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中秋之后,天气便渐渐转凉了,对于任昌伯与任昌叔他们兄弟来说,渐渐凉下来的天气,反而不是那么好过了。
夏暑之时,干活虽然日晒雨淋分外难受,可是相对的夜里休息也无需其他,回到城外草棚找口水井打上桶凉水从头淋下去,整个人透心儿凉。
趁着身子清爽之时,席地而睡,偶有蚊蝇叮咬固然烦心,可是却也能就着白天时的劳累,一觉睡到天亮,而不担心会有麻烦。
可是到了秋冬之后,入睡之时便需要多加小心了,稍不小心感染上个风寒杂病,那么不但做不工赚不到钱,还得搭上不少银钱来治病,一年劳作下来全部白费。
任昌叔在昨夜被大哥叮嘱一番之后,今日起床吃了点早食便准备开工了。
虽然同处一个商行,可是弟兄两干活的地点却不想同,大哥任昌伯只要负责将运送来的货物送入仓储中堆放整齐,而任昌叔则更多时间是在苏州运河的码头,装卸商号货物。
任昌叔更喜欢在外面干活,这样她在闲暇之时还能跟码头区无数的苦哈哈们一起,聊天说笑,同时听着天南地北不可确认的谣言疯语。
不过,在运河码头区还有一件让任昌叔很是欢喜的事情,便是码头这边有位善于待人的班头们,在闲暇时还会教大家读书识字。
或许,旁人对于这些事情不屑一顾,有这时间认那几个大字,还不如多去码头上逛逛,看看码头停靠的船只有没有需要招工的。
甚至有人觉得这位班头是不是有病,放着大好时间不去休息,尽整这些没有的事情。
可就是奇了怪了,这位姓朱的班头看起来其貌不扬,但是人家获得工作的机会就是比其他班头高,不少过往运船临时招工都更喜欢找这位朱姓班头,使得这班头跟他身边的几十号兄弟日子过得极是不错。
当然,人家也很会做人,虽然在商人中更受欢迎,他却没有仗着商人们的青睐而将所有活计都给揽在身上。朱班头一伙人只要每日能有活做便好,其他活计他便是接下来夜多半会拿去照顾那些多日找不到活儿的苦工们。
如此作为,自然不会遭到码头上其他班头们的敌视了,也因为他对更多弱小对照顾,在码头区的威信和影响力也是与日俱增。
到得现在,苏州码头附近若是发生了什么纠纷矛盾,大家往往都不愿意去找官府,反而更相信朱班头的判决。
“小任啊,今儿晚上做完工后,朱班头又要开课了,有时间的话过来玩儿啊!”
刚到码头,一个跟任昌叔相熟的劳工,便笑着跟任昌叔说出一个好消息。
“好好好,没问题!”
白天大家需要开工赚钱养家,只有夜里才有时间做其他的私事,因而朱班头他们开课的时间多半都是在晚上,之手时间并不固定,毕竟朱班头的事情很多,别人找他帮忙的事情也不少。
任昌叔打小其实便蛮羡慕那些能够识文认字的读书人,只是小时候家里清贫他没这个机会,如今年纪渐长了却反而有了读书认字的机会,他也格外的珍惜。
大哥任昌伯对于认字一事既不认同但也不反对,反正到了夜里大家闲来无事,弟弟去那里消磨消磨时间也是不错的,至于任昌叔让自己一起去听课的建议,他却是直截了当地回绝了。
草棚里他们两弟兄虽然没啥家产,可是总得有个人照看一二,而且两弟兄白天干活弄脏的衣物,总需要个人来清洗吧。
有那时间,还不如自己在家洗刷一番,然后躺床上眯上一觉,第二日还能多几分力气干活。
至少在任昌伯看来,读书识字对于他们这些苦哈哈来说,用处虽然不能说没有,可是也并不大。
听到这个点消息之后,任昌叔今日一天干活儿都格外有劲儿,只是总觉得这时间过得很是缓慢,怎么还不到下工地时间呢!
