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燕被押送过去的时候,整个人颇有战战兢兢感。
她已经从姐姐身死的噩梦中缓过来,开始担忧起自己的未来??南周小公子这只和亲队中的“秦月夜”杀手队,此时已经明显脱离真正的杀手楼组织。
那么,她这位真正的、还活着的唯一冬君,会受到些什么对待呢?
姐姐一心杀雪女,是为了补救燕在建业任务的失败。而今姐姐死了,雪女赢了。雪女会如何对待她,她又该如何看待雪女呢?
此时,死亡已是最简单的结果。如果......如果她有希望活下去,窦燕在踟蹰自己该怎么办。
窦燕被关了十日左右,好不容易被放出去,不知被人带去哪里。她一路上绞尽脑汁试图套话,然而两个押送她的暗卫却显得心事重重,并不搭理窦燕。
窦燕心中一咯噔:发生了什么事?
窦燕被领着,一路朝后院去。越走越偏,越走越深,窦燕心中越发不安。最终,燕惊讶间,被领入了一院落:她认得这处院落,这是小公子居住的屋宅。
窦燕眸子微闪,抿起唇:看来,小公子终于要审讯她了。
问吧。
如果她有机会,自然要为姐姐报仇。
窦燕做足准备,甚至在被人推入月洞门时,她露出一丝笑,媚眼横波。想来,若不是手被缚在身后,她还要拂一下发丝,对林夜展露出一个临危不乱的巾帼形象。
窦燕走上台阶,发现此间情况与她想象的不同:
好多人。
密密麻麻的人围着林夜那间屋舍,看他们探头探脑的架势,窦燕怀疑林夜出事了。
窦燕心中一喜,面上做悲伤吃惊状:“小公子死了?”
旁边的一人,立刻愤怒地瞪过来。
窦燕认识这人:林夜身边那个小侍卫,粱尘嘛。
梁尘还没说话,一少女声音清脆道:“那你失望了。小公子只是与人私奔了。”
粱尘:“胡说,是绑架!”
明景偏头朝他望去,牙尖嘴利:“小公子不是很聪慧吗?”
梁尘:“聪慧的人就不会被绑架?“
明景:“聪慧的人被色所迷的可能性更大。”
少年与少女你一句我一语,眼看着就要吵起来。窦燕被他二人吵得迷茫又头痛,在一片混乱中,终于听到一个稳重点的声音:“你们过来看。”
开口的人,是阿曾。
阿曾叫的人,自然是粱尘和明景。
窦燕尝试探头探脑,却被暗卫们挡着,根本看不分明。
那一边,粱尘和明景奔过去,见阿曾在那散了骨架的床边,指着床木边缘的一道疑似用指甲划出来的痕迹:“看这里。”
先前,众人发现林夜与雪荔一道不见,皆有些发愁。
一部分人当即被派出去追寻踪迹,但是他们并不抱希望:雪荔武功那么高,如果她刻意掩去踪迹,找到她并不容易。
另一部分人,留在此间屋中寻找痕迹。
因为阿曾坚称:“小孔雀如果要走,以他的本事,他也许挣脱不了,但他可以留下线索。
他们在明景怀疑的目光中,跟着阿曾,在屋中寻找线索。而今,明景睁大眼睛,没想到阿曾真的找到了一道划痕。
明景仍不相信:“万一是小情人床头打架留下来的呢?”
粱尘:“公子是要和亲的,哪有什么情人?”
阿曾:“仔细看,这是一个箭头。”
阿曾盯着这道划痕,判断林夜是在什么时候留下的这个线索。这道指甲划痕轻易地入木三分,必然是带了内力。林夜既然借用内力留下这么道深痕,必然有所指引。
阿曾顺着箭头的方向,默默起身,往坍塌床木旁边的屏风走了两步。他挪开屏风,在屏风下的砖上踏了两步。
阿曾面无表情地蹲下。
梁尘跟随,小声:“空心的?”
粱尘和阿曾一同打开那块砖,明景冒出头,惊讶地看到砖下埋着一个小匣子。
众人皆惊疑,想不通林夜为何在自己住的屋舍中特意挖空这么块砖,下面藏着东西。
阿曾打开匣子,众人屏着呼吸,登时被一片金光闪烁差点闪瞎眼睛。
明景睁大眼睛:“你、你、你们………………你们小公子太有钱了吧?”
她激动得脸颊绯红,颇有些不甘心:“他真的非要和亲吗?他没有娶别的小娘子的可能了吗?我......”
