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朔二年(公元662年),夏六月二十,辰时三刻。
长安城太极宫,太极殿延明门内,有东台办公坊院。正北方的政事堂,李九正襟危坐,俊脸面沉似水,目光锁定文件。如果仔细观察,他的呼吸略急,气场散发愠怒。
书台的左前方,武康挺拔如松,眼观鼻鼻观心。身穿明光战甲,后背千牛御刀,腰挂环首横刀。左手握住刀柄,右手执偃月刀,酷似影视剧里,关羽的青龙刀。
报请李九批准,刘审礼开小灶,将作监中校署,打造十二把刀。武康手中这把,重约十二斤半。他没关羽牛逼,八十斤青龙刀,真的驾驭不了。若是在战场上,没砍几个敌兵,先把自己累死。
此刀长相威猛,侍卫用它站岗,彰显皇家威严。李九非常喜欢,先打造五百把,三百作为礼器,装备左右奉辰卫。其余两百把,全部送给武康,装备婺营亲卫,检验实战效果。
在武康看来,这些偃月大刀,用来替代陌刀,只能用作奇兵。两军短兵相接,关刀队齐劈砍,快速打开局面。或战局不利时,派关刀队出击,尽快扭转局面。
等部队占据上风,槊兵、跳荡迎敌,他们才是主力。毕竟十二斤武器,超过臂力范畴,就算军中精锐,也不能持续作战。武康做过实验,仗着身强体壮,最多劈砍百次,累的气喘吁吁。
政事堂东边,许敬宗端坐,现在是右相,等同于中书令。他闭目养神,悠闲捋胡子,老神在在的。在他的对面,坐着李义府,也怡然自得。官拜司列太常伯,就是吏部尚书;同东西台三品,就是大唐宰相。
中间站着个人,身穿紫色官袍,方脸棱角分明。他就是许圉师,今年五月下旬,被任命为左相。所谓的左相,是东台的长官,等同门下省侍中。
许自然踩田案,此刻上达天听,李九手中拿的,是匿名举报信。圉师身为其父,准备接受质询,彰显凛然正气。说起来这件事,是武康推动的,剧情颇为曲折。
这个月的初五,带着元姊武顺,郊游小林山谷。许自然带着部曲,在小林山狩猎,纵马踩踏粟地。与田主起冲突,许二恼羞成怒,竟然箭射田主。其实只是吓唬,射出的长羽箭,飞过田主头顶。
本来是件小事,武康却有兴趣,心思电转之间,诡计涌入脑海。于是着手布局,利用小事件,扳倒当朝摘下。许圉师是大人物,浸淫官场多年,经历太多风浪,绝对的老油条。
大是大非面前,知道如何选择,不会授人以柄。可这些大人物,面对区区小事,往往不屑一顾。如果失去警惕,就会露出破绽。所以古往今来,想扳倒大人物,须从小事着手。
慢慢的滚雪球,猝不及防之下,就会阴沟翻船。武康擅长这个,昔日扳倒无忌,做的十分完美。洛阳书生李奉节,蝼蚁般的存在,因为科举落第,被他勾引入局:状告监察御史李巢,太子洗马韦季方,秘密结党营私。
然后利用白杨,教唆到许敬宗,牵涉长孙无忌,制造谋反大案。不断推波助澜,雪球越滚越大,导致无忌被杀,关陇系被清算。最后牵连甚广,无数无辜的人,或斩首或流放。
之前被他算计,武康睚眦必报,准备再玩一把。先进行第一步,通过小人小事,抓住圉师把柄。拿出官私两印,派人知会田主,去宪台告状,我做你的后盾。
后盾厚的很,奉辰卫大将军,皇后的从父弟,绝对的大粗。田主感恩戴德,按照武康安排,先跑到弘文馆,找杨炯拿状纸。去司宪台起诉,大司宪杨德裔,受圉师举荐之恩,竟然没有受理。
他是这样想的,小人物告宰相,基本上诉无门。只要不加理会,就会石沉大海,最后不了了之。圉师也这样想,得到德裔汇报,抽自然八十鞭,罚他思过半年。最后冷处理,也没有上报。
这个可以理解,亲生儿子犯事,都会想方设法,包庇他的罪过。那些大义灭亲,以法为天的官,影视剧里才有。估计在他看来,纵马踩踏农田,根本不是个事。已经教训过了,也不是我踩的,肯定安然无恙。
武康得到消息,差点笑出猪声:“许圉师和杨德裔,知情不报的把柄,已经被我抓住。顺子你知道吗,是人都会犯错,关键要看错误,会被何人利用。这两个老油条,面对鸡毛蒜皮,果然丧失警惕。”
你们也不想想,一个平头百姓,因为一件小事,竟敢不依不饶。直接来到宪台,投递一纸诉状,告宰相家二代。他哪来的勇气,又哪来的自信,不怕宰相报复?
