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圆满又漂亮,但架不住赏月的人内心撕裂又阴暗。
文乔是,宫徵羽也是,其他的人们也是。
被人说是“公狗”,可真是让宫徵羽这种高贵冷艳的男人十分不适。他面色僵硬地站在那,手还放在领口处,看起来似乎打算脱了衬衣。文乔的目光就落在那,眉眼间尽是嘲讽。宫徵羽注意到,不得不在她的注视下放下了手。
“我只是想去洗个澡。”他耐着性子道,“你没必要那么说。”
文乔双臂环胸好整以暇道:“我哪里说错了吗?宫先生该不会觉得我一直顺应你的要求,跟你出来,跟你见人,跟你走进同一个房间,就代表着我要吃回头草了?”
她抬脚朝他走来,在宫徵羽目不转睛地注视下停在他面前,仰头看着他那完全不符合他行事作风的清俊脸庞,十分漠然道:“那你可真是想错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吃回头草的,你知道吗?”
宫徵羽快速道:“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可你必须知道。”文乔没什么情绪地望着他,“我一直没提,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你最好还是忘了,我没有因此指责你就不错了,难道你还希望我因为跟你睡了一觉就回味起你的好吗?”顿了顿,她颦眉嫌恶道,“我也实在是想不起来你有什么好可言,你所有的好都在你绝情离开的时候荡然无存了。”
宫徵羽握了握拳:“我们在一起那么久,那么多日日夜夜,那么多共同经历,难道因为那些就一丝一毫都不剩了吗?”
他看起来是真的接受不了她这个说法,文乔笑了笑说:“就是这样,你很不满?可你忘了吗?你要和我离婚时,我也是这样的不解这样难过的。”
宫徵羽没说话,他哑口无言。
文乔调笑道:“所以即便你会布满我也是这样说,而且你的不满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影响,因为你什么都不是。”
对一个向来自负且有自负资本的男人说:你什么都不是。
这种打击不比说他是公狗小。
宫徵羽微微吸了口气,挺直脊背站在那,一动也不动。
文乔转过身走到床边,从床上拿了个枕头丢到一边的地上,漫不经心道:“你就睡在地上,至于地板会不会很硬很凉,你的个人感受是什么,我并不关心。是你自己非要跟我一起来的,你本可以把资料交给我让我自己来,你自己选择的路,就得心甘情愿走完。”
文乔说这些话的时候很平静,一点都不像是怀有怨念刻意报复,她越是平静,宫徵羽越是无法接受。他看了看地上孤零零的枕头,像狗窝的垫子一样,那简直是对他人格的羞辱和蔑视。
可即便如此,他似乎也说不出什么决绝的话来。
他全部的决绝都在离婚时用光了,用在了一个最不应该用的地方。
“聪明的话,就忘掉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文乔躺到床上,一边拉起被子一边说,“我只当被狗咬了一下,而你只当自己做了个春梦即可,我不会对睡了宫先生昂贵的肉体支付任何酬劳,也不会让宫先生对我负责,大家都是成年人,这些事真不算什么。”
文乔躺好之后,最后看了一眼僵在原地的宫徵羽,十分轻松地笑了一下,拉好被子安安稳稳地闭上了眼睛。
伤人的话,文乔是越来越会说了,说完之后心理压力也越来越小。
她不太确定宫徵羽在那站了多久,反正她是一点声音都没听见,她看似睡得香甜,但其实一点都没睡着。
她也不知道时间具体过去了多久,当外面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时,她还是没听见有人挪动步子的声音。
有些忍耐不住想睁眼去看看,又觉得去看了自己就输了,文乔努力控制着冲动,紧闭双眸不闻不问。
宫徵羽的确没动,他在站了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直到半夜三点多,雨越下越大,他才疲惫地迈开步子,坐到了一边的椅子上。
洗澡是没心情了,也不可能真的屈辱到睡地板,他最好的选择就是坐在椅子上将就一晚。
文乔依旧没有睡着,终于听见他脚步挪动的时候她心跳加快了一下,还稍稍松了口气,心里想着他终于要离开这个房间了吗?又或者他真的要睡地板了吗?
