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庆元年(公元656年),十月十五,下元节,巳时三刻。
婺州城都督府,院子里坐满道士,正在祭祀水官。道家有云,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天下一切众生,天地水三官统摄,下元是水官诞辰,对其诚心祭祀,便可消灾解厄。
武康虔诚祈祷,之前不信宗教,现在有敬畏之心。无奈叹口气,手掐三清指,开始神游天外。十月初一,武宾林遗体火化,带着小晴和闹闹,去到雉山县梨园坡。
山坳中间莲花庙,三清宝殿后面,有两座无碑坟。前面那座大的,坟头被青草覆盖,安葬着继母的骨灰。小心翼翼锹刨开,与阿爹骨灰合葬,让老两口同穴相伴。
后面那座坟头,是好兄弟秀才的,请他永远陪伴爹娘。坟头添把土,清理完杂草,再种两棵树。燃三柱清香,烧三斤纸钱,磕三个响头,祭三坛美酒。从此了却心愿,世上再无长辈,肩头再无大山。
小晴无丝毫悲伤,抱着闹闹站旁边,全程冷眼旁观,且只给秀才作揖。武康表示理解,她就是这样的人,敢爱敢恨,爱憎分明。恨武宾林夫妇,他们祸害夫君,不肯认这对舅姑。
十月初二,夜里做梦,梦到爹娘,还有三郎和小妹。一家人在武家村,围着圆桌吃晚餐,欢声笑语,温馨和谐。阿娘恢复原样,刚穿越时的美丽、温柔;阿爹和蔼可亲,爷俩推杯换盏。
十月初三,睡到自然醒,醒来不见小晴。书房里找到她,聚精会神的翻书,是《唐律疏议》和《永徽律》。很揪心也很无奈,板上钉钉的铁案,这次恐怕在劫难逃。安静坐她身边,见凌乱白纸,以及蝇头小字,一时感慨万千。
十月初四,梦到兄弟秀才,哥俩言笑晏晏。都是不良人打扮,腰里挂着横刀,在东明市巡逻,在花满楼喝酒。秀才临走时说,无不散之宴席,祝大佬官运亨通、武运昌隆。
那日以后,再无噩梦,每天自然醒。从永徽五年起,终于体会轻松,终于解开心结。他现在的状况,就像癌症病人,保持轻松愉悦,静等死神降临。
十月初八,救济粮到婺,连绵不绝的粮车,来得不是时候。与同僚决议,集合所有括民,狄仁杰率领婺兵,押送救济粮队,送他们离开婺州。在括苍县括州城,和括州刺史交接,流民事件告一段落。
十月初九,小晴不再翻书,有了新的工作。婺州白蜡商会、占城稻粮商会、药商联合会、梨园扶持会,以及婺州孵化中心,送来两包碎布。是他们自发收购,被剪成碎片的圣袍。
破镜不能重圆,碎片缝补没用,可这份情得领。武康原价收购,商人坚决不要,推迟两刻钟,最后不了了之。夫妻向众人鞠躬,对他们的真心,表达最诚挚谢意。
小晴躲进书房,玩起拼图游戏,针线缝补碎片。武康没制止,就当给她希望,哪怕无济于事。她是坚强的女孩,从出事那天起,没掉过一滴泪。翻遍所有法律,寻找解救办法;缝合片片碎布,缝成龟壳布块儿。
十月初十,再被感动,得到消息的百姓,纷纷前来都督府,送还手里碎布。不让他们吃亏,武康撂下狠话,你不收钱,我不要布。很快散尽家财,白天购买碎布,夜里缝合成片。
出售所有产业,由婺州首富,沦为家徒四壁。遣散家中奴婢,包括三个妾室,给足够钱财,全部赶出家门。武元夫妇不离不弃,说什么也不走,担心都督、夫人病倒。
库房里全部积蓄,分发给盛世保安,打发他们各回各家。然而很不顺利,他们既不接钱,也不离开。副团长赵声,当着老狄、老张和老骆的面,口口声声吐反言。甚至全团暴动,挟持大佬占山为王,这是开玩笑。
武康声色俱厉,纷纷训斥他们,三大心腹则苦苦劝说,总算打发他们回家。有强烈预感,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可能会做傻事。譬如截杀朝廷钦差,途中劫囚车,京城劫法场。