稍微动动脑筋,就能勘破端倪。当事田主身后,必有强大靠山,且能叫板宰相。不过非常可惜,你们失去警惕,没有深入思考。我准备的考卷,你们审题出错,接下来都是错。
钱顺小声回话:“第一步已完成,该进行第二步,继续推波助澜,把雪球滚起来。不过属下以为,大佬不要出面,你们俩有过节,圣人肯定知道。如果你来举报,恐怕适得其反。”
武康笑而不语,只要团成雪球,就会有人推动,静观其变就行。等到六月初十,上诉无门的田主,遇见了热心人。西台舍人、司宪大夫袁公瑜,派人询问过程,然后改名换姓,举报给了李九。
说起袁公瑜,武康十分佩服。他博学多才,得太宗赏识,升大理司直。等李九登基,升大理寺丞。断案有理有据,量刑公正合理,他处理的案件,从来没人上诉。李九也很赏识,身兼两个官职,就是最好证明。
品行十分端正,眼里不揉沙子,同时嫉恶如仇,所以主动出手,帮助平头百姓。将来过世之后,葬在洛阳邙山。武康在上辈子,读过他的墓志铭,由狄仁杰书写。大忠臣狄仁杰,对他很高评价,也都符合事实。
然而搞笑的是,正史中的袁公瑜,不是忠良之臣,而是陷害忠良,坏成狗的奸臣。新唐书奸臣传,也有他的名字,与许敬宗、李义府,以及武康的岳父,已过世的崔义玄,并称为四大金刚,武则天的四走狗。
这个可以理解,典型的一刀切,早就司空见惯。满朝文武百官,无论做过什么,无论品德如何,只要支持武媚,就是头号奸臣。只要反对武媚,不管什么原因,都是忠臣良将。
正史上的许圉师,被吹出了天际,响当当的忠臣。武康处心积虑,摆局收拾圉师,肯定是个奸臣。你为百姓出头,只要伤害忠臣,那你就是奸臣。不过无所谓的,生前的骂名,死后的诋毁,全都去他老母。
前两步已完成,雪球滚的够大,收尾即将开始。此次李九问话,就是最后机会,你若应对不好,我就达成目的。你会卷铺盖走人,大司宪杨德裔,也会被你牵连。雪球融化成水,还是凝结成冰,在你一念之间。
李九轻咳几声,盯着他淡淡道:“圉师身为宰相,竟然教子无方。自然踩踏农田,发生口角之后,鸣镝以射百姓。你却隐瞒不报,岂不是滥用权,岂不是作威福?”
圉师面沉似水,偷瞟敬宗义府,回话不卑不亢:“臣是中枢宰相,怀着赤子之心,以正道事陛下。可惜众口难调,不能悉合众心,是以被人攻讦,臣请陛下明鉴。”
许敬宗李义府,都是置若罔闻,武康强忍笑意。直到此时此刻,你竟然不知道,究竟是谁害你。圉师啊圉师,不是我的局好,是你配合的好。最后破局希望,被你亲手葬送,等着倒大霉。
李九脸色难看,圉师继续辩解:“臣纵观历史,能作威福者,或手握强兵,或身居重镇。臣乃一介文官,侍奉圣明君主,只知闭门自守,何敢作威作福,望陛下明察。”
气场霎时沉寂,武康听力极好,身后呼吸更重。不禁扯出诡笑,圉师太过配合,已经大功告成。此局的第三步,是让局中主角,触碰权利神经,挑衅领导的权威。
纵马踩踏农田,鸣镝吓唬田主,本来是小案件。况且此案的主犯,也不是许圉师,李九不会在意。随便上纲上线,只要低头认错,李九最多申饬,然后小事化无。
但他面对指责,竟然选择抗辩,性质马上严重。道理显而易见,你的辩解若对,是不是意味着,皇帝指责是错?
