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哥哥说没有她这个妹妹了。
余念将手举得更高了些,左手胡乱的抹了下自己的脸。
她的额头上全是岑冷的汗,脊背也是,疼到了极致,痛苦到了极致,反而哭不出了。
人啊,总是这么奇怪。
余念直挺的身躯缓缓跪坐在自己的小腿上,膝盖发麻,周身都是冷的。
楼上,隐隐传来了姜年的哀嚎声。
这门大开着,便更显得她的声音凄厉,鬼哭狼嚎。
大鹤站在这屋里,现在并没有什么时间去管姜年,便只能任由她在楼上吼叫。
她呜咽着哭,说着自己的痛苦,到了后来,她竟然唱起了戏来……
余念不知道她在嘟囔些什么,可那凄厉的戏腔却好像成了这栋楼的背景。
断壁残垣,城池一方。
顾垣城那名字,好像正应了他们现在的光景,在一片苦涩里,他们谁都不比谁更幸运。
余念挨了打,可这好像还是不能让余还消气。
“御赫,带着一路人把她送到余家的墓园去,让她跪着给我的父亲母亲认错,给余归认错,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她起来。”
或许是因为余念这一身功夫,不得不找个比她功夫强百倍的人去盯着,不给她任何逃跑的机会。
所以在陈康、严华、大鹤、御赫这些人中,余还选择了大鹤。
余念如今的伸手不容小觑,能从这栋楼里不费吹灰之力的逃跑,到底是当时他为她顾虑的太多才让御赫教她功夫,到了今日,自讨苦吃。
余念并没有反抗。
她撑着自己的膝盖平静的站起来,已经肿胀的右手,已经疼得没有直觉的左脸,而这些好像都还好,若是能用这些皮肉之苦让她哥哥消气,她甘心受这样的折磨。
跪着,也就跪了,她确实该赎罪。
大鹤的眼睛也红了,他看着余念执拗离去的背影,心脏像是被刀割似的疼。
抬眼去看鬼爷的表情,他也正望着他,大概是猜到了他的心思。
“你,不许去!”
“先生……”大鹤开口,还想要说些什么。
目光随着余念离去的背影一起飘远,而那个女孩却在走了几步之后,在楼梯口停下了脚步。
她转头看向他,对着他勾起了唇瓣。
那笑意浅浅的,眼眸一张一合,大抵是在让他安心。
这么多年培养出来的默契,大鹤似乎也能明白余念的意思。
他现在不能轻举妄动,他越是替余念求情,先生越是会生气。
可是外面这么冷,墓园又阴凉,她身上就穿着这么单薄的衣服,会冻坏的啊。
大鹤的脚步下意识的往前一探,垂在身侧的两只手紧紧的用力,他豁出去了,径直扑到余还的膝盖前,跪下。
“先生,大小姐身上的衣服穿得太单薄了,能不能让人拿件衣服给她啊?”
余还似乎被大鹤说动了,他的眉眼分明也有几丝动容的,可不过刹那间,他又强迫自己将心中的动容全部吞回腹中。
眸色渐渐狠厉,而后,紧紧合上了眼睛。
“她也该感受感受我十几岁时遭的罪,我就是太宠她,才会有今天。”
先生是真的下了狠心,他们所有人都懂,他是真的动了怒,而跟在鬼爷身边这么久……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大发雷霆。
“去给姜年送药,她可不能死。”
这是余还的命令,大鹤就算有千百个不愿意却也还是起身拿药上楼了。
不过短短的几个小时,天翻地覆。
好好的一个年,如今,便是都毁了。
余还遣散了众人,说要一个人待一会儿。
他撑着床沿躺下去,而不过须臾的功夫,严华便敲门进来,伏在他的床边对着他的背影说道。
“先生,顾垣城昏倒被送去医院了。”
余还并没有说话,依旧那样侧着身子躺着。
汇报了那边的情况,间鬼爷不说话,严华便也躬身离去了。
而房门被紧紧合上,确定短时间内不会再有人进来,余还才慢慢躺平,一行清泪顺着眼角滚了下来。
那眼泪真烫啊……
他曲着手指头将那眼泪蹭下去,放在枕边的乌木扇子上,有隐隐的血腥味儿,只是这扇骨颜色深,瞧不出来罢了。
余念那只画画的手啊,他打她,打她多重,心里便会多痛。
他们兄妹走到今天这声嘶力竭的一步,没有谁是赢家,都是互相伤害罢了。
若是他早知道会有今天,小时候,或许就不该让顾垣城常来他家,也不该让他觊觎他的妹妹。
一段孽缘,折磨得他们三个人体无完肤。
余还睁着那双眼睛看着这紫檀大床的床顶,绫罗雕花,刻的是百鸟朝凤、国色天香。
那时,他与姜年初到棉兰定居,余归被派回了国,顶着他的身份去接近余念。
起初他的工作很成功,第一次见余念便带了张她的照片回来。
而余还便将那张照片裱起来,摆在自己书房的桌子上。
后来,那张照片被无数人看过,所有人都夸他的妹妹美丽,国色天香,倾国倾城……
这世界上所有美好的词汇都被用到了余念的身上。
哪怕时那时年少轻狂的陈林深,都肯定过余念的容貌。
可成也萧何败萧何,若她丑一些、笨一些……还值得顾垣城倾尽一切拥有吗?
