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朔二年(公元662年),夏六月初五,午时两刻。
长安城明德门,在朱雀街最南端,是长安的正南门。五个通行门道,建制最为高级,右监门卫驻守,监门将军主管。普通的车辆,走旁边四洞,中间的门洞,是给贵族用的。
有辆豪华马车,车尾竖着斧钺,门卫不管阻拦。这些大型斧钺,都是皇帝专用,赏赐给贵族们,称之为假钺车。车队领头骑士,监门将军也认识,千牛大将军武康。
监门将军见礼,草草检查放行,武康拱手还礼。四十婺营亲卫,各个全副武装,守在马车前后。车队缓缓出城,向南行出五里,沿着小林涴河,驶向小林山谷。
两侧是粟米田,形状像狗尾草,沉甸甸的稻穗,长势相当喜人。进入山谷之后,粟田开始稀少,到处鸟语花香。武康驾驭战马,无视人间仙境,两道剑眉之间,有着淡淡愁容。
上个月二十八,东征大军班师,武康第一时间,拜访老师苏定方。可怜的老头子,也是满脸哀愁。这个可以理解,东征无功而返,心情自然郁闷。
师徒促膝长谈,最后得出结论,至少三年之内,不能大举东征。高句丽运气好,又能苟延残喘,简直便宜他们。更加无奈的是,百济也乱成粥,叛乱愈演愈烈,局势近乎失控。
离开恩师府邸,定方给了封信,刘仁愿的私信。义府想借刀杀人,假刘仁愿的刀,秘密弄死刘仁轨。武康帮忙写信,阐述他的阴谋,仁愿于心不忍,仁轨此刻健在。
遥想显庆五年,跟随苏定方出征,十万天兵灭百济。后来主力班师,左骁卫中郎将,仁愿兼任都护。率领嵎夷道卫士,联合七千新罗兵,共同镇守泗沘城。
百济人黑齿常之,沙吒相如等遗民,开启复国运动,闹得轰轰烈烈。叛军强攻泗沘,仁愿陷入苦战,泗沘差点被破。然后祸不单行,检校熊津都督,左卫郎将王文度,率军支援刘仁愿,不幸暴病而亡。
朝廷再派刘仁轨,检校带方州刺史,接替王文度统军。经过艰难行军,双方终于会师,打退黑齿常之,化解泗沘之围。然而好景不长,百济王的堂弟,扶余福信起兵。其叛乱的规模,更甚黑齿常之。
车队进入山谷,亲卫准备野炊,草地上铺凉席,摆放各种糕点。武康勒住缰绳,抬头仰望蓝天,嘴角扯出冷笑。这个扶余福信,铁杆精日分子,他还有个名字,叫作鬼室福信。
他爹扶余良臣,跟随王子扶余丰,去倭国充当质子。他在倭国出生,深受日本教育,连同伪王扶余丰,都是倭国的走狗。唐灭百济之后,福信返回百济,立刻招兵买马,伙同道琛和尚,大做复国美梦。
他们想要复国,必须歼灭泗沘城,留守的大唐部队。如果泗沘城破,唐军战略优势,必然丧失殆尽。战局相当不利,仁愿头痛欲裂,联合刘仁轨部,苦苦守城支撑。
福信遣使倭国,许下无数利益,请求倭国出兵。武康了解倭人,他们从古到今,都有着大陆梦。倭国齐明天皇,貌似是个娘们,答应出兵协助。
龙朔元年正月,亲自乘船西行,去倭国筑紫郡,即日本福岛县。女天皇亲自监督,制造船只和武器,招募倭海军部队,准备支援百济国。时至七月下旬,军资筹备完毕,她却突然病死。
倭国办完葬礼,在今年正月中旬,倭国中大兄皇子,继承他娘的遗志,护送扶余丰回国。到了五月上旬,伪王子扶余丰,踏上百济故土,被扶余福信等,拥为百济伪王。
仁愿信里描述,倭国向百济军,提供大量援助。大宗武器军粮,七千倭军士兵,而百济的叛军,为之感动流涕。唐罗留守联军,不仅应对叛军,还要硬抗倭人。