她实在太好奇了,忍不住眯起眼睛偷偷去看,然后便看见在月光下,靠坐在椅子上的男人。
樊女士这里的客房装修非常复古,椅子全部采用实木,很有古典风韵。
宫徵羽一身衬衣长裤,身材挺拔瘦削,坐在那样的椅子上,沐浴在如此典雅的月光下,颇有几分民国学者风度。如果不是知道现在是什么时代,文乔都会以为自己穿越回了民国。
他并没注意到她这边,正十分疲倦地按着眼窝。他闭着眼睛,眉头因为烦恼紧紧皱着,好像自从他们离婚后,她每次见他他都是皱着眉的,再这样下去不知道他会不会长皱纹。
说来也是,宫徵羽一个三十一岁的人了,脸上竟然还没有什么明显的皱纹,除了深深微笑时眼角淡淡的细纹之外,文乔再也找不到其他的了,而他已经很少开怀大笑了,所以哪怕是那些细纹,也很少有人看见。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文乔抓紧了被子,从眯眼看他转换成睁着眼光明正大地看。
也是这个时候,屋外忽然亮如白昼,巨大的雷声紧随闪电而来,文乔不自觉瑟缩了一下,本能地惊恐了一下。
一直在按眼窝的宫徵羽忽然放下手朝她看来,不曾犹豫地起身走到床边,问她:“吓到了?”
文乔说不出话来。
她躺在那,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含担忧的宫徵羽,许久之后忽然问他:“离婚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宫徵羽弯着的腰僵了一下,没有很快开口回答。
就在文乔以为他还会逃避不回答的时候,他缓缓坐到了床边。
屋外还在哗啦啦下着雨,屋内宫徵羽缄默许久,像是做了什么决定般,声音冷清地打破了压抑的局面。
“有一部分是因为告诉你的那个。”他先这样说了一句。
文乔抓着被子的手紧了紧,很清楚他说的这一部分原因是——她身上没有他喜欢的那个味道了。
“那么另一部分?”文乔的声音也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激动或者不甘。
宫徵羽没看她,他视线注视着窗户的方向,雨水打在玻璃上,发出清脆有节奏的响声,让屋里谈话的两人此刻都心情平和。
“没有以前能感觉到的那个味道了,那是真话。”宫徵羽低低缓慢道,“没有真的想和你分开,这也是这话。”
文乔慢慢坐了起来,靠在床头面无表情道:“没有真的想要和我分开?”
宫徵羽还是不看她,继续望着窗户说:“对。只是希望你可以脱离我,找回你自己。说到底这是我判断失误,也是我太自以为是。我认为暂时离开你,让你没有退路,不再依赖我,就可以找回原来你光彩照人的样子,就可以让你找回属于你的生活。我那时不知道你并非心甘情愿要做家庭主妇,不知道你是被我母亲要求留在家里照顾我的饮食起居,我以为你乐在其中,安于现状,我想改变你,让你变回去,也不希望看你因为我失去了你自己,看你每天因为我早出晚归而敏感急迫,所以我想,也许我可以用这样的办法破釜沉舟。”
破釜沉舟,这个成语典故用在这里,真是让文乔哭笑不得。
她抓紧了手里的被角,几乎是笑着说:“原来你和我离婚,竟然还是为我好?”
宫徵羽这个时候才终于望向了她,两人四目相对片刻,他淡淡道:“是我错了。”他说,“对不起,是我想错了。一切都是我自以为是的矫情而已。我看似了解你,为你好,其实还是因为我觉得你变得不那么让我喜欢了。我自私地安排了一切,伤害你,逼迫你,到了最后我反而发现,也许需要你眼里心里只有我,甚至不出去工作的人,还是我自己。”
文乔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震惊都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感受,她曾以为他出轨了,又或者是有其他什么难言之隐,她甚至怀疑过他是不是破产了不想拖累她,可她从未想过竟然是因为这个。
是啊,就像他说的,归根究底要离婚的理由不过是因为她让他没那么喜欢了而已。
他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服了他自己,也感动了他自己,而为她带来的呢?
其实何至于此呢?
摊开来说,彼此沟通一下,难道不是更好的结局吗?
