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杀已经判断出来,梦貘珠想要摄取的,应该和“天道”有关。
江雪禾必然和天道有些关联,那能够摄取世间梦境、知晓过去的梦貘珠,才会与柳轻眉联手,一同对江雪禾穷追不舍——
柳轻眉要韦不应活过来;
梦貘珠要江雪禾的真正力量为它所用。
如此,二人合二为一,才有对抗梦貘珠的一丝胜算。
夜杀尚有不甘:他没有和缇婴告别。
但是……与江雪禾相融,也是为了能够出梦。
江雪禾终于将那不听话的少年神魂收了回来,他舒口气,再面对柳轻眉时,法力顿涨一波。
柳轻眉并不在意。
在这个梦境中,她是梦主,江雪禾不可能杀得了她。而缇婴又陷入昏迷,梦貘珠从过往的些许死魂梦境中曾看到过,缇婴控制不住大梦那样强大的力量,她不会醒的……
柳轻眉才这样想,就听到少女阴沉的叱声:“师兄,我来了!”
江雪禾正与柳轻眉交战,忽感到身旁一片水掠过,幽蓝色的道光一闪之后,他顿时感觉到黥人咒上那些鬼孽又开始不稳,被召唤了出来。
水色化人,正是他那个本应躺在洞穴中的小师妹。
缇婴施展江雪禾没见过的诡谲术法,手势简单却迅捷,法印捏出,周身散发出寒光。缇婴一重攻击落到柳轻眉身畔——
肉眼可见,旁边繁茂树木一瞬枯败,露出断枝。
那攻击所落之处,如同水墨画褪色一般,断壁残垣肉眼可见。
但只有一瞬,周遭景致重新恢复。
柳轻眉脸色微变。
她面前的小姑娘扬下巴,冷冷看着她:“果然,大梦术和你的梦貘珠同出一源,可看破虚妄,打破你的梦境。你才这么怕我!”
柳轻眉脸色几变后,她露出一种肃冷的、不符合她本人形象的神色:“你频频用大梦术,灵根支撑不住,于你有害。”
缇婴傲然:“要你管!”
江雪禾在后,微蹙眉。
缇婴此时,傲天傲地,一副睥睨万物的模样。这虽然是她,却不像是她……
他暗自怀疑她莫非是被什么奇怪妖物夺舍了,就见缇婴扭头,幽幽地看着他。
缇婴眼神幽暗,森冷,还带着一腔从噩梦中带出来的恨意、怨气、悲怆、寂寥。
她看他的眼神,像是他是她的仇人一样。
缇婴强迫自己从噩梦中醒来,神魂稍微受损,灵根裂痕加剧。她就像一个人,塞入了两个人的灵魂般——
一半是现世缇婴;一半是深陷魔气、大脑浑噩的魔女。
缇婴寒着眉目,教训江雪禾:“我教你大梦术,大梦术破除此梦,你我一同杀了她,共同出梦。”
她语气还有几分嘲意:“你这么厉害,现现卖,不成问题吧?”
鬼魂就跟随在她身后,但她熟视无睹,压根没有畏惧之色。
她好像对他敌意很深。
江雪禾心知她此时有异,她的脾气更加坏了。
他顺着她,颔首。
缇婴似对他的表现满意,面上的寒色缓一分,走向师兄。
柳轻眉气笑:“不自量力……”
缇婴一掌挥去,声音厉狠:“要你多话了吗?闭嘴!”
她脾气这样暴躁,江雪禾面不改色,柳轻眉微有惊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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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三人大战的功夫,黎步摆脱那梦貘珠的监察,步入柳轻眉的房舍。
他用术法打开这里的禁制,顺着地道一路向下蜿蜒潜行。
柳暗花明,黎步终于在地宫最中央,见到了一座棺椁。
他松口气,露出笑:果然,韦不应的尸身就应该在这里。
柳轻眉将尸身从现实带入梦境,在梦境中好好保存。她深爱那个人,必然将那人藏在离她最近的距离。
黎步好歹被困在梦境中这么久,又与江雪禾不断用秘法联络,他终于找到了这个暗室……
寻常情况下,梦境之主是不可能对付得了的。他们能想出的法子,便是让柳轻眉受到韦不应尸骨的钳制,拖累那个梦貘珠,让梦貘珠的力量露出破绽。
那可能是他们出梦的唯一机会。
黎步为人谨慎,他在找到这方棺椁后,仍不大意。
他悄然运用术法,一根根敲开棺椁上的钉子,打算查看一番尸骨对不对:
韦不应被砍去了头颅,这里躺着的,应该是一个无头尸。
“刺拉拉——”
木板被他一点点推开,悬于半空。
黎步俯身去看,面上笑容僵住——
棺中空无一物,没有尸身!
