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乔好端端睡了一晚上,第二天醒来时宫徵羽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她穿回昨天的衣服,简单洗漱过后就出了门,哪怕是素面朝天,长发如瀑的她走在这民国风的建筑当中也极具美感。
她总说宫徵羽长在了她的审美上,但其实她何尝又不是长在他的审美上?
站在楼下,手里端着茶杯,宫徵羽目不转睛地看着从楼上缓缓走下来的文乔,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成拳又松开。
樊女士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微笑着打破沉默:“宫太太起来了,宫先生对你可真好,怕打搅你睡觉,起来了就没再回房间了,还让我们晚点叫醒你。”
文乔从善如流道:“那我可真是要谢谢他了,毕竟我昨晚睡得非常好。”
一夜没睡的宫徵羽慢慢收回落在前妻身上的目光,直接对樊女士道:“打扰了一晚上,感谢您的招待,我们这就回去了。”
樊女士热情道:“吃过早饭再走,我都准备好了,别让厨房白忙一场。”
宫徵羽想开口拒绝,文乔看了他一眼,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但她觉得吃个早饭没什么,她还有点事情需要再确定一下,所以在他开口之前她先答应了。
“好的,那就再打搅一下。”文乔温柔道,“等毓彤的秀开场,我一定给樊女士安排个好位置。”
樊女士的表情看起来十分平静,没什么过度的波动,好像那真的只是一个同名不同人的发布会一样。
宫徵羽扫过文乔的脸,在她看过去的时候又转开了视线,他淡淡的脸又恢复了往日的孤高冷傲,看起来十分不易接近,他似乎是接受了她昨晚的说法,和他们再没可能的现实,所以不再故作殷勤了。
想到这些,文乔敛眸跟上樊女士,慢慢走进了餐厅。
与整体建筑风格一致的餐厅,里面站着四位穿旗袍的年轻女孩,姿态优雅,态度恭谨,他们是负责安排今天的早餐的。
文乔落座在宫徵羽身边的位置,说实话,她真觉得此樊女士就是彼樊女士,但从她的身世来看,又绝对不是出自成分家庭的大小姐,文乔似乎不该那么以为的。
可是……
文乔似有若无地打量坐在对面的樊女士,她身体健康,面色红润,脸上虽然布满皱纹却依然不显得过于老态,相较于赖老先生,两人年纪差不多,生存的状态却截然不同,假若她真是那位樊女士,也许赖老先生的选择还做对了。
跟着他,樊女士可绝对有不了今天这种生活。
在早餐上来之前,文乔似不经意地提起了一个话题:“都不见樊女士您丈夫或者您的孩子,他们不住在这里吗?”
坐在对面满头白发的优雅女士表情沉了一瞬,很快又恢复了正常,笑容可亲道:“嗯,他们不住这里,他们比较喜欢在城市生活,所以只有我在这里。”略顿,像怕文乔不信一样,她强调道,“我丈夫是个老新潮,不欣赏我的审美,觉得很落后,有机会的话我会安排你们认识的。”
文乔点点头,十分平静道:“那可真是太荣幸了。”
樊女士微微颔首,在文乔还想说什么之前,将话题转到了宫徵羽身上。
“宫先生和太太结婚多久了?”她问。
宫徵羽眼都不抬道:“三年多。”
过完今年的结婚纪念日,到今日为止,是实打实的三年多,快要四年了。
文乔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樊女士继续道:“那宫先生没想过要个孩子吗?你们这个年纪应该正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宫徵羽沉默下来,一个字都不说了,他依旧不抬眼,安静地看着桌子的纹理,似乎在研究这桌子的材质和年份。
文乔见此,为了避免局面过于尴尬,让主人感到不高兴,便主动道:“他不想要,我也不着急,等以后再说。”
原本这只是寒暄的一句话,是为了把话题岔开的,谁知宫徵羽在文乔话音落下后开了口。
“我没有不想要。”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就不再言语了,文乔勉强笑了笑,樊女士也是。
很快早餐上桌,气氛也因此缓和下来,文乔吃着美味可口的早餐,忽然想到了赖老先生的祖籍。这位樊女士所居住的地方距离本市较远,对食物的口味要求应该不同的,可现在桌上的早餐都是本市的种类。
文乔看了樊女士一眼,她吃得随意自然,显然是常常吃这些。
文乔心里有些猜测,却又觉得很不可思议,没敢当真,在吃完饭之后就和宫徵羽一起向樊女士告了别,准备驱车离开这里。
由于来的时候是晚上,其实他们对这栋建筑的了解并不多,只知道大概是什么样子。
临走之前,经过一间房,房门半开着,里面有人在打扫卫生,宫徵羽无意识看了一眼,本该很快继续往前走,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文乔就在他身后,险些这么撞到他后背上。
她微微蹙眉,问他:“怎么了。”
宫徵羽没回答她,只是看着那间屋子里面,樊女士随后跟上,见他如此便坦然道:“想进去参观一下吗?”