若真是这是,就捅破天啦,彻底无法挽回。很快三天过去,他们风平浪静,便稍微放下心。大门空荡荡,堂堂婺州刺史,沦为孤家寡人。真实体会到,何为树倒猢狲散。
今天下元节,狄仁杰组织,全婺州道士,齐聚都督府。武康麻木了,你们爱咋咋地,现在身无分文,只能准备斋饭。等祭祀完水官,与道长们见礼,再次收到祝福,以及蒲州来信。
读完信很纠结,屋漏偏逢连夜雨,天大的坏消息。小晴参加完亲蚕礼,带回了老崔的消息,因为身体原因,请求告老还乡。李九不同意,收回御史大夫,令其出任蒲州刺史(山西省永济市)。
拿着信来到后院,元嫂抱着闹闹,小晴还在拼图。给元嫂使眼色,让她带着女儿,去游乐房玩耍。坐媳妇对面,纠结三分钟,勉强开口道:“有个坏消息,上月十六日,阿翁在蒲州逝世,五兄寄来报丧信。”
小晴肩膀猛颤,停下手中针线。武康轻叹,淡淡说道:“圣人赐谥号‘贞’,追赠大子少傅,赠益州都督。阿翁他老人家,今年八十一岁,还是无疾而终。绝对是喜丧,小晴别太难过,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呜咽声响,她掩面而泣。武康坐过去,轻轻揽怀里。对于岳父崔义玄,是非常尊重的,是自己的引路人。我本寒门子弟,若非老崔帮助,根本不可能做官,更做不到婺州刺史。
李九重感情,亲写祭文悼念,令崔五承袭清丘县公,追赠益州都督。保崔家后人,数代衣食无忧。
益州都督了不起,在整个大唐,真正的大都督,只有区区四个:扬州都督(江苏省扬州市)、益州都督(四川省成都市)、并州都督(山西省太原市)、荆州都督(湖北省荆州市)。
轻叹一声,温言软语:“夫人别伤心,岳父无疾而终,多少人求之不得。别再缝碎布了,根本没有用,缝成袍也没用。收拾下东西,我让赵声护卫,你带着闹闹,去蒲州奔丧。”
小晴泣不成声,对着老天控诉:“我到底做错什么,为何如此对我?最疼我的男人,一个已经没了,一个即将斩首。我的老天爷,为何这样对我?”
声嘶力竭,惹人泪下,可惜没办法。武康柔声安慰,小晴连连摇头,语气异常坚决:“我不去奔丧,五兄会处理,我是武家媳妇。大师之前说,只有我能救你,我要留下来。”
这又何必呢,武康长吁短叹,娄子捅的太大,你救不了我的。缓缓仰头,强压泪水,看向西北方。半个月过去了,钱顺和林平郎,应该到达京城。有没有见到新城,媚娘收到信了吗,她能帮我脱险吗?
此刻的长安城,金碧辉煌的紫薇宫,巨幅水官神像前,有道士作法解厄。道士是洞玄真人,头戴莲花冠,横插子午簪。手中白色拂尘,口中念念有词,祈求水官解厄。
约莫两刻钟,祭祀礼完毕,媚娘由婢女搀扶,与道士殷勤见礼。紫竹摇篮边,仔细检查襁褓,轻盖紫色小被,露出慈祥笑容。这是三子李哲,还不到一个月,胖乎乎很是可爱。
带真人去外堂,分宾主落座,吩咐婢女打赏,和颜悦色道:“清风道长亲至,是哲儿的福气,本宫感激不尽。请问赵道长,你师兄李太史,最近忙些什么?本宫最近心神不宁,想去拜会解惑。”
清风道人微笑:“半个月前,师兄沐浴皇恩,被封昌乐县男。圣人颁下诏令,与国子算学博士梁述,太学助教王真儒等,审定并注释《十部算经》。下衙回到家中,与诸位师兄弟,共研秘密武器。”
见皇后疑虑,继续解释:“大概在一年前,师兄驾临静云观,邀请五位师弟,进京研究秘物。据说威力巨大,可平地起惊雷,能瞬间摧毁城池。皇后有所不知,此秘密武器,也是武都督提出。”
媚娘哑然失笑,那个小混蛋,总是不靠谱。我说梦到猫,他送两只虎,要是梦到狗,会送两只狮吗?微微摇头,忽然心痛,柳眉倒竖:“最近心神不宁,劳烦道长带话,明天午时,拜会李道长。”