阿曾微滞:知道他有钱,没料到他这样有钱。
梁尘淡定:哦,一般有钱罢了。
阿曾不言语,翻看木匣中金光闪闪的财物:皆是金锭子。
沉甸甸的金锭子分量极足,装满这么一个匣子。若是拿出来,这些金子,恐怕养活十个人一辈子也是足够的。
梁尘想不通。
阿曾道心微乱,一时间动不了。粱尘嫌弃地挤开他,自己翻找匣子中的金子。他敲打又掂量,试图从金子中翻找出什么证据,然而什么也没有。
没有只言片语。
金子全部足量。
木匣也没有机关。
梁尘怔住:“小公子想告诉我们什么?”
明景小声发表意见:“......让我们把钱分一分,卷起铺盖各回各家?”
粱尘郑重反驳:“不,应该是怕他走了,我们这队人钱不够花,他特意留给我们的。”
明景:“他人走了,把金子留给我们,不还是散伙的意思吗?”
梁尘被反问得滞住。
但他坚持:“不、不可能!”
他心中微慌:昨日才和姐姐吵了架,今日才义正言辞告诉姐姐,说自己要做番大事业。如果小公子突然不想干了,他怎么办?
真的回陆家,继续读书吗?
他要向姐姐屈服,证明姐姐是对的,自己是错的?
粱尘和明景七嘴八舌讨论起这一匣子金子的意思,阿曾在旁心不在焉地发呆,有暗卫加入讨论:“小公子可能是觉得我们最近过得太苦了,想给我们发点月俸。”
月俸!
恹恹的杀手们闻言激情复苏,也加入讨论:“应该是的。自从我们跟着小公子上路,从来没领过一枚铜板。小公子虽然为人……………活泼、爱开玩笑一些,但是为人很大方。也许他就是想给我们发月俸呢?”
窦燕横那开口的杀手一眼: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刻意讨好林夜,把“性格恶劣”说成“爱开玩笑”。
杀手被那捆成粽子的美人瞪一眼,心中莫名,不甘示弱地回瞪过去。
燕冷笑一声:都是她的昔日下属罢了。
她别过眼,换杀手们觉得这小娘子不知道在兀自骄横什么。
众人讨论得越来越像回事,简直要定下一个“林夜不愿和亲,特意留下金子,让他们分了后好跑路”的因果。至于林夜为什么突然做这种决定,有可能是昨日陆娘子拜访,和林小公子推心置腹,让林小公子豁然开朗。
有人说得振振有词:“南周许多人都不愿意小公子去和亲,认为是屈辱。那些江湖人不停来救小公子,就是为了打破和亲计划。而陆娘子......年轻貌美,气质出众,是建业家的大娘子。小公子很可能和陆娘子一见钟情,一拍即合………………”
“放屁!”粱尘涨红脸。
少年跳起来,怒瞪那头头是道的人。
而明景望天,眼珠乱转:此时,在场一众人,只有她知道粱尘和陆轻眉的关系。
梁尘怎能忍受自己姐姐受辱:“陆娘子是要嫁去皇室,做皇后的。她怎会和公子做出有辱门楣的事?”
暗卫不以为然:“皇室嘛,啧啧。陆家嘛,啧啧。世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多了......不然你如何解释陆娘子的马车一离开,小公子就不见了呢?我看,先前那些卫士不应该兀自出城追什么痕迹,我们应该派人去追陆娘子的马车,说不定能找到小公
子。
粱尘气得倒仰,愤怒指着那人,目色锋锐,将人吓得后退一步:“那你说说,雪荔为什么也不见了?”
暗卫被他吓得不敢开口,旁边杀手一人倒是插话:“冬君大人应该是被小公主雇佣,护送小公子出行。先前小公子不就这样做过嘛。”
窦燕在旁想掏耳朵:叫谁“冬君大人”呢?真冬君正在这里站着呢。
梁尘左看看右看看。
他咬着牙关,为了姐姐的名声,大声道:“那我还是支持小公子和雪荔!小公子和雪荔文韬武略,金童玉女!”
不服气的人三三两两地反驳:“小公子和陆娘子才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粱尘:“文韬武略,金童玉女!”
对方:“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双方互不服气,眼见着要打起来,窦燕被吵得头疼,忍不住开口:“你们光想着儿女私情这种事,是不是把小公子想的小气了些?他不能是暗示别的吗?一堆金子,闪瞎人眼,绝不寻常。难道他和你们平日的相处中,没有流露出类似的线索踪迹
吗?”
