸣,江晚吟抓住他衣袖的手瞬间脱了力,方才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在这一刻也尽数消散。
她说不出口了,也回不了头了。
那颗眼泪也几乎是瞬间便滚了下来,扑簌簌的一颗接一颗,江晚吟根本控制不住,只能慌张的别过脸,抬起袖子擦了擦。
“是吗,那确实不好。”
陆缙觉察出了她的不对劲,问道:“你怎么了?”
江晚吟背着身,只摇头,将刚刚准备好的坦白通通咽了回去。
陆缙没追问,目光却多了几分打量。
如芒在背,刚刚还让江晚吟无比安心的眼光此刻却成了逼人的利剑,她知道必须得说点什么了,于是胡乱找了个借口:“我傍晚不小心把长姐最喜欢的花瓶打碎了,实在害怕,不知该如何跟她交代。”
原来是犯了错。
果然年纪还小,为这么点事一个人半夜睡不着出来哭鼻子。
“不过是件小事,不必担心,我明晚同你长姐说。”陆缙随口承诺她。
江晚吟本就难堪,听他说晚上要去,羞耻,又愧疚,脸颊烫的发红。
她吸了下鼻尖,才回头清清浅浅地谢过他:“多谢姐夫。”
她一笑,眼底仿佛倒映了整片星河,明亮璀璨,亮的夺目。
陆缙被灼了下眼,垂着身侧的手背过去。
“走吧,时候不早了。”
江晚吟没敢再推辞,站起身打算跟他一起回去。
然而抱着膝蹲了这么久,猛然又迈了一大步,膝侧针扎似的一疼,江晚吟双腿一软,不受控制地往下跪。
“当心。”
陆缙一把从后捞住她。
然而他们身高有差,陆缙本是要攥住她腰,落下去时,往上一横,刺啦一声,仿佛有东西裂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