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庆元年(公元656年),十月二十一,辰时三刻。
婺州都督府前院,孤零零的圆石桌,摆着四菜两壶酒。崔小晴哺乳闺女,武康投喂媳妇,很是温馨和谐。等娘儿俩吃饱了,开始风卷残云,吃光所有饭菜,喝完两壶美酒,舒服打饱嗝。
闺女不断袭胸,媳妇直翻白眼,抱在怀里轻声数落:“都两岁的人了,天天缠着娘娘,天天要奶吃,看你吃到什么时候。家里就剩一壶酒了,夫君还喝酒吗,我去拿过来?”
武康连连点头,最后的红高粱,那可是最原味的,必须尽快喝完。小晴抱闹闹离开,消失在月亮门里,脚步略微沉重。月亮门出现身影,手里大包小包,是武元全家五口。
永徽三年来婺州,他们在身边伺候,转眼五年过去了。武开泫然欲泣,来到石桌旁边,磕三个响头。武康扶他们起来,和颜悦色道:“十里搭帐篷,无不散之宴席,以后好好生活。不要哭哭啼啼,我也不送你们,赶紧离开。”
五人再次施礼,武开欲言又止,轻叹息转身离开。目视他们出门,直至身影消失,久久不能回神。真成了孤家寡人,诺达的刺史府,除了小晴和闹闹,再无人陪伴。
不知过多久,不禁喟然长叹,正欲收回视线,门口又出现两人。红脸的大胖子,竟是老熟人,英国公李勣;四十左右的男子,穿紫色亲王服,看打扮是个王爷。
快速回忆名人录,资料涌入脑海:韩王李元嘉,高祖第十一子,现任泽州刺史。受宠若惊有木有,缉拿小小的武康,竟派出司空李勣,联合一品亲王,倍有面子啊。
小晴出现月亮门,一手抱着闹闹,一手拿着酒壶。见到门口两人,双眼很快通红,娇躯微微颤抖。平时表现再好,事到临头之际,还是被情绪支配。
款步走到桌边,放下手中酒壶,坐在夫君身边。武康也不起身,两茶杯摆对面,满上三杯水酒,抬头看着他们:“最正宗的红高粱,下官亲手酿造,埋藏酒窖四年。这是最后一壶,李司空、韩大王,喝两杯如何?”
两人确定眼神,桌边对面而坐,三人举杯共饮。李勣放下酒杯,韩王啧啧称奇:“果然是好酒,入口绵甜入腹柔,胜过玉液琼浆。只有秒人武都督,才能酿如此美酒,元嘉心服口服。”
会心一笑,既然喜欢,多喝几杯。小晴起身,背起女儿,给三人斟酒。一时推杯换盏,开启商业互吹,直至壶中酒空。武康放下酒杯,冲两人摆手:“酒喝完了,该上路了,二位请便。”
气氛刹那沉寂,两人对视片刻,走到院子中央。李勣接过圣旨,高高举过头顶,抑扬顿挫喊话:“检校右武卫大将军,越州大都督,婺州刺史武康,跪接圣旨。”
武康离开石桌,走到他们面前,撩衣袍跪地上。双手抱拳,冲西北方,高声说道:“臣武康,恭请圣安。”
“圣,恭安!”