终于熬过一天工作之时,天色其实也并不早了,丛兜里掏出一个铜板在处小厮里囫囵个儿吃了三个杂粮饼,就着一碗清水填了个大半饱后,任昌叔便匆匆朝着朱班头地木屋所在行去。
任昌叔来得不算早,可也不晚,朱班头木屋之外的宽敞大院儿里,十几个熟悉的面孔却是席地而坐,正彼此聊着些家长里短。
“哟,小任你今儿可算是来晚了啊!”
白天給任昌叔报信儿的年轻人,此时看着姗姗来迟的任昌叔,一边跟他打趣一边则挪了挪屁股,在前排給他让出一个位置来。
让予任昌叔位置的年轻人姓夏名天明,乃是跟任昌叔他们一样前来苏州城闯荡的苦哈哈的,只是夏天明不喜欢受人约束着,所以更多时候都在码头区做零工,虽然总有饱一顿饿一顿的倒霉时候,可是仗着年轻力壮,又看起来高大魁梧,一般而言他的日子却是比其他苦力更好过。
当然,像他这般的年轻人,赚钱不容易花钱却是不心软,到如今也跟任昌叔一般是个单身光棍儿,在这苏州城里逍遥得很。
难得地,两个年轻人倒是对读书一事极是欢喜,只是他们出发点却又有所不同:任昌叔是真的想要认字识文,让自己多懂一些道理;而夏天明则多是喜欢朱班头在授课之时,所讲述的种种故事,如那三国、水浒之流,把这里当做了听书的好去处。
一群苦哈哈,白天辛辛苦苦劳累一天,晚上要是再不找点事情消磨消磨时间,那日子过得便实在太凄惨了些。
“诸位兄弟们,晚上好啊!”
朱班头其实年纪也不大,三十好几的人了正当壮年之时,但是个子却是如江南人一般只有五尺二模样,换算成洪朝新标尺,却是不过一米六左右。
相比码头中不少人高马大的班头,朱班头在体格儿上却要显得薄弱些,但是苏州码头数十班头里,无人敢因他的身高而小视与他。
听说,四年前朱班头刚到苏州码头闯荡时,便为了一单苦差而跟本地一个班头起了龌蹉,最后结果是单枪匹马的朱班头一个人搞定了与他交恶的班头还有这班头两个跟班。
自此以后,再无人敢说对这位身量不高的班头有任何轻视之心,也不敢对其轻慢。
“班头好!”
等到授课时间到来时,大院里已是聚满了不少人,粗粗看去却是有着四十几个人头存在,将一个不大的院子挤得满满的。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赖跟朱班头学文识字的,甚至此时在场的不少人前来聚会,更多还是被朱班头授课结束之后的那一篇故事吸引来的,只当来听书罢了。
为了给大家创造一个相对光明的环境,朱班头在他那所谓的黑板前,放置了两盏油灯,光是这一夜耗油就得是一个普通苦力小半日的工饷,这也是不少人对朱班头办这个出力不讨好的事情,感到费解的原因。
“前几日咱们学到了三字经:如囊萤,如映雪。家虽贫,学不辍。”
“不知道大家可有忘记这十二字的书写?有人愿意上来表现一下吗?”
简陋的课堂,不可能给人发放课本,每每一课所能传授的东西可不算多,一般也就只是一两句话的文字而已。
“…………”
众人沉默,既有不愿出头,行那冒进之事的,也有本身就不没有花太多心思在文字上,纯粹只是来听个热闹的人。
“刷!”