皇权受到挑衅,绝对不能容忍,李九直接拍桌。手指着许圉师,疾言厉色质问:“你是在抱怨,手里没兵吗?不如这样,左右奉辰大将军,由你许圉师担任,左右金吾大将军,朕也让你兼任?”
李九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帽子扣的太大,许圉师扛不住,直接瘫坐在地,豆大冷汗滑落。皇帝雷霆大怒,必须落井下石,敬宗果断出手:“人臣岂能如此,实在罪不容诛。”
义府不甘其后,只有把你踩死,左相才有可能,落在李某头上。于是起身行礼,开始连消带打:“圉师身备中枢,纵子作威作福,事后袒护包庇。大司宪杨德裔,竟然知情不报,罔顾陛下重托,同意尸位素餐。”
圉师呆若木鸡,李九怒不可遏:“敬宗起草诏书,圉师知情不报,即刻罢黜左相,押送宪台大狱。次子许自然,故意杀人未遂,流放江南虔州。长子许自遂,罢黜千牛备身,在家闭门思过。”
听到这种处罚,圉师全身哆嗦,不断磕头求饶,很快老泪纵横。武康有些懵圈,所谓江南虔州,就是江西赣州。半吊子许自然,固然罪有应得,但我部下许自遂,为何也被殃及?
李九彻底暴走,可怜的杨德裔,不经司法审理,直接流放庭州。庭州在金山都护府,里面名人不少,我师兄裴行俭,在那里做长史。老对手来济,贬为庭州刺史,会照顾德裔的。
诏书开始起草,武康神游天外,总结经验教训。如果设身处地,我也会护短的,毕竟是亲儿子。可平头百姓,竟然不怕宰相,还去宪台起诉,绝对有猫腻。
此刻要意识到,有通天的势力,在暗处算计我。许圉师掉以轻心,所以轻松入局。正确的处理办法,是防止事态扩大。果断大义灭亲,押着我的儿子,直接宪台自首,阻止雪球滚动。
先撇清关系,再背后运作,便完美解决。因为对方目标,不是我的儿子。其次找出对手,到底哪个孙子,暗处推波助澜。其实很好确定,就是政治对手。如果我倒台了,谁能得到好处,谁就是嫌疑人。
最重要的是,皇帝批评时,要低头承认,别出言辩解。别考虑其他人,李九的态度,才是最关键的。李九说没错,你就是没错,有错也没错。其余人的指责,都是无关紧要。
他不怕你犯错,却怕你不听话。拿李义府举例,肆意卖官鬻爵,朝堂乌烟瘴气。李九心知肚明,为什么不处理,就是因为听话,他是咬人的好狗。百官怨声载道,根本没有卵用。
如果开口辩解,触动权力神经,就是藐视领导,就是挑衅皇权,等着穿小鞋。武康窃以为,上策断臂自保,下策君前认罚,死路就是抗辩。可怜的许圉师,自己选择死路。
时间分秒流逝,诏书拟定完成,皇帝确认无误,御笔亲批“准”字。敬宗折叠诏书,李九淡淡说道:“左奉辰大将军,金华县公武康,押犯官许圉师,去司宪台候审。任你为传诏使,诏大司宪杨德裔。”
武康转身应诺,收起两份诏书,蹲在圉师跟前,放下免官诏书。来到政事堂外,关刀交给李洋,压低声音吩咐:“回坊起草文书,将许自遂除名,放在我办公桌上。怀恭领两队人,押圉师去宪台。”
众人应诺行事,李洋抱刀离开,怀恭领人进殿。两个备身侍卫,强行驾着圉师,拖到政事堂外。走出左延明门,武康温言道:“许公能走吗,搀着你挺累的。”