他们或许不会走到这一步吧。
余还的眼眶通红,他听到了敲门声,便赶忙蹭掉眼泪,背过身去。
他这一个辈子,过得崎岖坎坷,不幸大于幸。
可唯有余念在他身边的那几年,他感受过片刻来自于亲人的快乐,可一切都是过眼云烟,刹那的功夫,就晃过去了。
如今留在他脑海里的,只剩下痛苦,痛不欲生。
大鹤送了姜年去阿京的房间,药交给了其他保镖,自己便赶着回来让鬼爷把药吃了。
他刚刚发了这么大的脾气,始终吊着一口气,若是不吃药,病情会恶化得厉害。
大鹤重新拿了药丸,又倒了温度适宜的水,然后坐在他的脚踏上,对着他的背影小心翼翼的唤他。
“先生,您先吃了药再睡吧。”
余还没理,大鹤却依旧执着,“先生,您这些日子好不容易好了一些,可不能让身体恶化,您就把药吃了吧。”
大鹤苦苦哀求着,他大概是诚心要去触鬼爷的眉头了,一字一句的劝着,时而急切时而委屈,一直到他被他烦的要死,终于转过身来。
“给我。”
那个男人的大手垂下来,摊开,大鹤赶忙将药递过去,作势要扶他。
可是余还却拂开他的手,直接将药丸送到自己的嘴里,就着唾液便咽了下去。
然后他合眼,端出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来,便是想要让大鹤闭嘴了。
大鹤也识趣,在那脚踏上曲膝坐好,身体靠在余还的床沿上。
“先生,您安心休息,大鹤陪着您。”
他这样坐着,目光便正好搭到窗外。
窗外……有最明媚的阳光,却也有最寒冷的风。
冬天不就是这样子么。
眼光明媚的都是假象,寒意入骨才是真。
大鹤这样坐着都觉得冷,更不用说是穿了那么单薄的余念了。
她的脸肿成那个样子,手也伤了……若是再受了寒,晚上又该发烧了。
大鹤侧头看了看鬼爷的背影,并没有敢吱声。
等一等,等到了下午,他找个理由必须要去墓园一趟。
从那小楼走出来,余念坐上了车子。
御赫坐在车子的副驾驶,时不时转头来看她,而不过看一眼,便开始叹气,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能暗暗憋回去。
“我的大小姐啊……”
御赫终究是没忍住,叹着气叫她。
“您刚刚何必要那样惹先生生气呢,跟他服个软,他怎么会忍心打你,也不会让你到墓园去。”
余念弱弱的将视线落在御赫反正的脸上,而后,似乎用了极大的力气挤出抹笑意来。
“我以前每次惹祸,就和哥哥撒娇耍赖,若是他真生气了,就哭……惹他心疼。可以前那些事都是小事,如今遇上大事,我却哭不出了。”
余念扯了扯唇角,似乎在自嘲。
“御赫,你教了我这么多功夫,我如今用在逃跑上,哥哥让你送我去墓园,也是罚你。你们几个人都被我连累了……实在,不好意思。”
余念撇了撇嘴,抬起自己的右手。
她老早便不想再画画了,手伤了,握不住笔,可到了今天,却刚好一了百了。
她能够清楚的感受到这次手腕上的疼痛和平日里不同,这次的疼……像是入了鬼祟,麻木到毫无知觉。
她用自己的左手去抚着自己的右手,从手指关节到手背,再到手腕。
掌心带着些血,可能感觉到疼便还好。
可是她的手腕和手指,却没有知觉了。
她不过是挨了几下打便如此,那她哥哥这些年来腿上的毫无知觉,又该难受成什么样呢。
没有人会对对方的痛苦感同身受,可余念这是真的在试着对余还感同身受。
而除此之外,她满脑子里又都是顾垣城的脸。
他坐在那聚光灯下,他脸上的决然,他看着自己的样子。
好像只要想到顾垣城,她的心头便会抽着疼痛,痛到胃也算账,痛到喘不过气来。
刚刚那闪光灯那么强,他的眼睛该多难受吖……
余念将视线移去窗外,这路边来来回回的景色她已经看了无数次了。
来时一次,去时一次,回来又一次,现在又要走……
这路边的树木景色,她几乎能背的下来了。
可人的心情,好像也决定了景色的美感,而现在,这草木失色,一片狼藉。
这小楼原本就在郊区,离墓园不远。
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就到了。
余念还记得上一次到这里来,是带着顾硕。