土黄圣旨打开,话语铿锵有力。门下:显庆元年九月三十;礼者,敬之本;敬者,礼之舆。故《礼运》云:礼者,君之柄,所以别嫌明微,考制度,别仁义。责其所犯既大,皆无肃静之心,故曰大不敬。
并州文水武康,流民围婺之际,有大不敬之嫌。着:黜越州都督之职,黜婺州刺史之职,废右武卫大将军之誉;着:司空李勣,韩王李元嘉,即刻押解进京。枷锁不上身,乘囚舆而行,交由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中丞,共同审理判决。
中书令,臣来济,宣;中书侍郎,臣李义府,奉;中书舍人,臣王德俭,行;侍中,臣韩瑗;黄门侍郎,臣杜正伦;给事中,臣乐彦玮等,言。诏书如右,请奉谨言,显庆元年九月三十。
有点意思啊,天大的面子,竟是三司会审。原本还以为,是门下省给事中、中书省中书舍人、御史台御史等小三司,没想到是大三司,不枉此生喽。想到这里,双手抱拳,淡淡说道:“罪臣武康,接旨奉行。”
圣旨入手,缓缓起身,交给媳妇。小晴惨然,转身跑开,进入月亮门。片刻之后,抱东西过来,放武康手中。折叠的龟壳紫袍,收集到所有碎布,一针一线缝合,绝对堪称奇迹。
金黄色的坛子,篆刻“万户坛”,内装万户米。从扶农鸡开始,到白蜡树林,再到占城稻。婺州形成惯例,百姓每次丰收,每户送粒秋收米,装进万户坛里,坛中尽装万户米。
抱在怀里,嘴唇抽动,盯着妻女,良久挤出“对不起”。我不是好丈夫,也不是好父亲,对不起你们。盯着闹闹小脸,咧嘴傻笑两声,迈步走向大门。
李勣和韩王,见到万户坛,想到京城流言,微不可查摇头。
刺史府大门外,左边是无数侍卫,整齐列队,全副武装。右边是辆囚车,类似简易牢房,牢门已经打开。武康抱着衣坛,迈步走过去,钻进囚车里。
车门落锁,回头大门,和妻女告别。小晴紧咬嘴唇,不让眼泪流下,无力挥动右手。闹闹不明所以,见生人很害怕,软软喊声阿爹,肉嘟嘟小手,胡乱摆动着。
武康咧嘴笑,艰难回过头,快速闭上眼。之前和小晴约定,不让她们送行,会给闹闹造成阴影,希望她能遵守。感觉有些讽刺,曾无数次憧憬,风光入主京城。实在想不到,会以这种方式,耻辱的进京。
俗话说的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多么真实的写照。侍卫大声吆喝,囚车渐渐开动,武康强行放空。不知过多久,听熟悉声音,是三大心腹,狄仁杰、张柬之和骆宾王。
同僚全部到齐,包括长史长孙诠,靠在坊墙边。老狄胖脸疾苦,抱拳一躬到底,信誓旦旦保证:“武公别担心家眷,等此事了解,下官会安排妥当,送夫人进京。”
张柬之托酒壶,递过囚车缝,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武公一路保重。武康扫视众人,接过酒壶仰起头,一气喝完壶中酒。酒壶递出去,抱拳微笑道:“拜托诸位兄弟,等这件事过去,再送她们进京。”
众人躬身,整齐呼喊,恭送武公。武康挥挥手,转头闭上眼,强行放空思绪。娘儿俩没被牵连,很不错的结果。小晴的荥阳夫人,闹闹的金华县君,竟然保留下来,是媚娘的功劳。
说来很搞笑,曾腰缠万贯,在最后关头,只留一座宅院。在京城修真坊,还是媚娘送的。普天之下,也只有武皇后,会照顾我妻女。以她现在的能力,能保全我妻女,已经难能可贵。
关陇门阀的反扑,有理有据的反扑,就算圣人李九,也束手无策。唯一的遗憾,闹闹与李贤的婚约,竟然没能解除。按理说不应该,堂堂潞王妃,不能是死囚的女儿。
忽听人声鼎沸,囚车再次停住,武康睁开双眼,登时目瞪口呆。囚车边围满人,七嘴八舌喊武公,有的手拿武器,应是婺州民兵。再看东明大道,整个人山人海,道路水泄不通。
看这情况,万人空巷,百姓竞相拥挤,挤开护车士兵。武康迟疑几息,放下龟袍万户坛,向四周抱拳。喧哗加剧,人们脸色疾苦,有的还掉下眼泪。
李勣和李元嘉,不约而同苦笑,他在婺州的声望,比想象中更大。来婺州之前,李元嘉提议,先去东北义乌县,征调义乌民兵,入婺州维持秩序。现在很讽刺,最先围拢囚车的,就是义乌民兵。
场面近乎失控,侍卫不敢上前,怕被愤怒殃及。前方传来喝骂,冯记棺材铺门前,婺民与侍卫冲突。见到那副棺材,李勣瞳孔微缩,立刻派出亲兵过问。得知实情后,与李元嘉商议,无奈选择妥协。
两轮平板车,放漆黑棺材,百姓闪开路,推板车过来。冯老板到囚车旁,情绪异常激动,话语含糊不清:“都督要的寿材,我给您做好了,服务满意吗?”