怎么可能?!
他一下子失神,以为柳轻眉骗自己,却又觉得柳轻眉不应拿韦不应的尸骨做章……那毕竟是她的爱人,她怎么忍心?
难道是……
他心中乱糟糟,忽而,神魂中出现了一行字,是江雪禾询问:“可有找到韦不应?”
黎步看眼空荡荡的棺木:“……出了一点小问题。”
江雪禾沉静:“什么问题?小婴神魂有异,不能再耽误下去了。”
黎步心头生怒,烦躁不已:小婴小婴,你满脑子只有小婴。我出生入死帮你找尸骨,你就一点也不关心?
江雪禾下一行字写道:“你可有受伤?若是太难,就出来吧,我另想法子。”
黎步挑眉。
他压下心中突兀的舒心。
他强行掐断了两人的秘法交流:“好烦,我知道该怎么办了。你不用管,等着出梦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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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梦术当真是对付梦貘珠所织梦境的不二之法。
大梦术不只可御鬼魂,本身法术就很适合缇婴,像为缇婴量身定做。
大梦术的法术,是将缇婴毕生所的各家法术相融,贴上印记,由她自己修改,成为她自己的,让旁人找不到头绪。这门术法施展之下,便见缇婴时而用咒、时而捏符掐诀、又时而将剑气挑出,逼得柳轻眉开始后退。
术法所到之处,皆现枯萎之相。
虽然会很快复原,但随着大梦术术法之下鬼魂们的重创,梦境的修复越来越慢。
江雪禾现现用,惊讶地发现,他竟然能会这据说只有缇婴能用的法术。
虽然初时有些粗劣,但他担心缇婴受伤,便不动声色地迎身上前,将缇婴慢慢护在身后,不让她打头阵。
他小师妹在他身后冷笑一声。
小缇婴嫌弃的嘴脸十足十:“要你多事。谁稀罕?”
江雪禾:“……”
他当她有病,不加理会,神色沉静安然。而他越是这样,缇婴就越是生恼:魔女带出来的怨气,因缇婴灵根不稳,影响她至深。
师兄妹二人共同迎敌,柳轻眉虽受到些阻碍,但不至于落败。
她更多的力量用来修补被大梦术所迫害的梦境。
就这样胶着之时,忽有人破开空间,从半空中一道无形门中步出。
那人出现,便被察觉,雷电当空劈去。
那人身手好极,拖着一棺木一同向后跳跃,躲开雷电。
少年带着恶意的声音在半空中响起:“柳姑娘,要不要管管这雷?要是劈坏了,里面的人可就被劈成焦木了。”
柳轻眉回头,眸子当即一沉——
黎步与棺木一同立在半空,雷电再劈,黎步毫不在意地将棺木朝天上雷光掷去。
柳轻眉:“住手!”
她阻拦雷电,阻拦梦貘珠突然的杀念重重。
黎步浑不在意,松开棺木上张开的结界,让正方天地的恶念都向棺木投去。
柳轻眉飞身至半空,一手阻挡,一手拦棺。
黎步指尖轻绕。
柳轻眉好不容易抢到棺木,黎步手一捏,一重火就在柳轻眉头顶落下,烧向棺木。这不是梦貘珠的力量,柳轻眉阻拦不了。
柳轻眉以身去拦。
黎步的法术岂是那样不设防的。
他的火躲开了柳轻眉所有的阻拦路线,欺负柳轻眉只是个借助梦貘珠力量的凡人,稳稳地烧在了棺木上。
柳轻眉:“住手——”
棺木在不灭之火下遽然成灰,她恨怒尖叫扑过去时,又突然愣住——她看到了被烧毁的棺木盖下,空无一物的内部。
黎步笑弯眼:“柳姑娘,你被骗了。”
大火弥漫,烧尽梦境半边天。
柳轻眉怔怔地看着那竖起来的棺椁。
她衣袍溅上火星子,她耳边听到黎步的恶语:“可怜的柳姑娘,你被梦貘珠骗得好惨。它用一具假的尸体骗你说是韦不应的,把你骗入梦境,心甘情愿地相信按照它的计划,你可以复活韦不应。
“但是韦不应尸骨不存啊。
“梦貘珠一开始就是骗你的——它要的是江雪禾的力量,它骗你与它同路。”
缇婴声音,恰时响起,与黎步一样,将恶意再加深一重:“你好像不知道,我师兄的黥人咒中,其实没有韦不应的魂魄碎片。韦不应的气息在黥人咒中存在过,但很快就消失了。
“鬼孽消失,要么是我师兄解开了那部分咒力,那部分鬼孽归了天地、彻底消散,要么是,他只是气息存在过,根本没有真正存在过,黥人咒都留不住那点薄弱的气息,风一吹就散了。
“你愿意相信哪种说法?”
