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中,柳叶城的一派繁华气象,以缓慢的速度,浮光掠影般褪去。
白鹿野作为护阵之人,心中难掩对巫神宫的“天命术”的震撼:
衰败破落感扑面而来。
进城出城的人流消失,尘埃滚滚,黄土漫扬,枯木沿着原本绿枝红花处蜿蜒,枝头又挂上了很多数也数不清的白幡。
鬼气阴森,一点点现身。
那肉眼看不见的一重结界,因为内外鲜明的枯败与繁荣的对比,也终于让人找到了踪迹。
真正的“柳叶城”,终于要出现了。
这都是南鸢的手笔——
只要巫神宫的神女与天官眼睛能看到“未来”,他们可以破世间万法。
巫神宫的天命术已经这般厉害,他们却还想得到梦貘珠。有了梦貘珠后,这世间对巫神宫来说,还有什么秘密可言么?
天命术看未来,梦貘珠看过去,巫神宫从此无敌……白鹿野如何与这样强大的仇家为敌?
阵法已经起效。
南鸢坐在阵中,闭目施法,发带与蒙眼白布被刮起的鬼风向后掠开飞扬。
她清淡隽秀,秀美中自带无法亵渎的圣洁。殊不知,白鹿野已悄然无息站在她身后,可杀人的手,离她命门不过三寸。
他想救师兄妹。
他却不想让南鸢带走梦貘珠。
阵法已经开始生效,他此时杀了南鸢,打乱巫神宫的计划,和师兄妹一起逃去千山躲避巫神宫的追杀的可能,到底有多大呢?
江雪禾与缇婴愿意吗?
南姑娘一心救人,他这样对她,应该吗?
白鹿野静然长立,低头看南鸢许久。
南鸢开口:“白公子。”
白鹿野一怔。
他以为她洞察了他的念头,心头微紧,正想要搪塞过去,听到南鸢说:“我乾坤袋中传音符亮了,我此时无法分心,但又怕错过重要消息。白公子能帮我打开吗?我告诉公子乾坤袋的禁制口诀。”
白鹿野顿一下,轻笑:“我怎敢拒神女?”
他跪了下来,俯身倾过去,帮她打开乾坤袋。
他依然有无数次机会在此杀人,他跪在南鸢面前,与她呼吸寸息之间。他看不到她蒙眼白布后的眼睛,不知那双眼是闭着还是睁着,他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
他手指擦过她腰际。
她轻轻躲了一下,又定住。
南鸢心头生起些古怪感,让她一时于施法上停滞。她听到白鹿野轻暖的带几分笑的声音:“好了。”
乾坤袋落入了他手中。
他可以杀掉她。
南鸢已在命运中看到,她没有阻止。他若动手,她亦有反击之力——她来此,不仅为救小婴,也为了拿到梦貘珠,回巫神宫复命,得到许可,回主宫晋升。
但白鹿野没有动手。
在她的沉静中,白鹿野拍亮了那道传音符。
李神女焦急中带着欣喜的声音响起,惊醒了他们各自的异梦——
“南姑娘,我不放心梦貘珠之事,再次为你卜算。方才,有一个厉害人物来了巫神宫,我卜算之下,此人可助你。
“如今,他已在我拜托之下,前去柳叶城帮助你们除掉柳轻眉、拿回梦貘珠了……你们见了他,就明白了。”
南鸢与白鹿野双双一怔。
什么人,会是他们见了面就能明白、来帮他们拿到梦貘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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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境中,江雪禾三人寻了一山洞。
柳轻眉在这个梦中过于无敌,又十分清楚他们的软肋在哪里。江雪禾设的掩藏气息的结界只支撑了一个时辰,就再次被一道天雷劈中。
这代表柳轻眉找到了他们,很快就会追杀而来。
同时,梦中的所有凡人都不再是凡人,变成鬼怪来杀他们——因这些人本是活人,他们反而不好动手。
夜杀是无谓杀戮的。
但江雪禾禁着他,威胁他。
夜杀困惑于江雪禾为何束手束脚,在乎他人生死,为何不直接杀个痛快?若二人真是同一人,夜杀无法想象自己的本体为什么会变成一个婆婆妈妈的好人。
先前缇婴醒着,他以为江雪禾是在缇婴面前做个样子。而夜杀本就想讨好缇婴,他误会缇婴是一个善良心软的小姑娘,便也不杀人。
但是这三日奔跑,缇婴烧得厉害一直不醒,江雪禾又何必继续伪装?
