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中那个仙人,看着魔女发疯。
她说“永不会被你渡化”时,藏在魔女身体中的缇婴,看到了仙人微有失神的神色。
缇婴与自己的前世感同身受。
她此时也不禁生出一种报复的快感:若你真是天道,那便要允许这世间有逆鳞的存在。
何况天道,是这般无情的吗?
在柳轻眉的故事中,柳轻眉求遍诸神诸佛,巫神宫的神女不回应,高高在上的天道也不看。
那么在魔女缇婴的故事中,天道的垂首,便像一种讽刺。
……仙人江雪禾的存在,对魔女来说就是讽刺。
你不看其他人,那你看我做什么?
缇婴在魔女的心中泪眼婆娑,怔忡掉着眼泪。明明知道这是前世,这不是她的师兄,她依然因感受到魔女的心境,而蜷缩起来,痛得受不了。
可是魔女却没有她这样脆弱,没有像她这样掉眼泪,没有像她这样一有什么事,首先想到的就是找师兄、要撒娇要抚慰。
魔女冰冷的眼睛看着仙人。
仙人垂下了眉目。
仙人江雪禾终于缓缓开口。
他承认他的身份时,天地间隐隐有回应,万木万草轻拂,让魔女感受到了那种不寻常。
她听到仙人说:
“比起天道这种说法,我更愿意自称为仙人。我不过是万千天道中的一缕,你可以说我是天道,但我不代表天地所有的意志……红尘人世,是你成仙的修行之路。而所有一切,都是我的一场修行。
“天意无情,有情人间。我是‘有情’的那一部分。
“因果轮回,世情皆孽,我维护的,只是‘秩序’。这不难以理解,尘世种种,千年万年,其实都是亘古不变的。仙也好,魔也好,谁占上风,我都一视同仁。
“世间万物皆有气运一说。天阙山以往多出仙人,已经用尽了自己的气运。天阙山为魔所害,魔物崛起,魔起正如仙隐神灭,亦符合‘定数’。”
他竟然在耐心跟她解释什么叫天道,什么叫秩序。
魔女睁大了眼睛。
一滴泪噙在她眼中,她看着他的脸,再一次感觉到了这种荒唐——他始终不理解她在痛苦什么。
魔女不禁询问:“那我呢?对你来说,我是什么?你说过你偏爱我,你的偏爱,不值得为我做点什么吗?”
仙人微滞。
他半晌回答:
“我亦想过你,想为你打破一些‘定数’。但天地秩序,本就是天道所定,我不过是万千天道中的一缕,我想战胜所有的‘无情’,亦是艰难。
“天阙山灭门那一日,我确实知道。我只是被自己压制,去不了……我很抱歉。
“你放弃自己的所有天赋,堕为魔,日夜受魔气侵蚀,你若控制不了它,总会走向归于混沌、彻底消散的结局。我和你有缘,我不愿看到你这样。我希望你成仙,长伴我身边。”
“有缘?”魔女反问,“是因为你在千山修行时,我总去烦你么?是因为你动了凡心,你开始对蝼蚁生出同情心了吗?”