老冯满眼血丝,该是日夜赶工,没啥不满意的。那是三天前,义乌县令派亲信,告知钦差到婺。武康找到老冯,话语犹在耳边:我曾说过,也许有一天,需要你帮助,可能这一天,永远不会来。希望到时候,你还能帮我。现在,可以为我服务吗?
李勣派出亲兵,接手平板牛车,套备用马匹上。武康对四周抱拳,言辞陈恳道:“诸位乡亲,你们能来,我很开心。请让开路,放囚车过去,别让钦差为难...”
效果很不好,婺民继续围堵,场面近乎失控。婺州官员赶来,狄仁杰和张柬之,苦苦劝说他们,这样做毫无意义。最后无计可施,婺州官员手拉手,将囚车围中间。
三大心腹开路,他们声望也很高,勉强让囚车移动。场面彻底失控,百姓宣泄怒火,砸出各种东西。烂菜叶臭鸡蛋,吃掉的鸭梨核,还有愤怒的谩骂。
押送士兵遭殃,个个双手抱头,承受无穷民愤。他们不敢反击,会被怒火撕碎,会演变成暴露。李勣赶紧传令,所以士兵冷静,不许与百姓冲突。传完令下马,亲兵举起盾牌,将他围在中间。
李元嘉都哭了,烂菜叶和臭鸡蛋,是囚车的专属啊,为什么砸我们?早知道会这样,打死我也不来,婺民太可怕啦。扭头看向李勣,两人相视苦笑,后悔接这趟差。
武康苦苦哀求,求婺民保持冷静,最后索性闭眼,爱咋咋地。很是震惊和感动,任婺州刺史四年,也做了许多实事,可都是分内事。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天经地义嘛。万人送行,被震撼的同时,也不可思议。
囚车缓慢行进,走到城门口,再次被停住。前方开路士兵,纷纷往后退,李勣呵斥几句,突然闭了嘴。亲兵护着他们,退到囚车帮,李勣命令撤盾牌。
士兵以囚车为障,人字形向后退,露出数十拦路者,白发苍苍的老人。老态龙钟,佝偻腰身,拄着拐杖,有的被抬着。为首的几个,武康都认识,长寿村的耆老。孙耆老和王耆老,村里立武生祠,都是刺史的拥趸。
他们来到近前,孙耆老盯着李勣,话语带着哽咽:“我们这些老家伙,半个月前进城,住在客栈里。今日拦路,就想问一句,敢问两位钦差,朝廷容不下好官吗?”
话说的很重,现场很快安静,钦差哑口无言。此刻终于明白,朝廷派一品司空和亲王,共同来婺押解武康,不是大材小用。可朝廷依旧失算,就算司空和亲王,也走不出婺州城。
相视苦笑之后,李勣亮明身份:“回老先生的话,李勣可以回答,好官会有好报。我们护送武刺史,只是进京调查,等三司会审后,一切才有定数。”
李元嘉行礼,和颜悦色道:“我是韩王元嘉,高祖的子嗣,圣人的叔父。李司空说的对,定罪一州刺史,需圣人亲自过问。没有朝廷旨意,谁也没权利,处置一州刺史。老先生请放心,圣人会明察秋毫,三司也会秉公处理。”
耆老并不买账,情绪很激动,孙耆老开口:“武公被奸人所害,他是婺州青天,不可能大不敬。老朽空活八十五,从没见过有官员,因旱灾焚身求雨。也从没见过,为保护秧苗,和鼠群搏杀,被咬的遍体鳞伤。”
越说越激动,竟老泪纵横:“为阻瘟疫入婺,舍身犯险,进入瘟区;春耕为困难户扶犁,秋收为残疾户扛粮;改良各种农具,想尽一切办法,为百姓多收粮;种白蜡树,开萤石矿,为百姓多见钱。请问韩大王,他为李家鞠躬尽瘁,为什么容不下他?”
