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明崇俨再度醒来时,却发觉自己已在完全陌生的所在;只是身上的伤处以及被包扎好了,动一动亦是让他撕心裂肺的做疼。而随着身下轻轻晃动的地板,外间传来隐约的划桨声和湿润的水汽。
“尊神……尊神……”明崇俨忍不住尝试呼唤道:就听一个声音道:“不要叫了,你已经不在府上,算是暂时脱离了险境。但接下来你的回答,若不能令我满意的话,此处便是你葬身鱼腹之所。”
随即,被遮盖得严严实实的船蓬,骤然自外而内的掀翻开来;将近傍晚的昏黄天光下,一条大河滔滔缓缓奔流向前。然而在这条河船上,却没有任何的水夫、船工,只有凭空自行划动不宜的船桨。
这一刻,死里逃生的明崇俨,也不禁浑身战栗起来;他以幻术和障眼法、丹药和器具,配合道门的通冥轨仪,几无破绽行事了这么多年;居然真误打误撞到虚空之中的鬼神么?随即他就五体投地。
强忍着惊骇之下即将喷涌而出的尿意,同时在口中极其谦卑的喊道:“但请尊神吩咐,小人唯命是从。”虚空之中的声音这才道:“那就说说你的身份来历,以及所知的此界情形,越详尽越好。”
“是!尊神。”明崇俨毫不犹豫的叩头道:“小人明氏字敬,大唐平原郡……”他随即一口气说了,一大堆的过往之事,但每每心中有所犹疑,或是含糊其辞,或是试图略过什么,就会得到警告。
乃至次数多了,冷不防变成不折不扣的无形惩戒;那是宛如万千根针,骤然扎入头顶又穿透了全身,从脚底钻出来的莫大痛楚和折磨;令他涕泪横流、抽如僵蚕的蜷缩成一团,什么都不敢在想了。
因此,当这位冥冥之中的存在,再度问到了他最近所做经历的事情时;脑中亦是一片混沌的明崇俨,也毫无遮掩的全盘托出;并且还提及到了自己的担忧和所虑。毕竟,当下刚有人想要他的性命。
而且从他熟悉的枕边人,突然化身为刺客的暴起发难看;这一切的幕后主使者,很可能就是当初举荐他的那位恩主,脱不了干系;这又怎么不能令他心慌意乱,惶然不可终日呢?自然也别无禁忌。
不知道多久之后,明崇俨再度从昏迷中醒来;却发觉自己还在玉台观的庭院中。之前经历的一切都恍然一场大梦,然而,满地狼籍的花圃和破碎的法坛,还有他身上一动就抽痛的伤势却是真实的。
然而,当他望向了自己昔日的枕边人,也是当下要命刺客的“芸娘”所在;却发现除了墙裂下的一抹血迹之外,就再没有其他存在了。这一刻,他才嘶声叫喊了起来:“来人!都死到哪里去了。”
但与此同时,他却在心中暗自后怕又庆幸不已;后怕的是自己府上不知道,还有多少别人的眼线和暗子。但又庆幸的是,自己独自修炼和摸索的通冥之法,居然真的勾连到了天外的“清宝之尊”。
当天傍晚,作为天子近臣、大内供奉的明崇俨,在自家宅邸遭遇不明刺杀,重伤不起的消息,震惊了东都内外;也惊动了大内皇城;除了代表天子专门派出的探问使臣外,河南府也大张旗鼓而动。
更有驻守在的十六卫之一的军马,封锁了魏王池周边的码头和街市;鸡飞狗跳、掘地三尺的大肆搜捕起来。与此同时,在东宫晚间传膳的敲钟声中,数十道水陆珍肴,也摆满了太子李弘夫妇面前。
然而,与正在用鎏金银碗,喝着清淡的贝类羹汤的太子李弘;还有正在殷勤夹菜的裴妃,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摆满菜肴的宽大藤萝雕花缕案正中,趴伏着一只黑狸花猫;正对周围一圈大快朵颐。
太子李弘慢慢喝完了一小碗,用瑶柱、裙边和苔菜,专门调味的鹿脊鱼沫蛋羹;又用流光黄锦的帕子,擦过嘴角之后;才微微叹息道:“想不到,还有如此曲折的内情么?这是要急于灭口了么?”