阿曾深深地看她一眼。
不愧是真正的冬君。
真正的冬君,很擅长琢磨这些事务。
阿曾沉声:“不知娘子有何见解?”
窦燕微微笑:“我若是说了,你们可以不杀我,将我留在队伍中,让我陪着你们一道吗?”
她心中想:留在这和亲队伍中,只要雪荔回来,她总有为姐姐复仇的机会。
而她会慢慢恢复和“秦月夜”主楼的联系,将这些脱离杀手楼的杀手们,重新带回组织,赢得春君的信任。
眼下,这是她唯一能选的道路。
阿曾不置可否。
林夜当日不杀燕,此时自然也不会杀窦燕。林夜分明拿燕有用......毕竟,这位是“秦月夜”真正的冬君。她知道的,没有说出口的,远比这和亲队伍中的普通杀手们多得多。
林夜和雪荔不见,阿曾当即让人将燕带过来,便是想试探窦燕。
他到底曾作为“杨增”,是北周鼎鼎有名的寒光将军。也许他在对阵用计上确实不如林夜,比起林夜更是差了许多运气.......可如今群龙无首,阿曾是最适合的领袖。
阿曾心中甚至想:小公子那般洒脱地离开,是否也是考验他呢?
林夜是否也想看看,事到如今,阿曾是敌是友,愿意陪着这只队伍走到哪一步。
窦燕征得了他们的同意,便美目盈盈,尽量维持着美人的骄矜与聪慧,尝试着开导他们:“小公子的生平,或者小公子的喜好,是否有和金子有关的地方?或者他父皇,他母亲,或者他去过哪里......”
众人目色闪烁。
有些人已经想到了。
阿曾一锤定音:“金州。
窦燕眸子微眯,微疑惑:金州?她调查过小公子的生平,和金州毫无关系。这位侍卫这么说…………………
明景在此忽然恍悟一般插话:“是了。霍丘国捣乱,如果想对你们南周动手的话,霍丘国一定会在南周边境搞些动作。自从照夜将军收复金州,金州此时也算是南周与北周、西域诸多部落的交界处了。这盒金子,很可能真的指金州。”
而阿曾已经站起来:“小公子指的是金州。他要我们先去金州,他日后会和我们在金州汇合。”
众人半信半疑。
阿曾已然:“把先前追踪他们的人手召回来,我们即刻出行,前往金州。”
众人被他肃然气势所慑,当即应是。然而出门时,许多人心中嘀咕:说着和亲,这条和亲路怎么越走,离北周越远了呢?
他们还会去到北周吗?
偏偏宣明帝在襄州输了一场,此时大约不敢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对这只和亲队伍再出新招。
和亲队伍前往金州,次日便登上路程。
林夜和雪荔正日夜兼程,赶向南宫山。
在南周与北周、西域交界的地方,有和尚原、饶风关、仙人关三关,共同构成川蜀战场,被世人称呼为“西线三关”,把控着关与汉中的要塞。
金州,所处仙人关,与三泉死守相助,形关门打狗之势,防止北周军队由凤翔进入南周蜀地的可能。
南宫山,位于金州东南侧。若是到了南宫山,登山而望,可见金州。
林夜牢牢记得陆轻眉告诉他的消息??
“陛下受誉王邀请,亲自去金州,打算祭祖,贺此中兴盛世。”
当林夜从陆轻眉口中知道那番话的时候,他便因为自己某些不便言明的原因,想要去金州。
如果金州兵变,林夜想从南宫山赶去金州,会比此时身在襄州,要合理很多。
何况,林夜在襄州说破北周宣明帝觊觎他血脉的故事,引得天下豪杰们竞相侧目。雪荔这样单纯的人,都想要他的血。更罔论其他人呢?
林夜跟随雪荔离开,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暂时躲避有可能的追杀。
他确实心甘情愿随她而走。
但他同样有自己的筹谋。
林夜虽然被雪荔带走,但在起初的生气后,他便因为自己的一腔算计,而觉得对不起雪荔。他便千万倍地对雪荔好,为她出主意,教她怎么躲开“秦月夜”那些杀手,平安到达南宫山,登山挖她师父的坟墓。
其实他不出主意,雪荔也能做到。
但是雪荔第一次感受到旁人这样无微不至的“出主意”,她心中感觉很奇怪,闷闷地想了许多日。
而雪荔对林夜也是很不错的??
