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老夫人笑笑，“这是前蜀留下的旧宅，是多年前从官府名下买的。之前我们容家住的也不过是座小宅，后来富裕不少，家丁也多起来，就买了这大宅，如今有三十多年了吧。”
随后，容老夫人便让丫鬟侍奉慕清颜洗漱，又让人准备饭食。等安顿下来，已到巳时。
太阳升起，刚好照得整个容宅暖洋洋的，令初冬的清寒中依旧洒溢着明媚之色。
容家院中仍然到处盛开着各种不知名的花儿，柳叶儿虽有些泛黄，却还挂着北地此时已经稀罕的绿意。
饭后，慕清颜没有去休息，与韩四寻到正坐在花丛中晒太阳的容老夫人。
“慕姑娘，怎么不去睡会儿？”背靠躺椅的容老夫人睁开微闭着的眼。
慕清颜坐在容老夫人身旁的石凳上，“想与容老夫人说会儿话。”
“若慕姑娘不怕劳累，我可求之不得。”容老夫人眉开眼笑，往起坐了坐，“这身衣裳姑娘穿的可是合身。”
此时慕清颜换了容家人准备的女衫，一袭淡青色的襦裙，裙摆是精致的蜀绣，寥寥几只飞舞的小蝶栩栩如生，仿佛真是从花丛中飞来，落在她的身上。
“这衣衫很贵重。”慕清颜知道。
容老夫人摆摆手，“不过一件衣衫而已，姑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容家能办到的一定帮姑娘去办。”
“之前在双流县对容老夫人有所隐瞒，还说了谎，先与老夫人赔个不是。”慕清颜主动致歉。
“这哪里使得？我怎能不懂以姑娘的身份，隐瞒也是应当？戏文里都有，若皇帝皇子大臣们微服私访，不也是得换个身份？”容老夫人笑道，“没想到啊，我这么大把年纪，也是被微服私访的贵人给救了一条性命，还是个姑娘，这连戏文里都是写不出的。”
“我一介平民百姓，谈何微服私访？只不过是存了自己的一点儿小心思罢了。”
“应当的，应当的。该有的心思自然就该有，慕姑娘办事如此，我掌管容家也是如此。”容老夫人伸手，拉住慕清颜，“慕姑娘是个谦虚之人，我也就倚老卖个老，仗着自己年岁大些，当姑娘是个亲近的晚辈了，还望姑娘不要嫌弃我这老婆子套近乎。”
这是一双干瘦、温暖、还很有力的手。再看那双嵌在皱纹中的眼睛，明亮的像是星辰在闪烁。眼中映着瘦削的身影，那身影好似被明珠包裹，如同被握住的手，陷入难以言表的温馨之中。
这就是慕清颜刹那间的感觉。也许是容老夫人身上少了富甲一方之人的那种庸俗华贵，也许是容老夫人拥有年长之人的慈眉善目，慕清颜觉得这容老夫人给人一种柔和的亲近感。
想想，若如此陪着这样一位长者，坐在花丛中晒太阳，也是很惬意的生活。可惜这种日子对她来说是极为奢侈的梦。
“容老夫人愿与我走近，我也正求之不得。”慕清颜笑盈盈地望着容老夫人。
这一笑，瞬间将她的梦亲自击碎。
梦，终归是梦。现实中，有的话她必须说。
容老夫人的神色也随着慕清颜这盈盈一笑而微顿，握着她的手渐松，“慕姑娘有什么话，就问吧。”
“老夫人，你想必知道，这次我是以新的身份询问，你不能不答。”慕清颜收回手，正坐直视容老夫人。
而容老夫人则转过头，看向她的前方，落在慕清颜眼中便是个陷入沉思的侧影。
“慕姑娘是要接着十九那日在双流县的话继续追问吧。”容老夫人自然心知肚明。
慕清颜便也开门见山，“那便请老夫人继续回答，当时提及黄贵妃时，为何说‘有的东西，外人看来是好处，可对实际拥有的人来说或许是灾难。’？”
容老夫人轻轻一笑，又转头看向慕清颜，“慕姑娘可是将我说过的话记得只字不差。”
“我记性好。”慕清颜也不谦虚。
“真是个聪明的姑娘。”容老夫人似乎是情不自禁的抬起手，揉揉慕清颜的头。
又是满手的宠溺。
慕清颜垂了垂眼，“请老夫人说吧。”
“慕姑娘，你说知府大人求神画指点常平仓失火案，他能如愿破解神画之谜么？”容老夫人收回手，看似答非所问的说出其他的话来。
“他能否如愿不在他。”慕清颜道，“此事看似离奇而已，但绝不出人为左右。”
“看似离奇……呵呵……”容老夫人笑着，向后靠了靠身，舒适的抵在躺椅背上，“可偏偏有的事就是挺离奇。”
“黄贵妃之事奇在何处？”
“奇在人心。”
“老夫人之意，不还是说人么？”
“是啊，归根结底都是个‘人’。”容老夫人叹了口气，“我如今年已八十三。人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接自己去。原本以为，我一个大半身子早已埋入土的人，说不准哪天两眼一闭，肚子里装的事就跟着一起埋葬了。”
“老夫人身子骨硬朗，日子还没头呢。”慕清颜看着容老夫人，心中莫名升起一丝悲凉。
其实，容老夫人年纪更大，可与太上皇比起精神却好许多，若不是她亲口说出自己的年纪，怎么看也不像已经八十多岁。
容老夫人瞟向慕清颜，抬手朝她伸去。
慕清颜这下是主动将自己的手递给她。
“年轻真好。”容老夫人轻抚慕清颜的手背，“我离这花儿一样的年纪都已经过去六十多年，一个甲子啊！”
慕清颜其实很喜欢这位老人的轻抚，虽然苍老的掌心有些粗糙，不够柔和，可却让人觉得一种有归宿般的心安。
她的爹娘在成亲前就都没了父母，她便从小没有祖母一辈的疼爱，唯有那位远亲姨祖母，也无缘这般高寿，还没等她实现承诺孝顺她老人家，便已撒手人寰。
一个甲子，哪怕她的亲人们都能活够一个甲子，都是她盼不到的福分。
慕清颜虽有贪恋，但心底却很清醒。她不能沉浸于容老夫人身上释放的情感，更应该关注容老夫人“肚子里装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