仙人无言。
事情不是那般简单,但他淡漠惯了,拙于口舌,在伶牙俐齿的魔女面前,向来占下风。
他只是说:“我很早就认识你了。”
他的平静,更是激化了魔女的怒。
魔女冷笑一声。
她有很多话要骂出来,觉得很多事荒唐可笑,觉得他既然那么厉害,为什么不帮她杀尽她想杀的人。但她勉强有的一丝神智,又告诉她,这不怪他。
也许一切在天道眼中都是正常的。
人死灯灭,与日月轮回,没有任何区别。
他偏心一只蚂蚁,为了这只蚂蚁,他可以稍微做一些改变,但他永不会知道蚂蚁在想什么,在爱什么恨什么怨什么。
除非他也变成一只蚂蚁。
魔女定定看着他。
仙人以为,按照缇婴的脾性,她必然发疯,必然与他大打出手,与他决裂。
他想着该如何挽回……
他看到了魔女一滴泪眨落。
如滴水溅入一汪清池,其实寻常,却让他心头微滞。
他眼眸幽黑沉静,旁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魔女却并未将剑砍过来。
她好似生气,又好似疲惫。魔女掉头便走,化为血雾,在风中一吹便散。
仙人江雪禾在尸山血海中站立许久,他抬手,化了这里的怨气后,才离开。
怨气多了会生魔气,生魔气对仙人来说并无妨。但仙人不想缇婴身上沾更多因果了……他不想她走到万劫不复那一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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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人依旧跟着魔女。
默默跟在她身后。
某一日,魔女在浑浑噩噩间醒来,发现自己回到了自己当魔时的洞府。
流水潺潺,石桌石凳,面前跪着一人。
她因为神智受损严重,已经忘了自己在糊涂前,在杀什么人,做了什么恶事。只知道睁开眼,便看到江雪禾跪在石榻前,捉着她一只手,在净化她的魔气。
魔女静看他。
冷隽的青年低垂眉眼,眉眼线条凌厉,鼻梁与唇角的弧度也透着寒意,但他看人时,又是温润和气的。那点温润中和了他的凛冽,让他仅是冷淡,而不是谁也不能靠近。
魔女微微出神。
她昔日就是被他皮相所迷,去隔壁的千山玩耍,在万木枯败间,看到了坐在净池边的江雪禾。
她回去告诉师兄师姐,说千山多了一个修士,大家都不相信,说她胡说。
那是一个实在存在感低弱的小修士,缇婴将江雪禾看作是山林野修——问他什么,他都回答;他却从不起头询问她。
他也不见她的师兄师姐、同门师父师伯们。
天阙山压着千山定亲,她其实没什么底气,不确定他的心意,但他只是看了她半晌,目色惊讶、迷惘,之后是若有所思,他点了头。
现在想来,从他“惊讶”开始,就应当打住的。
他根本不理解她的感情,他只是觉得她有趣罢了。
魔女回想这些,冷冷开口:“我又做你接受不了的事了?”
仙人一怔,没想到她会愿意与他说话。
他抬头看她一眼:“没有。”
他似想安慰她,多嘴了一句:“你做任何事,我都可以接受。”
这话却倏一下,点燃了魔女的怒火,让魔女想起了两人的不同。
她阴阳怪气:“你当然可以接受,你又不在乎。”
江雪禾叹口气。
他道:“我在乎你,我没有骗你。我希望你开心一点。”
魔女满是戾气的眉眼,在此怔住。
她道:“师兄。”
他抬头。
魔女看着他:“我永不会开心的。”
他怔住。
他道:“我会陪你的。”
魔女道:“我迟早归于混沌,救无可救,你陪不了我。”
她倾身,俯到他耳边,声音甜下来,诱哄他:“……你想救我吗?”
仙人一动不动,半晌“嗯”一声。
她坐到了他怀中,搂住他脖颈,甜蜜道:“师兄,你帮我杀干净仙门所有人,助纣为虐的不够,知道玉京门计划却装不知道的人,也该死。没有去救的人该死,事后嚼舌根的还是该死……让我们杀杀杀!”
她杀气深重。
仙人看到了她的魔气丛生,沿着她的灵脉,侵蚀她的一切。
那魔气顺着他的身体向上攀爬,魔物极尽诱惑本事,要将他变成她手中杀戮的刀:“……师兄,只要你帮我杀干净这些,我会跟你回去。
“到时候,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不和你捣乱了,我乖乖克制自己的魔性,跟着你修行,跟着你修仙,生生世世陪着你,好不好?”
仙人面容低垂。
他心中空茫。
他知道她此时所言所行皆代表了她的无可救药,他想救她,却不知如何救。
仙人只好将仙力输入她体内,帮她缓一缓魔性。
他怀中依偎的少女一点点僵硬,眼睛抬起,懵懂又怔忡地看着他,他便知道她又找回了一些人性。
魔女缇婴问他:“我刚才跟你说什么了?”