他大病初愈,雪荔记得他此时身体很差,便如突然开悟一般,学着照顾一个病人。
她不太会照顾病人的情绪,也不懂煎药那些事,她笨拙地学会的第一件事,便是脏活累活,全都自己来。
夜间,雪荔划着小舟,与林夜一道行在大江上。
她让林夜坐在船舱中,怕他第二日又病倒。她如此务实,也不知从哪里看出她的好,感动得热泪盈眶,隔着一道帘子,将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雪荔飘飘然。
她低头望着竹筏上的灯笼,再仰头看天上的星火。
她耳边如流水般,飘着少年郎喋喋不休的笑声:“阿雪,你待我实在是好,管我吃管我喝,我早上起晚了,你也不叫,哼,和梁尘他们那些没良心的人不同。当然啦,我也投桃报李,对你格外好。
“阿雪,咱们珠联璧合,再对一下进入南宫山的计划......”
“林夜。”少年郎噙笑的声音,被雪荔打断。
林夜“嗯”一声。
他隔着竹帘,托腮坐在船舱中,衣覆在膝盖上。
云在青天,人映于水。隔着一重重星火,他目不转睛地偷窥着少女。
他看她翩然,看她洁净,看斗笠拂过她的面颊,乌发掠过她的衣袂。如此灵动的佳人,为他划船。
此生何求呢?
雪荔低头望着水中的星辰:“这种心情,是什么感觉?”
林夜挑眉:“嗯?”
雪荔:“你说这些话,我心情很好。我为你划船,我很情愿。你为我出很多主意,情愿跟我走,我心中有些感受……………”
她说得混乱。
然而林夜毕竟是林夜。
他坐在舱中轻笑,掀开帘子:“那是‘感动‘。阿雪,你因为我而感动。”
雪荔转身,见少年公子从船舱中摇晃着走出来。他身子颀长,伸展懒腰,像一把长剑拔身破雾.......
他朝前走一步,她往后退一步。
她退到竹筏边,再一步,便要掉到水中去了。
雪荔单纯:“我不会泅水。”
他不动了。
少年兀自笑一笑:“身在南周,怎能不会泅水呢?我教你。”
雪荔:“救完我师父后,你应该还是要去北周和亲的。北周没有南周这么多水,我不需要泅水。”
小公子便笑,揶揄她:“阿雪,你好不爱学习,不爱努力哦。”
雪荔眨眼。
林夜笑着笑着,肃然:“我从来没保证能救活你师父。我的血从来没有起死回生的功能,而且半年过去,你师父若成了一堆骨头,更是毫无作用。”
雪荔点头:“我明白的。无论如何,我很开心。”
开心………………
林夜垂下眼,撩起眸子直直望来,眼中浮着少女看不懂的神色。
夜风寂静,少年眼中那种神色转瞬而逝,雪荔怅然自己不懂的情感如此之多。
她不觉出神,而林夜回神,笑道:“我也来划一会儿。”
雪荔:“不......”
林夜站到她身后,清雅熏香气息拂过她后颈,细细密密的,像是什么蚂蚁爬过,激起人一重鸡皮疙瘩。
雪荔专注感受,她尚未感受明晰,那种感觉又瞬间远离。
他后退了一步,与她保持半身距离。他伸手向她时,姿势为了躲开她,而有些别扭。
少年的手扶到竹竿上,饶有趣味:“怎么划呢?阿雪,教教我好不好?”
他一把掀开她的斗笠,嫌弃地扔到竹筏间。
白纱拂动,在竹木间滚到脚边,擦过二人的衣摆。雪荔抬头,撞上他星光眸子。
他像是不知自己长得好,只是弯着眼笑:“离得近,才看得清你嘛。”
雪荔:“我觉得你意有所指。”
林夜轻声嘟囔什么“好聪明”,口上正经:“看清你怎么划船啊。来嘛,来嘛,离开你,我怎么办嘛阿雪?“
她抵制不住他的撒娇,轻声教他。
她一心一意地教他,不知他站在她身后,心不在焉的,目光时不时飘掠到她脸颊上,再恍恍惚惚地挪开。
此夜,星光全在水,渔火欲浮天。少年少女依偎着,竹竿一重重掠过?乃绿水。
夜风传送少女的清甜气息,她的发丝偶尔拂过他手臂,她清盈的声音麻醉他心神。
林夜手软心麻,头脑昏昏,坚持地在心中告诫自己:克制,克制。以毒攻毒。
红颜骷髅,百岁皆亡。
为色所迷,终可抵挡。
他此行没错:也许看过她师父惨烈的尸身后,看到人死后腐朽无救的模样,他会放下对她的执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