吩咐婢女送客,缓缓站起身,胸口再次绞痛。颓然坐下,不住揉胸,还是请太医。转头吩咐婢女,八两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信封,恭敬的见礼:“奴婢参见皇后,韩国夫人来信,关于武都督的,托都官郎中转交。”
媚娘接过信,缓解心口疼,良久睁开眼。没着急看信,略微思量片刻,决定向圣人请求,允许阿姊出入皇宫。康郎从婺州来信,需要几经转手,才能到我手上,确实太麻烦。
忽然间觉的,都官郎中耳熟,略微思量片刻,很快想了起来。几天前听圣人说,都官郎中刘广宗,上书为父亲刘洎伸冤。刘洎是太宗的宰相,因褚遂良进谗言,被太宗赐死家中。
李义府请求重申,本想以此为借口,彻底收拾褚遂良,却被乐彦玮搅黄。仔细想想也对,刘洎案是太宗办的,蒙冤也不能伸。如果圣人平反,那表示太宗有错,不可能沉冤昭雪的。
略微沉吟片刻,吩咐八两去内库,取十颗紫色萤石珠,赏赐给刘广宗。一来表达谢意,二来拉拢人心,这个人以后有用。都官郎中,隶属刑部,掌管公私良贱,为错案伸冤等。
打开信阅读,脸色瞬间煞白,胸口急剧起伏。突然站起身,双手开始颤抖,信纸缓缓飘落。拿起桌上茶杯,狠狠摔在地上,声嘶力竭咆哮:“杀千刀的混蛋,天下最大的傻子,你都做了什么?”
奴婢全部跪倒,头颅埋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皇后好像疯了,开启拆家模式,瓷器不断破碎,碎片到处乱飞。宫人被划伤,任凭鲜血流淌,不敢动弹分毫。
卧室传婴儿啼哭,皇后终于不砸花瓶,转身离开宫门。四钱赶紧跟随,吩咐众人收拾,让八两哄皇子。同时心如油烹,都督到底怎么了,惹皇后大发雷霆,皇子啼哭都不顾。
一路打探得知,圣人在含元后殿,与重臣商议要事。不禁心头剧痛,肯定关于康郎,一时双眼噙泪,不断加快脚步。千牛卫不敢阻拦,来到含元殿后,凝神倾听谈话。
侍中韩瑗,大放厥词:“婺州刺史武康,剪圣袍为碎片,诅咒陛下粉身碎骨,实属大不敬。臣恳请陛下,即刻颁布圣旨,将武佞押解入京,交由大理寺会审。”
御史中丞袁公瑜,马上出列反驳:“启奏陛下,韩侍中所言,臣以为有失公允。五万灾民围婺州,由于断粮已久,暴乱即将发生。武都督剪圣袍,虽有不妥之处,却挽救数万百姓。臣认为,罪不至死,罢免官职即可。”
中书令来济,针锋相对:“袁中丞谬矣,陛下以旧衣为料,皇后亲手所缝,那是天大殊荣。武佞非但不珍惜,反而剪成碎片,着实大不敬,按律当斩。臣请陛下,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中书侍郎李义府,见圣人脸色难看,赶紧出列说话:“灾民围困婺州,百姓家中有粮,武都督没强征。灾民暴乱在即,被逼无奈之下,剪圣袍分发。灾民进城后,百姓为圣袍,争相安置。兵灾消弭于无形,百姓得以活命,实乃大功一件。”
韩瑗马上反驳:“李侍郎所言,臣亦深以为然,确实大功一件。然剪碎圣袍,就是大不敬,就是弥天大罪。些许微末寸功,不足消弭罪孽,臣请陛下,按律行事。”
许敬宗微笑:“韩公言‘微末寸功’,本官不敢苟同。永徽四年,剿灭叛军,为平叛之功;永徽五年,万年宫救驾,为救驾之功;引进占城稻,稻米大增产,为活万民之功。武康功勋卓著,却因年岁过小,冲动酿成大祸,请陛下从轻发落。”
李义府接话:“武都督之功勋,可谓多不胜数。改良耕犁,耕牛善用,果树增产,发现白蜡,邮政快递,火山水泥等,皆利国利民。在婺州广施仁政,婺民感恩戴德,自发立武生祠。敢问韩侍中,如此忠臣良官,为何赶尽杀绝?”