她连刚说的话都不记得了。
仙人沉默片刻。
他抱住她,轻声:“没事的,你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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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女状态很差。
她反复无常,脾性暴戾,动不动就会发火。
她的暴怒,与现实中缇婴那种小打小闹不同。待在她身体中的缇婴,都要被魔女的糟糕状态吓得一惊一乍,惶然十分。
魔女自己也感觉到了自己魔性的难控。
有一日夜里,她睡在石榻上,醒过来时,看到仙人又在为她输送仙力。
她看他半晌,缓缓说:“师兄。”
仙人知道她一清醒,就要折腾。
他应了一声。
他听到魔女说:“师兄,我恨你。”
仙人搭在她脉上的手指定住。
他垂着眼。
躺卧着的魔女看不清他神色。
她盯着他,看到他又一次,轻轻地“嗯”了一声。
魔女继续:“我知道不怪你,不是你的错。我知道你对我很好,你想拉我回头,可我还是很难过。
“我更难过的是,你不知道我在难过什么,你连问都不想问。”
仙人江雪禾微微抬脸。
他顿悟了她的想法,微有迟疑:“……你在难过什么?”
魔女脸上浮起一丝古怪的笑。
她却叹口气,从座上爬起来,依偎向江雪禾。
他习惯她的靠近,并没有推拒之意,直到她伏到他耳边,半真半假:“师兄,即使我魔性深重,无药可治,你也会陪我,对不对?”
仙人点头。
她问:“那我消失了怎么办?”
仙人以为她态度终有松动,心中竟有一丝安慰。
他温温和和,也试探她的态度:“你不会消失……如果你愿意让我帮忙的话。”
她眨眨眼。
她转着他的发丝,偏脸打量他,道:“我是你最喜欢的一只蚂蚁?”
这话,仙人不知道该怎么接口。
好在魔女也不在意他的答案,她只是在趁着这片刻清醒时间,在思考,在整理自己浑噩的大脑。
魔女说:“我消失了,你也依然在乎我,对不对?”
仙人说:“……我尽量不要事情到那一步。”
魔女嬉笑:“那怎么行?你是天道,你可不能违背你自己定下的原则。万物有序,若因你的私情而改变什么,搅乱了一切,那你可要愧对除了我以外的众生咯。
“那怎么行?我可怜你,喜欢你,才不舍得你那样。”
仙人疑心她在阴阳怪气。
他半晌道:“你不是恨我吗?”
魔女怪异地看他这副不通情的样子一眼。
她道:“我既恨你,又喜欢你。”
这恐怕是仙人难以理解的感情。
他便又保持沉默了。
而魔女追问:“如果我消失了,你还会在乎我吗?”
仙人被逼无奈,答:“会的。”
魔女便像是松了口气。
她趴在他肩上,落落地说:“那么,你就陪我走到我消失于混沌好不好?等我消失了,我就不恨你了。”
她执着地要他答应。
很久很久,他才很低声地“嗯”一声。
那声极轻,如烟似羽,落落簌簌,魔女却不在乎。
她好像为他的答案而高兴,好像因此而原谅了他几分。
她在他耳边说话:“那师兄,我想要你。”
仙人怔住。
在她身体中魂不守舍的缇婴也怔住。
仙人和缇婴都如稚子一般,被魔女的语出惊人,而惊得心中无措。
魔女笑吟吟地弯着眼看仙人。
仙人询问:“你是想和我双修,拿走我的一部分力量,提升你的修为?”
魔女身体中的缇婴:“……”
她呆呆地看着这个木头仙人。
魔女的眼神微冷。
她却笑:“是啊,不行吗?”
仙人说:“……随你。我不在意这些。”
缇婴在心中想:你身体都开始僵硬了,你说你不在意?