不过最后打破僵局的人,还是坐在前排的任昌叔,当其将右手高高举起时,众人包括朱班头的眼光纷纷汇聚其身。
“很好,看来这几日任昌叔你小子还算是勤勉用功啊。”
朱班头用一种孺子可教都欣慰心情,让任昌叔站上前面讲台来,将手中用熟石灰、石膏做成的粉笔交给任昌叔,让其在身后用黑漆涂抹木板制成都黑板上,书写之前那十二字课文。
“刷刷刷~”
任昌叔颇为艰难地,一边思索回忆一边一笔一划地在黑板上画下一道道笔迹,最后合成一个个歪东倒西的文字来。
一旁仔细查看任昌叔书写的朱班头,虽然看出任昌叔书写的这十二个汉字中,有不少小问题,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对于这位爱学习并能将所学熟记的年轻后生的青睐,不时轻微点头以示对任昌叔的肯定。
“不错不错!”
十二个字任昌叔写了差不多五六分钟,底下一群人看得都替他着急了,然而朱班头倒是一点不急,直到对方完成最后一笔。
“虽然书写的汉字里,有一个错别字,但是总体来说,至少任昌叔你没有把前几日所学的給忘记,仍是记在脑海中,这便值得表扬了。”
“现在,咱们一起来帮任昌叔查找一下他书写错误的字是哪个,又有那几个字的书写不规范?”
“有知道的吗?”
“…………”
一堂课下来,花费的时间其实不多,只有一个多小时,而需要教授的课文,除了复习上一回所学十二个文字以外,也不过是新教十二字组成的朗朗上口的三字经课文而已。
而想要让底下这群听众,多多少少能有所收获,朱班头却是下足了功夫,花费了不少的精力在其中。
但是真正吸引在场绝大多数人的,反而是在授课之后,由朱班头手下一个口才不差的后生,拉大嗓门所要开讲的一本一百二十五回的三国来。
而此时再看四周围观的人头,却是比之前多上了足足一半,显然是其中不少人掐准了时间,在此时赶来听那一堂平日里只出现在茶馆酒肆里的评书。
“上回咱们说到了这…………”
年轻后生抑扬顿挫的声音,在这座不大的院子里回荡着,吸引了场中数十苦力们的目光,不时随着故事都进展而发出一声声喝彩声,或是屏住呼吸提着心神与当事主人翁一起出生入死,穿梭在故事里。
而在一旁,不知道什么时候任昌叔却是蹿出了人群,寻了一处泥地角落,就着昏暗的月光,抓紧时间将今夜所学的十二个文字一笔一划写在地上。
字迹固然模糊,可是对照记忆中黑板上的文字,却能加深任昌叔所学知识的记忆。
不是任昌叔不喜欢听那跌宕起伏,够人心神的评书故事,只是任昌叔对于认字一事却是格外的上心,能有这么一个机会多认识一个字。
“这个字写错了,应该是横折折钩。”
任昌叔的背后,突然冒出来一个声音,差点吓了任昌叔一跳,等到他转头望过去时,迎面正是一道熟悉的面孔。
“朱大哥。”
任昌叔腼腆地一笑,在朱班头的指导下,重新将写错的那个字給书写了一遍。
“有什么问题,你尽可以跟我提问,我能够回答的自会给予回复。”
朱班头友善地向这位好学的学生一笑,满是欣慰地堆他说道。
“那、那怎么好意思呢?现在这样,不给束脩就跟朱大哥你学文识字,我便已经不好意思了,哪里还敢叨扰朱大哥的。”
任昌叔一脸的不好意思,同时眼神里也藏着几分欣喜之意。
民间世家大族吞并流民,又有国策来规避赋税,在商路不通的情况下,大明朝廷的财政收入却是越发的艰难了。
在洪朝未反之前,大明朝收取赋税,以及海洋贸易带来的收益,全年下来总收入折合成银钱已然达到了六百余万两,堪称大明历朝之最。
可是当其与洪朝反目之后,财政收入直线下降,甚至已经低于前朝首辅张居正实行一条鞭法之前收入,一年却是不超过两百万两银钱。
只是,当大明朝廷上下明白这一切的时候,都已经晚了。
明朝疏于海防,不是一两代人的事情,当年嘉靖年间便因为大明朝没有一支真正堪用的水师,使得海上海寇成为王朝心腹之患,最后花费大明朝数十年光阴,才终于将其平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