战局陷入胶着,仁愿请求朝廷,派兵渡海远征,彻底评定叛乱。武康冷笑更甚,此刻朝鲜半岛,因为倭国介入,更加错综复杂。搞屎棍小日本,意图染指半岛,怕是活在梦里。
仁愿在奏疏中,信誓旦旦表示,倭国极有可能,再派海军增援。朝廷紧急磋商,派兵支援的呼声,稳稳占据上风。那是军事基地,若想灭亡高句丽,必须稳定百济。
照此情形观望,最多到七月底,就能确定政策。那么问题来了,确定增援之后,谁来领兵出征。武康当仁不让,已经请求媚娘,调动朝堂势力,争取总管之位。
夜里做梦都想,成为熊津总管,统兵再伐百济。因为这次战争,是中日首次冲突,是远东霸权之争。对于武康来说,首次抗日战争,意义太过重大。
必须竭尽全力,碾碎百济复国梦,覆灭倭国海军,斩断倭国手脚,破灭其大陆梦。先定个小目标,彻底打疼他们,让那些日本猴子,至少五百年内,不敢挑衅华夏。
为了取得帅位,四处托关系,到处走门口。首先打点军方,特意拜访玄武党:左武卫将军郑仁泰,左戎卫大将军杜君绰,右监门大将军李孟尝。仁泰欣然答应,其余俩老狐狸,都是不置可否。
不指望举荐,只要别添堵,就心满意足。而在宰相方面,许敬宗李义府,多少会给面子。老扑街许圉师,肯定从中作梗。就在上个月,因为大明宫,两人又结梁子。
早在显庆五年,武康上疏李九,重建大明宫殿,今年四月下旬,终于提上议程。然而五月初三,司宪大夫杨德裔,突然弹劾武康:怂恿陛下兴土木,此乃奢欲伊始,实为佞臣所为。老臣恳请陛下,亲贤臣远佞人。
弹劾留中不发,媚娘派人通知,武康浑不在意,乃翁就是佞臣。本来没放心上,与恩师长谈时,惊的瞠目结舌。定方言辞凿凿,拍着胸脯保证:这次的弹劾,包括上次入狱,都是圉师指使。
很快惊出冷汗,觉的大有可能,越州长史杨德裔,是经许圉师举荐,才官拜司宪大夫。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针对我?每次见到你,都把礼做足,哪里得罪你了?
于是详细诉说,与圉师的交集,定方做出点评,武康听完剖析,差点笑出猪声。做千牛本身时,曾送给许自遂,一块白玉镇纸,犯了圉师的忌讳。
本来这方镇纸,媚娘送给许敬宗,有警示告诫之意:给我站稳立场,不要做墙头草,全心为我服务。处理无忌谋反时,许敬宗送给武康,武康转个自遂,自遂送给他爹。
他老爹许圉师,肯定颇为微词: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敲打我。于是怀恨在心,只要一有机会,就会找他麻烦。圣驾巡幸许州时,途径妬女庙祠,圉师首次出手。差点害的武康,在寒冬时节,光脊梁跪庙祠。
这时钱顺靠进,见大佬在发呆,纠结了半刻钟,捂嘴干咳几声。看见大佬转头,小心翼翼汇报:“已经准备好了,赵声和林平郎,带着众兄弟,警戒方圆三里。”
武康收起思绪,看着前方马车,不禁摇头叹气。许圉师和杨德裔,处理起来很棘手,马车里的武顺,有过之而无不及。今日邀她出来,是奉媚娘的指示,摊牌她出轨李九。
望着满地糕点,踩镫跳下马背,缰绳交给钱顺,让所有人远离。来到马车边,和颜悦色道:“元姊辛苦啦,我扶你下车。食物已经备好,此刻阳光明媚,正是郊游时机。”