李元嘉哑口无言,喉中阵阵酸楚,眼中饱含泪花。那日大朝会,朝堂七成官员,逼着圣人下旨,治武康的死罪。只有许敬宗、李义府、袁公瑜等少许臣,为他据理力争,其余保持沉默。
圣人扛不住压力,落泪颁发圣旨,特意派我和李勣安抚。如果他是佞臣,我希望所有官员,都是这样的佞臣。李元嘉双手抱拳,向孙耆老保证:“老人家请放心,今日所见所闻,等回到京城,必据实上报。”
王耆老颤巍巍上前,李勣赶紧搀扶。四目相对,王耆老说道:“当初平定叛乱,战死和伤残民兵,武公每年慰问,送去米面和布匹。这样的将军,称得上爱兵?”
李勣点头,王耆老继续:“附近村的残兵,在矿山做监工,工钱不比别人少。前年勇康水决堤,武康带人下水,用身体堵决口,最终堵住河堤。请问李将军,这样的官员,会大不敬吗?”
哑口无言,李勣沉默。王耆老不满意,甩开他的搀扶,面向众耆老:“诸位老兄弟,武公一旦进京,定被奸人所害,咱们不能答应。两位钦差大臣,想过城门可以,踩着老朽的残躯。”
说完坐地上,耆老纷纷效仿,城门完全被堵。百姓振臂高挥,万人齐喊冤枉,声势震天动地。押解士兵沉默,李勣索性闭眼,感觉像过街老鼠,被万人唾骂。
李元嘉心急如焚,苦苦哀求众老人,急的脸色通红。无计可施间,觉察袖子被扯,低头见李勣手势,立刻转身哀求:“贤侄说句话啊,叔父没为难你,也别为难叔父呀。”
这位黔驴技穷,开始攀亲戚了。武康喟然长叹,这样不是办法,便点头应允。李元嘉欣喜若狂,抹掉额头冷汗,接过囚车钥匙,亲自打开锁链。抱起万户坛,腋夹龟壳衣,眼神殷切,满脸哀求。
武康钻出囚车,来到耆老跟前,缓缓跪倒在地。耆老赶紧起身,把他拉起来,武康扯出苦笑:“诸位老先生,这样没用的,他们奉命行事,难为他们没意义。现在还没定数,我只是进京受审,一切尚不可知。”
孙耆老摇头:“您就别骗我了,老夫不是傻子,若是进京受审,不会坐囚车里。您剪碎圣袍,是为了救灾民,难道数万流民的命,比不上一件衣袍吗?”
狄仁杰上前,抱拳哀求道:“孙老先生,这样真没用,圣人定会明察秋毫。武公的阿姊,是当朝的皇后,她不用允许任何人,无理加害武公。”
婺官苦苦哀求,李勣和李元嘉,也苦口婆心劝说。武康无数次保证,不会有生命危险,只是进京受审。僵持半个时辰,还是无济于事,无奈抱起孙耆老。众官员齐下手,抱开所以老人,终于出了城门。
转身欲入囚车,却被李勣拦住。李元嘉直接锁囚门,您要是再入囚车,我们走不出婺州。真的很无奈,走在队伍前边,充当开路先锋。很快再被震撼,官道两侧都是百姓,一眼望不到边。
万人空巷送武康,心中没有遗憾,不枉此生了。冲左右不断作揖,不像去京城受死,反像被夹道欢迎。离开婺州之前,昼伏夜出,省的节外生枝。
空荡荡婺州城,空荡荡刺史府,小晴无助哭泣。旁边众多妇人,是同僚的家属,安慰无济于事。骆母老泪纵横,嘴里直喊造孽,狄嫂抱着闹闹,不停的哄着。
就在这时,门口响起佛号,小晴刹那止哭,起身冲过去。跪和尚面前,双手合十,苦苦哀求:“大师曾言,我能救夫君,求您指点迷津。无论刀山火海,就算丢掉命,我也要救夫君。”
众人围过来,小和尚虚扶,口诵佛号:“阿弥陀佛,夫人免礼,贫僧祖为此而来。婺州城民齐出,耆老拦路喊冤,百姓列队官道,直至婺杭边界。”
和尚再诵佛号:“善哉善哉,如此画面,感人肺腑。常言说的好,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让圣人和朝臣,感受万民心意,才能救武公脱险。能救武公者,只有万民,阿弥陀佛。”
说完转身离开,小晴仔细感悟,重重磕头感恩。从地上爬起,哀求众位妇人:“求您们帮我,缝制长布卷,我跪求万民留书。只有万民留名,只有万民上书,才能救夫君,求嫂子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