“未必或是全部的真相,但至少是明崇俨所知的全部内容;”江畋吞下一大叠醋、姜末、橙肉泥浸渍的鲂脍道:“至于后续上门刺杀的手段,与其说是灭口,不如说想要将水搅浑的意图更大些。”
“不过,明崇俨既然没死成,反而惹动了大内关注,那至少幕后主使会消停上一些日子,避免惹火烧身了。”听到这话,太子李弘却是放下了鎏金银碗,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孤只是难以想象。”
根据明崇俨的供诉,他只是受到一个难以拒绝的请托,在天子面前顺水推舟的赞同;之前设坛做法和最终问卜的结果。而根据这次问卜的结果,高宗病体缠冗,寻常药石和医方,已经难以挽回了。
唯有采取某种特殊的轨仪,才有可能续命一二;也就是以身份最为高贵的天家骨肉至亲,前往敕封五岳并且焚香沐浴斋戒,为天子祈福祷告一二;或许能够以心诚孝感动天,重降甘霖而润泽众生。
进而以功德延续天子寿数。当然了,这只是明面上风光霁月、难以指镝的说法。但这种流程和轨仪的安排,从某种阴暗心理上说,更像是变相献祭;用大唐储君的寿数,换取垂老病重天子的延命。
但是,更让太子李弘失落和惆怅的是,相对于当场勃然做色、怒斥方酋的天后;但是卧病在床而难得清醒的高宗,却轻描淡写的变相接受了,这种派遣储君封岳的建议;决定从敕封中岳开始尝试;
或者说,在药石越来越不管用的病急乱投医之下,他轻易相信并选择接受了这种可能性;而秉持的理由也很简单。在此之前,他服用了太子李弘进献的。那支扶桑枝所研磨的屑末而获得短暂好转。
因此,也相信了旁人所传言,太子多年疬疾缠身,却在近年逐渐缓解和好转;乃是自有际遇和天数的说法。这固然是歪打正着的,猜中了部分真相;但也导致病中高宗对太子的态度发生微妙变化。
所以只要因势利导,就能令其做出相应倾向的决定。所以说,这算是命运弄人呢?还是原本历史线的修正力?但不管怎么样,委派太子代封中岳并为天子祈福的行程,亦然是板上钉钉不可改变了。
不过,虽然郑州登封县境内的嵩山,距离洛阳其实不远,也就是百十里距离;但太子封岳嵩山依旧是一件郑重其事的大事;需要提前进行相应的大量筹划和准备,比如,提前委派清道使、游弋使;
委任大臣为封山使、造办使,调动沿途的民役、物料,修缮道路和清理山野;为后续前往的大队人马,提供相应的驻地、居所;在山上各处建造中转休息的亭台、场地,在山顶上搭建祭天的坛台。
因此,至少还有十天半个月的缓冲。因此,既然这件事情已经不可改变,那就只能将其最大的利益化了。比如,在在舆论宣传上推波助澜,加大这次储君封岳的分量和影响力,让更多人参与其中。
要知道,当初的天后想要稳固,“二圣临朝”的大义名分与口实;就是通过追随高宗的泰山封禅,以中皇后的身份,打破自古以来的惯例,亲自参与了其中的亚献之礼;从而获得某种意义的认证。
而储君代封嵩山,同样也可以被渲染成某种信号,配合高宗在病榻前召集众人的宣誓;更进一步的渲染和鼓吹,太子李弘即将接班的预期,来争取那些朝野观望势力的倾向,乃是分化天后的基盘。
另一方面,则是由东宫关系密切的大臣,录尚书事、左庶子张大安,正谏大夫、太子侍读薛元超顺势上书;效法当年高宗封岳泰山,而专开恩科取士之故;为封岳嵩山重开一场小规模的恩科取士。
这可就是实实在在的,潜在巨大利益和长期政治资源了。要知道,唐初草创的科举制度,还是相当的简明和直白。
也充斥着诸多人为的主观能动性。因此,每一场科举的取士趋向,几乎都与天子任命的主考官,及辅助官员有着密不可分的渊源。因此,针对主持的正副考官,公开走关系或打招呼乃是一种常态。
而专门投其所好的进行创作,在各种公共场合吹捧和宣扬,也是一种惯例了。就连名动天下的李白、杜甫,出身显赫如王维、李贺之辈,也免不了要到处行卷扬名,以期传到考官的耳中获得重视。
在这种情况下,太子李弘虽然不能直接干预,新开恩科的选士内容和题材;但却可以在相应的流程和制度的细节上,尝试进行一点微小的改变。比如,主动提出将卷子糊名和另行隽抄的一点创新。
又比如,在最终取士的排名当中,表达自己的态度和看法;也基本没有人会在这个,形同尘埃落定的最后环节上,与之唱反调的。反而为了恩科的名次顺序,乃至录取概率,会有更多人投献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