柳轻眉回身。
缇婴法术向她劈下,一重光渗入她体内。
“轰然”巨响之下,梦境破裂,众人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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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界解开了……”
南鸢起身。
白鹿野正要恭喜,又听南鸢抬头,诧异道:“梦境也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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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柳叶城出现。
现实中这座城池,在众人入梦前,人流若水,熙攘繁闹。此时这座城池,四处挂满了白幡,鬼影幢幢,高低间伏于墙头,寒鸦拍翅惊飞。
柳府中那些和厉鬼打斗间莫名其妙昏迷过去的道人们一个个清醒过来,意识到他们上当受骗,进入一个荒唐的梦境,成了柳轻眉手中的伥鬼。
道人们脸色青白,不再试图除掉厉鬼,而是聚众找人:“柳姑娘呢?
“呸!哪有什么柳姑娘——柳轻眉,你出来!”
单薄瘦削的白衣女鬼泠泠立在枯败的花园中。
她看着园中景象:没有花,没有叶。没有湖,没有水。
这才是真正的她的家。
长发散至地,她垂着眼看,在众道人叫嚷下回头,众道人深吸口气,看到她的样貌:
一看便知是鬼。
青白相间,鬼气阴阴。
可连相貌都是难看的:过于瘦,过于柴,过于薄……
没有他们昔日所见的柳姑娘国色天香的一分。
只有轮廓与衣着神色,能认出来。
道人们扬起拂尘:“杀掉这恶鬼!”
柳轻眉静静看着他们。
她说:“只有我变成无支秽,我才能守护柳叶城。”
众人大骂:“一派胡言。”
各种法术攻击落到她身上。
江雪禾托着缇婴的腰身,将她抱于自己怀中,回到现实中,看到的便是被欺骗的道人们对柳轻眉的打杀。
法术攻击对她这种单薄的女鬼来说,惨痛无比。
二人看到时,柳轻眉长发凌散、袍袖沾雾,鬼影迷离,幽魅静薄。
她此时当真像一缕青烟。
但她坚持着不肯散去。
她脸色十分苍白,在大势已去之际,在知道梦貘珠欺骗自己之后,仍操控着体内的梦貘珠,控制着成为厉鬼的叶呈,帮她与那些道人为战。
来自古战场的假将军左右为难,竟不知道是该帮那些修士,还是该帮这个恶贯满盈的柳轻眉。
柳轻眉是他主人生前的心上人……
柳轻眉她……
假将军怒:“你死到临头,还要操控厉鬼杀人!”
柳轻眉笔直站在枯了一地的花叶前。
她目光空空的,谁也不看,只坚持:
“你们没有经历人祭那日,你们不知道人与秽鬼的悬殊。
“你们不知道那时的荒芜可怖与不可战胜,那日的无能为力。如今伤亡只是暂时的,只要我成为无支秽,我能庇佑自己想庇佑的,不会有更多人死了。”
这是怎样一种悲凉。
她唾弃的,正是她想成为的。她想成为的,正是昔日的噩梦。她以毫无修为的凡人之躯走到今天这一步,经历种种绝望与打击,她依然坚信只要她成为无支秽,她能对抗一切。
能对抗秽鬼。
能对抗人祭。
能对抗闭眼不看信徒的神女。
亦能对抗那欺骗她、与她互相成就互相取暖的梦貘珠。
她坚信他们不理解她,是因为他们没有见过那一日的柳叶城。她没有放弃过庇佑柳叶城之路,没有放弃过心上人,她只是选了一条和他们不一样的路……
她不怪他们的不理解。
她只是非要成为无支秽。
刀光剑影与法术攻击下,柳轻眉孤零零地站在一地荒芜中,回头朝空寂的院落望一眼。
如果他在就好了……
而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带着笑、带着怜惜与叹气,在寒夜中阻拦了众无名道士的攻击,落到柳轻眉耳边:“你在找我吗?”