除非江雪禾本就不想杀无辜人。
闷雷再响,江雪禾与夜杀说话时,语气冷淡,虽温和,却不复平时的耐心:“我去会一会柳轻眉,拖延时间。你继续照顾小婴。”
缇婴蜷缩着身子,被盖在一张男子外袍下,只露出巴掌大的脸。
这巴掌大的脸上,冷汗淋淋,绯红密布,看着十分可怜。
江雪禾先前试着为缇婴输送一些灵力,但她此时灵根封闭,陷入梦魇,只能等。
夜杀正跪在旁边,专心为缇婴拭汗。
他听到江雪禾要出去对付那柳轻眉,不禁烦躁:“到了这个地步,你应当看得出来,你打不过那个柳轻眉。你还不肯和我合二为一?”
江雪禾:“应是你来想通,与我合二为一。”
夜杀冷笑:“怎么,怕你融入我,会失去记忆?失去记忆又何妨,我对小婴不好吗?只要杀了柳轻眉就是……”
江雪禾:“你以为你我相融,就能杀得了梦界之主?”
夜杀怔住:“不能么……那你在拖延什么时间?”
江雪禾懒得和这个半大孩子多话。
他对缇婴有耐心,是因缇婴可爱。可夜杀在他眼中,并不可爱。
江雪禾回头,深深看一眼夜杀:“你不妨先想清楚,柳轻眉一直追杀我们的缘故。想清楚了这个原因,你才能明白,你我谁站主位,更值得。”
江雪禾袍袖飞扬,只穿结界,出去了。
夜杀垂着浓长的睫毛,盯着做噩梦的缇婴,陷入思量。
此事莫非还有隐情?
他以为,柳轻眉要得到江雪禾与缇婴,是为了杀掉江雪禾,让缇婴施展复活术,复活韦不应。
可江雪禾这么说……说明还有另一重隐情,并且那个隐情,江雪禾已经猜到了。
世上自然没有江雪禾猜得到、夜杀却猜不到的秘密。
夜杀耐下性子,细细琢磨这几日发生过的所有事。他渐渐寻到一些痕迹,心头猛地一跳:
是了。
按照江雪禾和缇婴的说法,柳轻眉在那个他没见到的现实中,是凡人之躯;在这个梦境中,却可以借助梦貘珠的力量作威作福。
说明现实中,柳轻眉本人的力量要胜过梦貘珠。那么相应的,梦境中,梦貘珠的力量应该是压制柳轻眉的。
只有梦貘珠的力量更强,柳轻眉才能呼风唤雨。那么,现实中柳轻眉要的是复活,梦境中梦貘珠要的,自然是别的柳轻眉不在意的东西……
夜杀沉下脸。
他想到那是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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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婴仍被困于噩梦。
她心中已经焦急,生怕自己迟迟不醒,连累师兄和夜杀。她在做完柳轻眉的梦后,以为折磨终于结束,便舒口气等待清醒。
她甚至洋洋得意,想自己没有用多少灵力,这次梦境应该很快会醒。
她却忘了,她的灵力在先前打斗中已有枯竭之态,枯竭之际施展大梦术,大梦术耗费的灵力再少,她也难以支撑。她深陷于噩梦,未尝不是一种大梦术对她的保护。
不知足的缇婴在心中骂骂咧咧,不可避免的,被拖入了另一重梦境。
“啪——”
睁开眼,夜空中绽放的烟火,绚丽烂烂,铺满她的整个视野。
她怔忡间,又被面前放大的青年相貌吸引。
唇齿间的异常碰触,让缇婴心头跳起。
接下来,缇婴注意到青年鬓角的潮湿、睫毛与面容上的水渍,还有那贴着自己的,潮湿衣料。
缇婴听到自己控制不了的声音娇娇甜甜,在唇齿之间模糊地响起:“师兄,喜欢吗?”