宫徵羽没搭理文乔,直接和樊女士对话:“可以吗?”
樊女士点点头:“当然可以。”
于是两人便前后脚进了那个房间。
文乔站在原地,片刻的尴尬过去之后,她也慢慢走到了房间门口。
不看不知道,一看就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有值得宫徵羽驻足的原因。
那是一整面墙的壁画,画的中央画有九宫,并环以八卦之图,周围又有十二属相作配。图的上方绘有文殊、观音和金刚手像,文乔微微睁大眸子盯着壁画,因它的生动而微微屏息。
此时打扫卫生的人已经出去了,樊女士站在壁画前解释道:“这是斯巴霍。斯巴是‘生死轮回’的意思,霍是汉语‘画’的假借字。直白来说,你可以叫它生死轮回图。”她仰头看着这张图,带着回味道,“我去西藏旅行时看到它,觉得很喜欢,便让人在这里画了。它经常被画在唐卡上,唐卡你们应该知道的,一种藏族绘画。”
唐卡大家当然都知道,但他们的确对藏族文化也没什么具体了解,乍一看到这样的图,不仅仅是宫徵羽,文乔也非常感兴趣。
作为如今已经毫无干系的前夫前妻,文乔和宫徵羽一个站在壁画前一个站在门边,用自己的角度仔细欣赏着这幅画。临走的时候,双方都对樊女士的大方展示表达了感谢。
回程的车上,半开的车窗外是悦耳的鸟鸣声。文乔听着这声音,心情也不自觉跟着好了起来。
她转头看了一眼开车的男人,今早起来见面之后两人几乎没什么对话,鲜少的几句话也说得奇奇怪怪,现在他更是沉默如海,仿佛什么东西都引不起他一丁点波浪。
这原本是文乔期待的反应,在坦白一切,没有了任何疑虑之后,两人真正放开。
但好像,真实的他们又不是她想象得那样。
车子在中午之前到达了一个新的地点,看起来既不像住在景区的樊女士那么特别,也不像住在县城小区里过世的樊女士那么普通。这位樊女士的居所是偏高档的小区,她一个人独居,性格和蔼,见到他们也热情地招待了他们。
在这里,他们依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也不是那个樊女士,因为对方家里挂着不少当年的老照片,里面有一位男士,是她过世的丈夫,他们也是青梅竹马。
文乔和宫徵羽很快离开了这位樊女士的家,走在回车上的路途中,文乔瞟了一眼沉默的宫徵羽,终于还是对他说:“很感谢你为赖老先生做了这么多,但也到此为止,以后他的事就由我自己来负责了。”
宫徵羽目不斜视地往前走,文乔耐心等待他的回答,在两人回到车上,他再次发动车子离开时,说了一个“好”字。
他应该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这次肯定是听进去了的,不然不会是这种态度。
文乔没说什么,不甚在意地望着车窗外,等着回公司。
宫徵羽也确实把她送回了公司,到达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眼看着天就要黑了。
进入九月份,气温明显下降,天也黑得早了,想来等九月末的发布会结束,jr的中国风成衣系列也到了真正穿着的季节,各大电影电视节上,女明星们应该不会错过这一季的新品。
心里想着工作的事,到了办公室竟然就看见了陆觉非,文乔有些惊讶道:“你怎么在这?”