原来你还是有一点感觉的嘛。
缇婴在心中挤兑半天,忽而看到自己扒了他的衣衫,他肩头露出……她一下子脸红,有点尴尬。
缇婴便保持着这种既想偷看、又不想偷看的状态,她在心中想着一件事,好转移一点自己的注意力——
她知道魔女在骗仙人。
魔女只有一句话是真的,她恨江雪禾。
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让天道怜惜一眼的,就应该万世长存;被他看也不看一眼的,就堙灭得无声无息。
魔女心中爱慕仙人,但她在天阙山灭亡后,永不可能接受旁观一切的仙人。
事情不怪他。
但她喜欢他,她便会恨他。
魔女脑中有了一个计划,她想报复仙人。
她想要无情无欲的仙人,也知道她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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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女睡过仙人后,仙人再次被抛弃。
这一次,仙人想找寻魔女的踪迹,却遇到了一些阻力。
她实在是一个有天赋的孩子——
双修后,拿走了他一部分气息,既用来提升修为,也用来屏蔽他的感应,对付他的“无所不能”。
他再次能感应到魔女时,魔女已经将事情做绝,要将事情导向最无法挽回的一步——
她去杀青木君了。
她要在青木君的成仙大典上,阻止青木君成仙。
她要与青木君同归于尽,带着青木君一同归于混沌,消失于天地间。
她要趁着自己还有意识的时候,消灭掉她自己,与死去的同门永远地告别:
万事万物自会长存,只是她不想长存于这个世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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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人探到缇婴的气息,无所不知的他,便知道她要怎样一个结局了。
江雪禾立于天地间,长久地凝然,长久地空茫。
他洞察她的念头。
他回到了千山。
他坐在千山静水边,在日落日升、第一缕阳光俯下时,点化了一个山水精怪化出人形。
山水精怪喜不自胜。
精怪不过是千山的万千气息中最寻常的一道,却因长伴仙人左右,而有了一丝灵气,从而能被仙人点化,化为人身。
对精怪来说,这是成仙的第一步——江雪禾常日在千山,精怪当然知道这不是寻常的仙人,是比仙人更厉害的存在。
精怪要道谢仙人点化之恩。
仙人道:“你叫什么?”
精怪恭敬:“小人给自己取了个名,叫林青阳。小人愿侍奉大人……”
仙人背对着他,一道光拂过,敕令落在了林青阳身上。
林青阳得到仙人的敕令:“从此时开始,千年为期,你将守于千山,守护小婴生生世世。敕令不解,你永远踏不出千山十里之畴。”
林青阳猛地抬头。
对仙人的感恩,多了一丝震惊、怨气。
林青阳藏好自己的不服不甘,想挣扎一二:“是天阙山的缇婴吗?她都成魔了,她哪有生生世世……”
仙人起身。
他说:“我带她回来。”
林青阳小心询问:“那千年以后……”
仙人道:“千年以后,若是她依然无法成仙,我依然无法渡化她……我便陪她一同消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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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启那只创了一半就被缇婴抛弃的大梦术。
他设下大梦咒,将天地法则困住千年,将自己困于大梦阵中。
大梦术从混沌中抢走魔女的一丝魂魄,将仙人的魂魄融入其中,就此生效,护二人魂魄一日日轮转,一日日清洗净化。
大梦术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仙术。
它只是为了救一魔而设下的一种可能——他要给缇婴,完美的一生。
从此以后,天地间失了法则,天道再无法回应任何人。永无仙生,永无魔诞。
仙与魔是一切起源,莫测难定的人心是注脚。
他违背自己定下的法则,亦要为此付出代价。他一步步踏过自己的法则,走出千山,向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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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大梦。
他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不知道那句“我恨你”,是否永远无法渡化。
也许仙人的偏爱一不值。
他亦只能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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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
噩梦散去,缇婴醒来。
她睁眼时,眉目间戾气仍在,大脑混沌不能清醒。
上一刻,她还在玉京山和那青木君大战,又悲又怒,想拉着所有人死……下一刻,倏然梦醒,她却依然维持着魔女那种浑噩的状态,摇摇晃晃地爬起来。
她听到外面夜杀的声音:“我愿意和你合二为一。”
她听到江雪禾轻声:“好。”
柳轻眉的追杀又来了。
可恶的梦貘珠,可恶的柳轻眉……维持着魔女阴沉状态的缇婴倏地站直,沉着脸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