柳轻眉抬头。
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却又不是熟悉的人——
她看到一个眼蒙白布的美人姑娘与一个风流倜傥、神色古怪的少年郎一同从黑暗中步出,旁边跟着一个温润如玉的身着士袍的年轻男子。
他们恭敬地行礼,叫那个男子:“杭师兄。”
就连出了梦境的缇婴,满脸忿忿沉冷,都被那拦着她的江雪禾拽着,一同朝年轻男子点头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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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杭古秋。
杭古秋是观天山的首席弟子,云游至巫神宫,听到李神女的求助,便前来相助。
这是柳轻眉第一次见到杭古秋。
这是柳轻眉最后一次见到韦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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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长着一样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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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古秋叹气。
他为难地朝年轻师弟师妹们拱手致歉,又看向那个被人围攻的柳轻眉。
他轻声细语地和缇婴打招呼:“小婴,好久不见了,你师父还好吗?”
缇婴不知是孩子气还是什么,一直闷着脸,不吭一声。
杭古秋脾气好,也不生气,只红着脸向众人解释,手指柳轻眉:“可否留她一命,交与我?”
南鸢:“师兄何意?”
白鹿野干笑:“这恐怕不合适吧?”
杭古秋:“我自然知道你们为难……哎,如今情形,我也不瞒你们了。我们观天山的功法,是分化身行走人间,功德圆满后会回山,借助体验红尘而磨砺己身。
“韦不应就是我当日行走红尘的一具分化身……韦不应死后,那段修行我便结束了,自然收回了。我没想到当日的一时善念,会留下这么个烂摊子,给巫神宫的师妹与玉京门的师弟师妹们惹下麻烦……
“若非韦不应将梦貘珠交给柳轻眉,柳轻眉便不会剑走偏锋。这也是我一桩因果吧……不如交给我,我将她囚于观天山,日夜受淬寒雪山阴气刮袭,惩罚她,同时消除她的罪孽。”
南鸢沉静不语。
白鹿野微蹙眉,既觉得此法妥当,又觉得哪里奇怪……
缇婴倒是意见很多,但是江雪禾捂住她口,怕她此时不对的精神状态口出狂言,惹了杭古秋那种大人物——
虽然世人总说杭古秋只是活得久,寿数高,可活得久的人必然有些本事,小辈还是要尊敬一些。
而在这时候,柳轻眉轻轻开了口:“你是韦不应?”
杭古秋看向她。
他目有怜悯、叹息,他看她的眼神,像是看一个自己没有教好养好的猫狗玩意儿。小猫小狗在外惹了祸,找到他头上,他不得不出来调和。
他作为上位者,俯视着蝼蚁凡尘。
他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意。
杭古秋温和十分:“柳姑娘,你作恶多端,我不能饶你。只念你罪有缘故,想渡化你……”
柳轻眉低下眼。
她落落地笑了一笑。
她低声:“十年醍醐梦,我没有一次去梦功成名就之日。”
杭古秋一怔。
她低着头:“十年醍醐梦,每一场梦境,我都待在当年的柳叶城中,一次次重复,一次次回忆,一次次请不同的活人入梦,帮我想办法,怎么阻止人祭,怎么让柳叶城的凡人们活下来,怎么让阿应活下来。”
杭古秋意识到她要说什么了,他沉稳的淡笑滞住。
鬼火重影,与柳轻眉身影交叠,包裹着她:“我想阿应如果武艺再高一些,想我如果健康一些不拖累他,想我如果美貌无双用美貌做交易,和周遭城池打好交道,让他们来帮我。想我要拼命和巫神宫交好,最好让神女天官们经常来柳叶城,喜欢柳叶城……
“最好的,还是有一门功法,直接对付秽鬼,可以自救。
“每一次做梦,我都在优化那个梦境。”
柳轻眉抬起眼:“但这其实对你来说,什么都不是。”
她道:“没有夕阳残血,也没有无上的力量来助我。
“一切都是骗局,一切都是我的一场白日梦。
“你不是韦不应——阿应早已死了。你只是高高在上的仙人。
“我被困在一场噩梦中整整十年,我从来没有活到二十五岁,我的人生,一直只有十五岁。
“我好恨……”
她恨什么,没有再说。
这道本就虚弱的鬼影,在各重法术攻击下,扔出了自己身体中的梦貘珠。
缇婴倏地挣脱江雪禾的控制,把梦貘珠收入怀里。她晕晕然,回头怒瞪总是箍住她的江雪禾。
梦貘珠从柳轻眉的体内掉出。
然后,无声无息,柳轻眉的魂魄彻底消散。
就如一缕青烟。
她不过是强留的一缕烟罢了。
不用谁拯救,不用谁怜惜。万事万物自会长存,她却不想再挣扎于无意义的人间了。
天意无情,天道不公。
人生何处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