不,也许那个时候她会胡思乱想也说不定,宫徵羽有句话也没说错,她的确在几年的家庭主妇生活中变得过于依赖他过于敏感了,很多时候甚至会因为他无心的一句话或者晚归而紧张害怕,她必须理智一点评判,他那个拿来离婚的所谓理由,虽然听起来很可笑,但似乎也是有些适用的,这是让人感到最悲哀的地方。
文乔靠在床头许久都没说话,宫徵羽静静坐在那,好像在等待审判的囚徒,只要她一句话,他也许就会以死谢罪。
文乔许久许久才仿佛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般开了口,她的声调有些沙哑,却依旧平静:“也许你是对的。”她一开口就让宫徵羽十分震惊,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她毫无情绪地继续道,“如果你不这样对我,不把我送上绝路,或许我真的会在遇到难题时气馁,缩回安逸的生活中去。我总会觉得你还是我的退路,然后停滞不前,没有什么真正发展。”她为自己的分析点头称赞,“这一点上,我有些支持你的想法,这种可能是存在的,你会那么想也无可厚非。”
宫徵羽万万没想到文乔会这么想,一时失语,在他沉默的时候,文乔话锋一转,嘲弄地说:“但你造成的伤害也是确确实实的伤害,我所做出的决定也是真切实际的决定,虽然你在某方面斩断了我的怯懦,让我成长到今天这副样子,但你使用的方式担不起我的一句感谢。”
宫徵羽的心像被人揪住,一点呼吸的空间都没有,能感受到的只有疼。
“《追风筝的人》里有句话,说是被真相伤害总比被谎言欺骗得好,得到了再失去,总比从来没有得到更伤人。这就是我要说的,你能明白吗?”文乔望着自己的前夫,“我很感谢你做出的决定,也能稍微理解你的想法,但也就像你说的,我们都很清楚促使你做这一切的根本原因还是你没那么喜欢我了。”
残忍的真相就是这个。
他没那么喜欢她了而已。
如果真的喜欢,他完全可以用他的力量控制局面,在文乔遇到挫折后悔退缩的时候给她鼓励,用积极的方式让她继续下去。他明明可以选择更好的方法,却选择了最残忍的一种,说到底,还是没那么喜欢了,想要摆脱了,那个时候的他已经做不到鼓励她支持她,为她费尽心神的程度了。
“我这么说,你没什么意见?”文乔给了他一个反驳的机会,但他无从反驳。
文乔笑了:“那就好。”她很友善道,“这也的确没什么难以理解,让人提出意见的地方。打个比方,我想要的是红玫瑰,你却给我拿来一束白雏菊,还问我喜不喜欢。我当然不喜欢,然后你会觉得自己被辜负了,一番好意,一番金钱和时间都浪费了……”
“我没有那么觉得。”宫徵羽终于开了口,“我尊重你的选择,也不觉得我那算是什么好意。也许最开始是,但随着时间推移,随着我们分开的日子越来越久,我已经意识到自己当初的念头多自私多愚蠢,我知道我还有其他方法可以选,我知道我选了最伤人的一种方法,我很清楚自己的无情和冷酷,所以哪怕我现在意识到自己当初只是被你所偏爱,进而有恃无恐,才做那种决定,但其实我还是爱你的,我也没有再为自己辩解什么,只是……”
“只是用你自己的方法在挽回我?”文乔替他补全了这些话。
宫徵羽张张嘴,没再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了。
“谢谢你的赏识了。”文乔为今夜的谈话做出结论,“我现在没有任何疑问了,我清醒了,也对你没那么多恨意了,也许从今往后,我们真的可以做和平相处的朋友也说不定。”略顿,她不留情面地强调,“但其他的,再也没有可能了。”
再也没有可能了。
到头来,他终于还是得到了这样一句话。
他长而浓密的睫毛不断颤动着,借着月光文乔看见了他眼底闪烁的光,他眼睛里聚满了眼泪,但一点都没让它们流出来。
他仰起头,他终究还是骄傲的,他还是没办法做出在她面前痛哭流涕的事,哪怕他是真的很伤心,很难过。
夜幕越来越深,文乔始终注视着缄默不语的宫徵羽,在他的安静之下,为他们的关系画上了一个和平的句号。
到此为止,以后就当做是个普普通通的朋友好了,他很可恨,但也没可恨到那种地步。虽然自私狭隘又矫情,但三年夫妻,一年的恋人,因着那样的理由分手已经足够可笑滑稽了,实在没必要再则增添一分了。
“晚安。”文乔轻轻说了一声,便重新躺下,转过身去,背对着他睡了。
这次她很快就睡着了,她内心一片平静,再也不会有什么困惑和执迷。
但宫徵羽……
他望向那个仿佛彻底抛开一切的姑娘,方才还坚持着不落下的眼泪,终于还是默默掉落了。
他抬手抹去脸上的水迹,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容。
对不起,这是他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却做得这样不好,给她造成了那样的伤害,恐怕还让她觉得爱情不过如此,这真是他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