圉师面如死灰,沉默了两分钟,扯开侍卫的手。脸上摆出倔强,缓缓跟在身后,脚步略显蹒跚。侍卫层层包围,武康放慢脚步,离开太极宫门,直奔宫外宪台。
来到宪台大门,杜怀恭突然呵斥,武康停步转身,和颜悦色的说:“许公不必担心,等圣人气消了,事也就过去了。上次我进台狱,罪名比你更大,也是安然无恙。”
许圉师盯着他,逐渐扯出冷笑:“此次幕后黑手,不是义府敬宗。长孙家的覆灭,我一直以为,许敬宗是主谋。老夫看走眼了,你岁不到而立,城府深不见底。以小搏大,果决狠辣,老夫心服。”
武康笑而不语,我本最强王者,你却视为青铜,自然阴沟翻船。于是收起笑脸,装傻卖萌道:“许公什么意思,请恕武康愚钝,不明其中之意。你别胡思乱想,司宪大夫公瑜,与我忘年之交,他会照顾你的。”
圉师笑容更冷,近乎咬牙切齿:“先有长孙家族,再有圉师今日,小事扳倒大人物,你使的炉火纯青。而事发当日,你也在小林谷,可我没在意。义府口蜜腹剑,你是猫脸猛虎,这笔账我记下。”
那就走着瞧呗,能搞你第一次,就能搞第二次。武康继续装傻,算袋拿出诏书,煞有介事说:“我还要找杨公,还请行个方便,咱们来日方长。”
圉师呵呵冷笑,迈步走进大门,众人紧随其后。怀恭头前报讯,大概有半刻钟,大批御史迎接,以杨德裔为首。武康宣读诏书,御史立刻忙碌,带圉师办手续,先吃几天牢饭。
德裔脸色难看,武康嘴角含笑,拿出《罢杨德裔诏》,不紧不慢宣读:大司宪杨德裔,缘兹小技,累升显地。尘露之益,未表于铨流;公廉之誉,有紊于彝典。
徇一己之私,鬻宠授之朝恩;枉国家之法,欺民生之多艰。尸禄素餐,罔顾重托,结党营私,实玷衣冠,稔恶嫉贤,载亏政道。特以任使多年,未忍加其重罚,宜从遐弃,以肃朝伦,除名配流庭州。
德裔如遭雷击,老躯摇摇欲坠,众人赶紧闪开。武康伸手搀扶,语气带着焦急:“杨公别激动,一时的沉浮,不代表什么。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我劝杨公心坚强。”
约莫半刻钟,德裔回过神,瞪着死鱼眼,哆嗦着嘴唇。武康打开算袋,拿出两片金叶,温言软语安慰:“这个你拿着,用来打点解差。我师兄裴守约,是都护府长史,我会修书给他,请他多加照顾。”
不知过了多久,德裔老泪纵横,握着手中金叶,几乎泣不成声:“昔日变之落难,老朽故意刁难,只给糟糠吃食。今日老朽落难,变之慷慨相助,我心中有愧啊...”
说着失声痛哭,众人也跟着劝,看向武康的视线,多少带着敬意。唯独袁公瑜,表情似笑非笑,目光带着鄙夷。老夫心如明镜,他们两个倒台,是你推波助澜,不要猫哭耗子。
安排好杨德裔,公瑜过来见礼,两人散步闲聊。走到僻静之处,公瑜压低声音:“变之的手段,老夫很佩服。没有许圉师,此次挂帅东征,已经尘埃落定。只是老夫不解,你对海东三国,为何此执着?”
武康懒得回答,于是转移话题:“估计我的阿姊,会在下月生产,你的镇痛药,借给我几剂。也请叔父放心,你对武家的好,包括这次相助,我都铭记于心。”
公瑜停下脚步,两人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