缇婴后背出了汗,血液逆流,又不知道这个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亲吻间还能清晰地说话。
必然技术高超。
缇婴知道自己果真陷入了前世旧梦中,自己此时,必然又变作了那个魔女缇婴,欺负那个总和她在一起的仙人师兄。
她没眼看。
可她待在自己的身体中,懵懂纯情,对自己不懂的画面,会偷偷睁开一只眼,悄悄地看。
魔女缇婴后退一步,看江雪禾面容潮红,神色却清淡。
她轻蔑地扯嘴角,笑了一声。
魔女推开江雪禾,背手便绕出之前所站的树下,朝着热闹熙攘的人间街巷中走去。
躲在她身体中的小缇婴,看到仙人师兄沉默了一下后,跟了上去。
咦,原来师兄前世中,对缇婴也这样耐心啊。
不,有一点不对……
被困入噩梦的缇婴观察着这个仙人,一点点察觉到了微妙的区别。
上一次入梦时,缇婴只将江雪禾当做哥哥,看到魔女与一个仙人那样厮混,她惊恐又害臊,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那样。
她那时并不敢多看仙人。
而今她对江雪禾有了其他心思,她直勾勾地观察这个师兄的前世,便发现这个仙人师兄,与现实中的师兄,还是有很多区别的。
他是青年相貌,脸容没有毁过,声音没有毁过,岁月在他身上呈现最完美无瑕的一面。他只消站在那里,冰清玉洁,谪仙人风范十足。
可他其实很冷淡。
远比……缇婴现实中的师兄江雪禾冷淡得多。
比如此时此刻,魔女缇婴转身离开,若是现实中的江雪禾,便会亦步亦趋地追上,会不断地哄、不断地试探她不满意的地方在哪里;她若脸色太臭,他也不会主动找骂,而是会在一个个小摊贩前驻足,买一些师妹喜欢的零嘴玩具,带过去逗弄小师妹,让小师妹重展笑颜。
仙人江雪禾却不会。
他只是跟在魔女缇婴身后。
他什么也不做,什么话也不说。
不知魔女如何想,缇婴看着,已经觉得此仙人沉闷无趣,不如自己的师兄鲜活生动,对自己好。
魔女必然也觉得此人无趣。
然让缇婴意外的是,魔女在人流间停了步,回头看身后的江雪禾。
她傲慢的脸上,浮起一丝促狭笑意。下一刻,一重带着魔气的攻击卷向仙人袍袖,在他发间轻轻一绕。
仙人偏头间,他的发冠便被一阵风吹跑了。
魔女乐不可支。
缇婴:“……”
不懂你们。
怎么还不放我离开?
魔女的捉弄,让仙人江雪禾的眉眼在起初的怔忡后,柔和了一点。
他道:“别闹了,小婴。”
魔女沉下脸:“是你非要跟着我,你若不开心,离开便是。”
仙人眉目低垂,温润清致:“我几时不开心?”
魔女轻慢地笑一声,似嘲弄:“是,你哪里在乎别人怎么想,你只在乎你自己。”
仙人:“我在乎你。”
魔女:“你这种诱哄的语气,以为我入了魔,就再听不出吗?师兄,你根本不通情——我怎么成了魔,才看得出来呢?”
仙人知道她成魔后,被魔气所控,脾性经常失控,忽冷忽热,对他也时远时近。
他不在意这些,只温和道:“大梦术进展已经一半,我们先尝试着,送天阙山的师门鬼魂入轮回,如何?”
打蛇打七寸。
无论前世今生,他都知道她的软肋在哪里。
那个魔女低下脸,没有吭气。
可缇婴待在她体内,缇婴知道她心软了下来,她还在反省她是不是越来越失控,越来越难掩对仙人的嫉妒、欺凌之心。
怎能不嫉妒呢?