这可是香水部,他怎么跑上来了?
陆觉非回眸看见文乔,也看见了她身后的宫徵羽,两人还穿着昨天的衣服,今日匆匆忙忙赶回来,面色都有些疲倦。
虽然他们之间的气氛甚至还不如前几次看着融洽,但陆觉非还是不悦地皱起了眉。
宫徵羽看了他一眼,越过他想要离开,陆觉非直接横起手臂拦住了他。
“宫先生留步。”陆觉非侧目看着他,“作为文乔的男朋友,我是不是可以问问你带文乔去了哪儿?据我所知她昨天一天没来上班,今天也耽误了一整天,而你们都没换衣服,我相信我的女朋友不是那种会朝三暮四的人,但我不敢保证宫先生不是。”
他说这话一点都没背着人,整个香水部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大家也都很好奇为什么两人离开那么久衣服也没换就一起回来了,猜测着难不成他们真的有了什么。可他们也不觉得会在其中就范的是他们老大,他们跟着宫徵羽时间不短了,完全不信是他先动的手。
即便真有什么,也绝对是文乔水性杨花!
带着这样的想法,大家开始窃窃私语,有的甚至故意说话给陆觉非听,措词很尖锐。
“怎么还找到宫先生身上来了,自己女朋友什么样自己还不清楚吗,听说文乔丈夫才死不到半年,她就和别人搞上了,比起宫先生,陆觉非明显更该怀疑这个女人啊。”
话题好像突然就被转到了文乔身上,文乔站在那遭受非议,这让陆觉非十分紧张。
“闭嘴。”他冷冰冰地看向众人,“你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别听风就是雨,宫徵羽是你们的上司,你们不敢得罪他,所以就来侮辱别的女性吗?”
一位本来和文乔就有过过节的男职员淡淡道:“我们可没有侮辱女性啊,陆总监别给我们扣帽子,我们只是实话实说,实事求是。”他讥诮道,“难道文总监的丈夫不是才去世不到半年吗?难道她不是在这期间就和陆总监在一起了吗?我们哪句话说错了吗?”
陆觉非冷声道:“你哪只耳朵听见她亲口承认丈夫去世了?又是哪只耳朵听见她亲口承认她丈夫去世了不到半年?”
男职员直接问文乔:“难道不是这样吗?这事儿在公司里传了很久了,如果不是真的,文总监早该辟谣了?”
文乔看了看沉默而立背对着所有人的宫徵羽,又看了看义愤填膺的陆觉非和面色不善的男职员,转过身散漫道:“我不解释是因为谣言太好笑,实在不觉得有人会相信,并不代表它就是真的。”她一个个扫过在场的人,“既然你们提到了这个,我再不说清楚好像就是心虚一样,那我就干脆说清楚好了。”
宫徵羽缓缓转过身,侧目看着文乔,像在等待她的“说清楚”。
文乔没看他,对其他人道:“我丈夫没去世,但他的确不是我丈夫了,是我前夫。我们离婚了,在今年三月份的时候,细细算来也马上就要满半年了,您以后可以说是我离婚才半年多就又有了新欢,用这种论调来羞辱我。”文乔对那位男职员笑笑,“反正在你们大部分男人眼中,荡妇羞辱都是打击女性的最好卡牌。”
男职员被文乔的话弄得有些无地自容,面红耳赤却不知该如何辩解。
宫徵羽好像终于听不下去了,淡漠地收回视线头也不回地进了办公室,自始至终都没为他和文乔去了哪里,有没有什么做出解释。更没有在文乔被人责难的时候挺身而出。
看起来他是真的不想再做挽回的事情了,他们之间真的可以圆满结束了。
文乔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没说,直接坐到了自己的工位上开始处理堆积的工作。
陆觉非三两句话把她推到了风口浪尖上,现在也不好意思再和她说什么,道歉的话卡在嗓子里,还是在她冷漠的反应下收了回去。
他抬手按了按额角,终究还是决定先走,等文乔回到设计部后再好好和她道歉,反正这一天马上就要到了。
石阳一直躲在角落里看着这场闹剧,看见陆觉非可算走了,忍不住冷哼一声道:“哼,再不走你就凶多吉少了,我哥提着四十米大刀正在赶来的路上!”