车帘缓缓打开,武康搬来凳子,搀着她下马车。来到餐布前,武顺兴趣缺缺,望着四周环境,强颜欢笑道:“此处风景甚佳,康郎陪我走走,整天窝在家里,都快憋出病了。”
武康点头应诺,两人联袂而行,扶着她上矮坡。山坡点缀野花,放眼望向四周,绿油油粟麦地。武顺闭上双眼,心情渐渐开朗:“记得小时候,和媚娘掐麦穗,编成花环戴头上,被阿爷狠狠教训。”
说完看向武康,笑容带着尴尬:“康郎是忙人,大部的时间,围着媚娘转。估计在你眼中,早就没了元姊,也没贺兰兄妹。今日带我游玩,肯定有事要办,还请康郎名言,阿姊洗耳恭听。”
话语夹枪带棒,带着疏离怨气,武康颇为尴尬,昧着良心说:“你和敏之敏月,在我心里的地位,和媚娘相差无几。不过你说的对,自从离开婺州,我对元姊的关怀,的确少了许多,以后肯定改正。”
武顺不置可否,看着武康浅笑,良久后淡淡说:“那次睦州遇险,康郎拼死相救,我和一双儿女,才能保住性命。在婺州录参府,康郎关怀备至,陪着敏之读书,陪着敏月玩耍。那段时光,非常美好。”
一阵清风吹过,蒲公英满天飞,夹杂淡淡花香。武顺坐上草地,两手托腮轻言:“后来回到长安,每次逢年过节,康郎不远千里,送来各自礼物。每次康郎进京,都会住在家里,陪着敏月嬉戏。”
微闭双眼,淡淡说道:“夫君过世的早,留下我们母子,生活很是艰辛。我在康郎身上,找到夫君的影子。我能真切感受,你喜爱孩子们,像个慈祥父亲。除了我的爷娘,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
情绪开始起伏,语气变的生硬:“可是到后来,她在修真坊,给你买宅院。她还吩咐你,别再住我家,你听她的话,再也没住过。疏远了我们,我失去关怀,孩子失去呵护。我们三口人,在你的心中,不及她毫发。”
武康缓缓坐下,心里不是滋味,罗织言语解释,最终欲言又止。武顺睁开眼,目光很怨恨:“她身在皇宫,享受荣华富贵,同时母仪天下。可她还嫌不够,孩子微薄父爱,她都狠心抢走。”
又是清风吹过,武康扯出苦笑:“你是她元姊,她的坎坷遭遇,你比我更了解。十四岁入后宫,不讨太宗喜欢,贬掖庭做杂役。吃着残羹冷炙,被褥不耐夜寒,刷马桶洗衣服,遭受非人待遇。”
微微摇头,继续回忆:“后来结识太子,生活才有好转,太宗驾崩之后,入感业寺为尼。后来再度入宫,夹在萧王之间,整日如履薄冰。幸亏才识过人,借着废王立武,堪堪登上后位。”
转头看武顺,苦口婆心劝:“她吃过的苦,旁人不敢想象。你们感情很好,也曾相依为命,等她做了皇后,没有亏待你们。为何纠缠圣人,说句难听的话,他是你的妹婿。若设身处地,你会怎么想?”
武顺闭目不言,武康喟然长叹,你的这种做法,本身就是错误。想起那天会面,昔日的铁娘子,哭的肝肠寸断。被最亲的人背叛,那这个世界上,她谁能信赖谁。
撕心裂肺的痛,言语不能表达,武康继续劝:“三条腿的蛤蟆,我找不到,两条腿的活人,满大街都是。想要什么男人,只要不是圣人,我和媚娘两个,都会帮你说合。”
武顺缓缓摇头,目光锁定武康,话语带着决然:“我心仪的男人,已经离我而去,永远不会回头。那日在甘泉宫,我与圣人欢好,被她当场撞破。她强迫圣人,吩咐监门卫,禁止我进宫。”
视线咄咄逼人,纤细声音更冷:“王皇后萧淑妃,被她囚禁冷宫,笞刑活活打死。我听王伏胜说,打的皮开肉绽,浑身血淋淋的。康郎你说实话,她让你来找我,想如何处置我?”
