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敲钟二十七下,是山棱崩的意思,寓意着国丧。
天圣帝才刚登基,年纪尚幼,不可能出事,现如今皇城里还能当得起这二十七下丧钟的,只有太上皇。
听到钟声的时候,林水瑶沉默了。
当年像个活宝一样跟孩子们玩儿成一片的“太爷”犹似在眼前,此时此刻皇城丧钟却向全京城乃至全大燕通报着他的死讯。
这中间发生了很多事,有林水瑶知道的,也有她不知道的。
知道的那些,是林水瑶不敢相信却不得不信的,不知道的那些,是林水瑶连想都不敢想的。
能从夺嫡之争中脱颖而出坐上龙椅执掌江山数十载的人,可能干净无害吗?
她明明很早之前就明白的道理,这一刻心里还是说不出的难受。
“夫人,太上皇驾崩了。”
清雨走进来,轻声提醒她。
林水瑶轻轻嗯了声,脑海里想起在宣宁县梧桐小院时,那个会板着脸训斥四郎不够疼媳妇儿,不够宠儿子,会为了一口吃的假意和小四宝赌气各自歪往一边谁也不搭理谁的太爷。
人世八苦前四:生、老、病、死。
这是林水瑶第一次在一个人身上看到了“老、病、死”。
去年晋元帝登基时,宫里就传出了太上皇身体抱恙的消息。
林水瑶不是不想去看他,是怕自己一去,看到的人不是记忆中的那个,怕过往的种种美好会被粉碎。
就权当,太上皇是另一个她不认识的陌生人!
——
江南。
晋王收到信的时候也是一阵沉默。
就这么死了?呵!
他没有去京城吊丧,而是带着沈莺莺回了青州,回到他亲手埋葬阿姐的地方。
站在那座无名墓前,晋王忽然湿了眼眶。
忍辱负重十余载,他倾得了皇权江山,报得了血海深仇,却换不回那个每每将他护在身后,把他当成命一样疼的亲姐姐。
犹记得她离开红袖楼时,窗外桃梢正粉。
她将自己私底下攒的银钱全都留给他。
她说:阿温,姐姐去个好人家,以后来接你好不好呀?
后来他才知道,她不是去嫁人,是去给人当贱妾。
贱妾,妾室中最卑微,最低贱的位份,不仅能当下人使唤,还能随意买卖。
她也接不走他,不过是为了让他安心罢了。
得知自己皇子身份的那天,他兴奋地跑到临川侯府外,想尽办法让她偷偷出来见了他一面。
他说:阿姐,我带你走好不好?你是大燕最尊贵的公主,我们离开这儿,不给人当妾了。
那时他年少,没看懂阿姐在得知真相后眼里闪过的崩溃和绝望,只是听到她温柔地一声声说着:阿温,你是个好孩子。
他没能接走阿姐,就像阿姐当初没能从红袖楼接走他一样。
临川侯府成了囚困阿姐的第二个红袖楼,也成了她最终的宿命。
登基那天,他亲自为阿姐追封庄淑公主。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了,他还有个龙凤胎姐姐,已经死了。
却无人得知,庄淑公主的埋骨之地,坟冢上连名字都不能有。
阿姐这一生,短短十七年,历尽磨难也未能见光明。
那个人渣,他有什么资格说对不起求原谅呢?
——
除了晋王,其他能赶到京城的藩王都赶到了。
宫中停灵七天。
跟晋王一辈的藩王们个个瞧着悲痛欲绝,明面上的工作都挺到位。
林水瑶和程婆子是命妇,理应入宫哭灵。
程婆子像是还没从太上皇驾崩的事实中缓过神来,不停地问林水瑶:“太爷真的没了吗?”
林水瑶颔首,说真的没了。
程婆子转过头,远远地看向灵宫方向,好久没说话。
林水瑶知道,婆婆除了感伤太爷之外,还联想到了自己身上。
到了年纪,世人都有这么一遭。
婆婆以前在老家不是没见过这种事,只不过见的多了,麻木了。
可太爷是身份尊贵的太上皇,是帝王。
形容帝王最多的一个词,叫“万寿无疆”。
但现在,本该万寿无疆的人突然说没就没了,一下子就让婆婆从对生死的麻木中醒过神来。
——
太上皇的后事办得很顺利,送到皇陵时,天圣帝在他的灵柩前磕了三个响头。
只有程家人才知道,那是三宝对太爷最后的诀别。
当初弘佑帝战死,他的妃子们就迁到了卧龙寺,晋元帝登基后,后宫没有纳妃。
如今太上皇一驾崩,他所剩不多的几个妃子也迁了出去。
新帝年幼,立后纳妃为时尚早。
后宫彻底腾空出来。
从皇陵回来后,天圣帝明显比以往话更少了。
这天赫连景入宫时没见到他,向宫人一打听,说皇上去景山上了。
景山就在皇城后,站在山顶能将整个皇城收入眼底。
赫连景上去时,远远就见天圣帝站在那儿,人虽小,站姿却端正,脊背挺直,瘦小的肩膀似乎在这一刻有了力量。
“皇上,您在看什么?”赫连景走过去,行礼过后站往一旁。
“小景儿。”天圣帝道:“这皇城太大了。”
以前他觉得皇帝特威风,全天下的人都得听皇帝的话,大臣们每天都得对皇帝下跪磕头。
直到后来他自己当了皇帝,送走宫中最后一位有话语权的人,他才突然明白“孤家寡人”这个词的真正含义。
皇城太大了,成千上万的华美宫殿,就只住了他一个人。
那种孤独和寥落,大概只有帝王才会懂。
“小景儿,他们都走了,你不会走的,对不对?”
赫连景递了块雪白的帕子给他,缓缓道:“皇上需要我,我便一直在。”
天圣帝突然笑了,“小景儿,你真傻,你这样的人若是碰上昏君,很容易就被砍头的。”
“那皇上是昏君吗?”赫连景问。
“说不好。”天圣帝道:“若是你哪天不守承诺做了伪君子,那我大概也会变成真小人,谁让我们是兄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