“哦?四十米那么长吗?在哪里?我没见他有要离开办公室的意思啊?”
一个女声在他话音落下后响起。
“那是因为得磨刀!他再不走我哥肯定出来!”石阳先辩解了一下,然后才意识到不对劲,立马回头去看,对上了一张笑眯眯的,略微熟悉的脸。
“啊,林小姐。”石阳涨红着脸道,“那、那个,我还有事,先走了,你先忙,你先忙。”
说话的人正是来给文乔做助理的林荫,看着石阳害羞地跑走,林荫忍不住笑出声来,接着很快整了整神色,走向了文乔的工位。
“文总监!”林荫很正式地唤了一声,把有点走神的文乔吓了一跳。
“荫荫?”文乔回头望去,坏心情一扫而空,“怎么是你?你来了?”
林荫叹息道:“那可不咋地?我都不是今天来的,我昨天就来啦,你跟我说了之后我就马不停蹄跑来和你做伴了,谁知道你却不在这,我自己一个人熟悉了两天公司,还真是有点紧张和不好意思。”
文乔直接拉住了她的手:“都怪我,我有点别的事,就把这个给忘了,这就下班了,我们去吃点好的庆祝一下。”
林荫:“没毛病。”
文乔这边和好闺蜜碰面了,心情彻底好了起来,办公室里的宫徵羽却没好多少。
石阳进去的时候,他不在办公室里,而在实验室里。
他轻手轻脚推开了实验室的门,一眼就望见了桌子后的宫徵羽。
后者穿着白大褂,表情肃穆地调配着香水,石阳走过去轻轻闻了闻,还没开口说话,宫徵羽就问他:“闻到了什么。”
石阳怔了怔,如实道:“宗教的味道,严肃,庄重,神秘,冷香调。”他又仔细闻了闻,“尾调是红檀雪松?我还闻到了安息香和芳樟的味道。另外一种我闻不出来,但它们组合起来真的很有宗教的仪式感,以及一种说不出来的,略有点……”石阳困扰了一下道,“略有点不太好闻的味道。总的来说,这款香需要细细品味,它让人联想到古迹里的宗教壁画。”
这次石阳的理解可真是非常接近了,宫徵羽缓缓摘掉了架在鼻子上的金边不规则眼镜,盯着调配出来的香水说:“你没说错,灵感的确来源于宗教壁画。”他说,“我打算就叫它斯巴霍。藏语,意为,生死轮回图。”
石阳瞳孔收缩,忍不住感慨道:“……这名字太神秘吸引人了,哥,你的才华真是我一直佩服的东西,如果这款香水推出去,一定会很受男性欢迎的。”
宫徵羽没说话,只是解开了衬衣领口的纽扣,露出一小片白皙精瘦的胸膛,还有线条完美的锁骨。他侧过头,伸长修长的颈项,在空中喷出新调配的“斯巴霍”,让味道在他身上和空气中弥漫开来。
文乔赶到实验室时就看见这样一幕。
黑色碎发的男人侧身斜坐在那儿,伸长的颈项像俊美挺拔的黑天鹅,白皙的肌肤,白大褂,纤尘不染的衬衣,空气与他都布满了神圣禁欲的宗教香味,一切都是恰到好处的美。
这种美让她甚至忘了自己闯入的目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宫徵羽与她四目相对,然后缓慢地勾起嘴角,很官方而冷酷地笑了笑。
疏离得就好像没睡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