武康回答:“王皇后萧淑妃,不是咱家的人。你们同胞姊妹,纵有滔天怒意,也不会加害你。她想让你离开,远离长安洛阳,回到并州老家。同时作出保证,你的后半辈子,绝对锦衣玉食。”
武顺扯出冷笑,话语阴阳怪气:“心狠手辣的她,也会顾及亲情,让我刮目相看,让我感激涕零。以康郎的秉性,肯定为我求情,她也妥协了。现在说说,答应什么条件,才能留在长安。”
武康轻叹气,实话实说道:“只要元姊立誓,从此安分守己,永远不入皇宫,永远与圣人断绝,就可留在长安。伯母年纪大了,二姊身在深宫,肯定照顾不周。为了伯母考虑,为了孩子着想,请元姊立重誓。”
长时间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武顺举起右手:“黄天在上,厚土在下,武顺立誓,永不进皇宫,永不见圣人。举头三尺有神明,如果违背誓言,必遭五雷轰顶。”
武康松口气,终于搞定了,脸上有喜色:“恩师曾经教导,我与伯母分居,恐会惹来非议。等下回到城里,我去拜访伯母,商量搬家事宜。咱们一大家子,还是住在一起,彼此有个照应。”
意思不言而喻,武顺嗤笑出声:“这是她的主意,她还是不放心,让你来监视我。不过无所谓,我早就没有家,住在哪都可以。夫人府的事务,皆由阿母做主,你去找她商议。”
终于圆满解决,望着无边粟田,武康笑的真诚:“上次欣赏农田,是在婺州任上,转眼过去七年。刚才说了很多,元姊应该累了,我扶你走走。农田一望无垠,谷米穗沉甸甸,才是最美画面。”
温柔拉起武顺,沿着山包散步。感受丝丝威风,闻着野花芳香,沐浴着蒲公英,身心得到放松。如此完美意境,武顺敞开心扉,拉着武康的手腕,渐渐有了笑容。
心情越发放松,武康掐朵黄花,插上她的发髻,由衷的赞美着:“我的两个阿姊,都已年近四十,可就是不显老。如果咱俩逛街,别人肯定以为,你是我的小妹。”
武康嗤之以鼻,翻着白眼说:“都二十八了,还没个正行,阿母也说你,像个大孩子。不过话说回来,你也是不显老,回想首次见面,真的变化不大。特别那双贼眼,和你在婺州时,简直一模一样。”
就当这是夸奖,武康洋洋自得,继续商业互吹。然后开讲笑话,逗她咯咯乐,偶尔开开车,惹她翻白眼。如此相处模式,真的轻松惬意,这才是亲人之间,正确的打开方式。
时间悄然溜走,不知什么时候,眼角余光发现,北方两里开外,有黑压压人影。大概有十匹马,对峙几个农户,依稀传来争吵声。武康来了兴趣,口哨召唤钱顺,让他探听情况。
钱顺骑马离开,两刻钟后回来,带着满脸鄙夷:“圉师家许自然,就是在洛阳城,出言不逊那个。他又仗势欺人,领着部曲打猎,踩踏田主粟地。田主十分生气,说话不太好听,惹怒了许自然。”
觉的有些意思,武康眯起双眼,钱顺幸灾乐祸:“许二勃然大怒,骂田主是田舍奴,田主骂其败家子。许二怒不可遏,竟用弓箭射击,幸亏他的射术烂,没有酿成大祸。”
武康收敛笑意,脑筋快速转动,一个有趣的想法,很快涌上脑海。拿出官私两印,递过去淡淡道:“现在去找田主,亮明我的身份。帮他准备状纸,让他去宪台告状。”
钱顺收起印章,小心翼翼的问:“田主是平头百姓,若你给他撑腰,可能敢去告状。可许二身份太高,宰相家的郎君,马踩田也是小事。就算宪台受理,最多处理许二,不会影响许圉师。”
武康哑然失笑,煞有介事的说:“扳倒大人物的,往往是小人物。这是个小考验,如果他许圉师,交不出好答卷,绝对会倒大霉,甚至牵涉杨德裔。如果运作的好,我能一石二鸟,让他们都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