她原本也有大好资质与未来,甚至比他更好。
可他成了仙,她却堕魔。堕魔的人没有未来可言,她除了报仇,什么也不想。
缇婴体会着魔女的心情,又盯着这个仙人江雪禾。
她因无事可做,便一直盯着仙人。
她捕捉到仙人又一次与师兄的几分区别——
在魔女与他吵架时,他睫毛一瞬间低下,及时掩去了他的几分“困惑”。
他一贯做着温和的、顺着魔女的模样,但是,缇婴心间冰凉,呆住了:他其实根本不懂魔女在吵什么,气什么吧。
他确实如魔女说的那样,不通人心,不在乎他人,也没有感情。
所有的温和,都是做给魔女看的。
……这,怎会如此?
魔女与仙人的一段孽缘,竟建立在仙人无心之上吗?
……那仙人为什么还为魔女做那么多?
为了渡化?
这么……高风亮节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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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
她得多看看。
缇婴不再着急摆脱噩梦了,她要弄清楚轮回转世间,师兄是怎么从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变成今天这样知情识趣的好哥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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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人与魔女在一起净化冤魂,送魔女曾经的师门被害之人入了轮回后,仙人与魔女之间,感情好了很多。
这段时间,应该算是一段蜜里调油的日子吧。
虽然魔女依然经常嘲讽仙人,虽然仙人依旧经常不懂她在气什么,却因为各自有意识的退让,而看彼此都顺眼很多。
让缇婴放心的是,魔女一心杀仙门中人,一心报仇,她气起来时折腾仙人,却因为仙人的温静安然,大部分时候,魔女并不强迫仙人做什么。
那二人一起行于凡尘人间,一起继续商讨创出“大梦术”。
缇婴看着大梦术自己所熟悉的篇章,在二人的切磋商讨间,一点点现出轮廓。
魔女得到魔物们的消息,便要去杀仙门中人。
仙人跟在她身边,会将那些不牵扯因果的、没有参与天阙山灭门事件的修士送走,而参与天阙山阴谋的修士死在魔女手中,不算魔女的孽果。
魔女起初因此事与他大打出手。
后来她堕魔得厉害,神智经常不清,分不清自己在做什么,仙人又在耳边不断念叨,魔女便默许了他的救人。
魔女有时候看着仙人,心中会生起迷惘之心,会想着待杀光所有仇人,她是否愿意跟师兄回去?
天阙山没有了。
但是还有千山。
她是否愿意让仙人约束自己的魔性,困住自己的魔性,被他关进千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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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然有些松动,对师兄的昔日情愫,有些被找回来。
她亦会趴伏在他肩头,看他静默修行,就如同他还在千山,她还在天阙山中一样。
但是发生了一件事。
魔女在追杀玉京门弟子时,听到了一些消息,又从一些高等魔中,证实了那个消息的可能性。
她将仙人哄骗走,自己去大开杀戒,将一路逃出来的仙门弟子屠杀干净。
仙人赶到时,白色裙衫、绯红发带的魔女坐在尸山血海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仙人面容沉静。
他微有失望,语气却还是平静的:“缇婴,你又开杀戒了。我渡你多少次,你都屡教不改,是么?”
魔女缇婴大笑。
她笑意深深,浮在眼中。那笑意,又几点泪光。
她偏头看仙人,轻描淡写地弯唇,好像说闲话一样:“师兄,我最近听到了一个消息,不知道你可否帮我证实一下。
“师兄,你是天道化身吗?”
仙人微微抬起眉眼。
他静立于罡风间,一言不发,已然说明一切。
尸山上的缇婴站了起来。
发带飞扬间,垂至衣摆处,素裙擦过一地血红,她手中剑气,直指他:
“你是天道化身吗?
“你在千山修行,心无波澜,却被我搅了清静?
“我说你以前如同死人一般,我怎样对你你都不在乎,你现在怎就突然在乎了?
“天阙山的灭门你知道,我的入魔你也知道,玉京门所作所为你依然知道。我说这世间,我的师父师兄师伯们修行已经十分有天赋,成仙却依然要花数百年数千年时光,你却几十年就成仙……
“是因为你本就是仙,对不对?”
仙人半晌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会害你。”
缇婴笑问:“那你来到我身边,目的何在?
“我是你的凡心一点吗,师兄?
“你高高在上俯瞰凡尘千年万年之久,仙门灭门魔气纵横,皆是你默许,皆是你认为的‘有序’。那你找我做什么呢,师兄?
“我永不会顺从你,被你渡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