他的儿子不记得自己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脸,写不出作文来。
而她带着顾硕去了自己父母的墓前,让他叫了人,编造了一段听上去那样圆满的祖辈故事来。
那是她便害怕这故事编得过头,折煞了自家父母。
今日正好,可以正式来道歉了。
余念下了车子,寒风刹那间便将她单薄的身子骨打透了。
御赫想要脱了外套给她,可他身上穿的这单薄,这将外套对余念而言自然也没有什么意义。
她拒绝了御赫的好意,一个人向着余家的墓园走。
一级级的台阶全部踩在脚下,她的脚指头也是发麻般的疼。
左手尚可以放在口袋里,而右手只能垂在身侧,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着。
御赫带了几个保镖跟在余念身后,说监视倒是谈不上,只是怕她一个人在上面出了事。
这荒郊野岭的地方,现在也不是清明,整个墓园除了打扫的工人外见不到一个人影。
余念径自跪在了自家父母的墓碑前,周身散发着阵阵寒气。
“大小姐,先生不在这儿,天气凉,我带着他们走远点儿,您不用一直跪着。”
余念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只是墓碑上,自家父母的脸庞分明还那样的清晰。
他们依旧是俊秀和美丽的样子,时光定格在他们最好的年岁了。
余还说得对,她是该来赎罪的。
爸爸分明有沉冤得雪的机会,可是今天,她把这唯一一次的机会,毁掉了。
她让自己的父母背负了骂名,而那一瞬间,她来不及考量,只是想珍惜眼前人罢了,她那么爱那么爱的男人,那么好那么好的男人……她不想让他毁在自己的手上。
“爸、妈,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如果你们要怪,就来怪我,请不要去怪顾垣城……他没有任何错。”
余念对着那墓碑重重的磕了一个头,支起发疼的身子,她甚至觉得自己许的愿望有些恬不知耻。
“爸、妈,顾垣城的身体一直不好,拜托你们,让他快点好起来,如果他能够好起来,我愿意用我的一切去交换。”
余念又重重的磕了个头下去,然后跪坐在自己的腿上,好像失了全部的力气。
“还有我哥哥,他病了那么多年,坐在轮椅上那么多年……我希望他可以忘记仇恨,后半生不为仇恨而活,只做他自己,只做余还。”
余念只说了这两个愿望,大年初二回娘家的日子,她到了这墓园来,是不是也算得上是回娘家了?
余念垂着头,笑意渐渐苦涩带痛。
她想,哪怕余还不能理解,至少她的父母是可以理解她的吧。
他们为了相爱,放弃了那么多、背负了那么多……他们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懂得爱的人。
懂得爱的苦涩、疼痛、凌乱、纠结。
此时,大概也会懂她,她是为了什么,才走到了今天。
“哥哥今天打了我,说我不再是他妹妹了。这是我有记忆以来,他第一次对我发脾气。”
余念望着自家父亲的脸小声念叨着,就像是话家常,说着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哥哥那么温润如玉的人都能被我逼的生了气,我还真是个讨人厌的家伙呢。可是爸,我不想惹他生气的,我也不想伤害顾垣城,他们两个人我都很在意,可事已至此,我该怎么办呢?爸,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是选择自己的爱人,还是选择亲人?嗯?”
在余还面前一滴也没有掉下来的泪水,却在这个时候留了满面。
果然啊,她还是不中用,脸眼泪流的都是唐突。
余念用左手捂着嘴巴,哭得呜呜咽咽,后面她竟然连话都说不出了,因为太多太多的事……她不知道该可怜余还,还是该可怜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