韩瑗冷哼,直视李义府:“武康的生死,本官无权决定,李侍郎也无权决定,只有法律能决定。大不敬,十恶不赦之六,按律当判斩刑。李侍郎要明白,置武康于死地的,不是陛下与朝臣,而是大唐铁律。”
来济帮腔:“有功要赏,有过要罚,赏罚分明,治国之道。试问在场诸位,能立足朝堂者,谁无些许功劳?若人人恃功而骄,置法律于不顾,则政将不正,国将不国。臣请陛下,按律行事,处斩武康。”
李九脸更黑,李义府赶紧发言:“武康有功于社稷,剪圣袍是一时冲动,理应从轻处罚。是以臣建议,罢黜其越州都督,婺州刺史,检校右武卫大将军;荥阳夫人崔氏,罢黜诰命;金华县君武氏,罢黜诰命,解除与潞王婚约;一家三口,流放岭南。”
短暂的安静,惩罚确实不轻,众人不再言语。忽然长孙无忌轻咳,韩瑗来济倒吸凉气,这是要赶尽杀绝啊。仔细想想也对,武康胆大包天,为了立武氏为后,竟算计李勣和无忌,报应来了呀。
同时也觉有道理,李义府施的缓兵计。武佞是武氏堂弟,深得陛下器重,只要有命在,很快东山再起。两人交换眼神,接长孙无忌示意,暗自叹口气,继续痛打落水狗。
总之一句话,必须借此良机,彻底弄死武佞。李义府与许敬宗,开始针锋相对,现场一片混乱。李九很头疼,武康啊啊武康,朕不想你死。你救朕的性命,推动废王立武,帮朕打开局面,朕想保你。
打定主意,看向李勣,希望他挺身而出。很快失望透顶,老家伙紧闭双眼,再次置身事外。无奈之下,看向长孙无忌,和颜悦色道:“如何处罚武康,舅舅有何意见?”
气氛再次寂静,圣人称呼舅舅,是要保下武康。众人心知肚明,能一锤定音的,只有李勣、长孙无忌。任何一人点头,就能顺水推舟,武康就能活命。李勣置身事外,长孙无忌痛恨,结果不言而喻。
老家伙睁开眼,干咳两声说:“谋反与大不敬,皆十恶不赦,是唐律规定。亲王与公主,是陛下兄妹,谋反亦伏诛。难道皇后的堂弟,能凌驾法律吗?老臣恳请陛下,依律行事。”
彻底宣判死刑,韩瑗、来济马上声援,请求依律行事。李九的脸,黑成锅底,许敬宗等立刻求情。突听砰砰两声,帘后闪出身影,长孙无忌瞳孔紧缩,李勣微微睁眼,李九当场懵逼。
媚娘怒气勃发,瞪着长孙无忌:“当年水淹万年宫,康郎奋不顾身,进入内宫救驾。喊醒陛下时,洪水已淹台阶,后果不堪设想。他用绳索,捆陛下腰身,用力拉到房顶,方逃过一劫。”
伸出纤纤玉手,直指长孙无忌:“若按唐律所言,绳索捆束陛下,比起剪碎圣袍,更加大不敬。请问长孙太尉,为何不依律行事,为何不判康郎斩刑?”
全员继续懵逼,众人噤若寒蝉,长孙无忌闭眼,胸脯剧烈起伏。媚娘扑通跪倒,俏脸泪流满面,苦苦哀求李九:“康郎年轻气盛,为救万民剪圣袍,实属有情可原。法律不外人情,求陛下开恩啊...”
李九终于回神,赶紧下殿搀扶。朕的皇后诶,怎么跑前面了,于理不合啊。见舅舅怒气勃发,拉媚娘赶紧走,留下一句话:关于武康的处理,明日大朝会,百官共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