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相互搀扶着走去卧房,步伐缓慢,但好在卧房离得并不远。
女工有气无力道:“我叫银娘,你叫什么?”
“我叫……艳娘。”
“艳娘,你不该来的。”
颜湘没应答,进了卧房,她问:“你们这儿有药箱吗?我先帮你上药。”
“不用,我自己可以的。”
“我帮你。”她坚持道,语气不容置疑。
银娘争不过,便配合地将药递给她,随后脱下衣衫。
也许是来得较晚,她手上的伤比其他人要少些,但仍旧可怖,如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颜湘小心翼翼地给银娘擦拭身体,又将药粉撒在伤处,尽管已经替别人上过很多次上药,但她还是不受控制地双手发颤。
银娘转头,与她闲聊道:“你学过医吗?我看你似乎很熟练的样子。”
颜湘微顿,否认道:“我小的时候,家里人总受伤,久而久之我就会了点皮毛。”
处理好伤口后,银娘从包袱里找了身干净的衣裳递给她,还想端起脸盆去换水。
“还是我来吧。”颜湘利落地挽起袖口。
“没想到你干活还挺麻利。”银娘打趣道,“原本我看你细皮嫩肉的,还以为是哪家落难的小姐。”
颜湘笑笑,她的确很久没干活了,但也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不会。
因为房里没有镜子,颜湘只好借着水面的倒影简单擦拭一下,又随手将长发挽起。
银娘留意到她脸颊边还有残留的灰,便拿起手帕想替她擦擦,谁料颜湘却突然往后一缩道:“不用。”
“抱歉,我只是想帮你擦一下。”她愣愣道。
瞧见银娘眼底的心疼,颜湘顿时倍感愧疚,少顷,还是将脸凑了过去。
银娘立刻又绽放笑颜,轻柔地将灰抹去:“你不用怕,坊里的姐姐们都很好的。”
颜湘却问道:“那个‘大魔头’时常过来么?”
“大魔头?”银娘疑惑,反应过来后又忍不住笑道,“你是说坊主?他时常过来,但像刚才那情况并不是每日都发生。”
“你来这儿多长时间了?”
“差不多有半年之久,”她回想道,“其他姐姐可比我早多了,有的甚至待了一年有余。”
原来已经有人在这地方受了一年的苦。
犹豫再三,颜湘还是问出了心底的疑问:“那为何大家不一起想法子离开呢?”
“并不是我们不想离开,而是不能离开。”银娘叹了口气道,“你可知道进来前他让你签的那纸契约是什么?”
“知道,卖身契。”
“你知道?那你为何还愿意留下?”
颜湘警惕地望两下窗外,继而道:“这其中缘由太复杂,我现在还不方便解释,但我可以坦白告诉你,我确实另有目的。”
“你就这样坦诚,不怕我告发你吗?”
“我信你。”
其实颜湘不是不设防,而是推断银娘不会出卖自己。
她们在这里受尽虐待,就算没对施暴者恨之入骨,定然也不会助纣为虐。再者,通过对银娘的观察,她愿意相信对方是好人。
二人回归原先的话题。
“我也不瞒你,如今几位姐姐的儿女还在坊主手中,若我们加以反抗,还不知道他会对孩子做出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银娘担忧道。
“那你们可知孩子都被关在哪儿?”
“不知。”她叹息一声。
坊里规定:女工想要见到孩子,则需上交一半的月钱,且每到相见之日,都是由护院将孩子带到坊里,等时辰一到,又由护院送回去,所以她们也不清楚孩子到底被关在何处。
傍晚,女工们终于得以休息,都回到卧房围观新来的小姑娘。
“哎呀我的好姐姐们,我就这么一位妹妹,你们可别给我玩坏了。”银娘玩笑着将颜湘拉走,“月娘回来了,我先带她过去见一见。”
其实月娘在见到颜湘的第一眼便认出她了,但后来又觉得颜家小姐不可能出现在此,且对方还自称艳娘,便以为只是长相相似的巧合。
然而,在入睡前,颜湘却主动找她坦白了身份和来意。
“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我承诺,我一定尽全力将孩子也救出去。”
月娘却是问道:“那小姐如何说服所有人?如今这世道,留给女子的机会少之又少。就算逃离了这儿,我们也不懂该去往何处,可若是留下,至少能让自身有所保障。”
对于她所提的事情,颜湘心里也没底,但依旧坚持道:“你们放心,倘若能逃出去,我不会让你们流落街头的。”
月娘默然不答,作为坊内的大姐,她若做了决定,姐妹们定会毫不犹豫地跟着,所以她必须对所有人负责。
在她看来,颜湘或许能承担失败的成本,身为普通人的她们却不能。
这两日,颜湘要跟着银娘从最基础的学起,同时还不忘搜集情报。
经过她的观察:作坊共有六名护院,每四个时辰进行一次轮换,而轮换的时辰分别为辰时、申时与子时。
若要动手,她就必须避开这几个时间段,才能保证所面临的危险最小。
“坊主这人可谨慎了。他虽然每日都来,但大多时候都自己待在房里,不许闲杂人等靠近,而且他从不吃我们做的东西,也从不让人给他沏茶。”银娘嘲讽道,“也许是亏心事做多了,害怕我们挟私报复吧。”
颜湘明亮的双眸骨碌碌地打转,随后挤眉弄眼道:“放心,我有办法。”
申时已过,此时天色微暗,护院也都轮换完毕,正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颜湘端着糕点朝护院走去,待离得近了,她才瞧清对方的面容,好巧不巧,正是她刚来时所见的那俩人。
“两位大哥辛苦了,姐姐们刚做了新品,让我送来给你们尝尝。”她将碟子双手递上,假模假样道。
鉴于此前也有女工送来糕点的先例,是以护院并未多想,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等确认他们都吃下后,颜湘转身,一边往前迈步,一边默数:一,二,三。
“咚。”身后传来护院倒地的声音。
颜湘嘴角微勾,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糕点里的迷药是她托月娘从颜府带回来的,为的就是这一刻。
那晚,月娘犹豫了许久,但为了让姐妹和孩子们都重获自由,她还是选择相信颜湘,冒险一试。
解决了护院,接下来的目标便是坊主。
颜湘和银娘分别站在房门两边,一人举着火把准备生火,另一人则举着长棍准备袭击。
不到片刻,火堆便被成功点燃,且不负众望地冒起了黑烟。
颜湘使劲将烟气往门缝里扇,其他姐妹也配合地高喊:“不好啦!起火啦!大家快救火呀!”
许是为了配合她们,那火势竟变得越来越大,升起的浓烟把颜湘呛得连连咳嗽。
“什么?!”屋里传来坊主的叫喊,其中还伴随着椅子被迅速挪开时所发出的“吱吱”声。
颜湘朝银娘使了使眼色,暗示她预备。
银娘深吸一口气,握紧手上的长棍,待时机一到,她立马使劲一敲。刹那间,手起棍落,只听“咚”的一声,坊主应声倒地。
彼时银娘还沉浸在紧张的情绪中,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将人敲晕了,还是颜湘最先反应过来。
她像兔子似地蹦哒起来,面颊被烟灰染得黑乎乎,双眸却是亮晶晶的:“银娘!你太厉害啦!”
大家都没料到进展会如此顺利,不约而同丢掉手里的东西,兴奋地抱作一团。
“好了好了,我们赶紧先干正事。”在此情形下,尽管再高兴,颜湘也能迅速抽离。
几人合作将坊主拖拽到椅子上,并用麻绳将人牢牢捆住的,不让其有机会挣脱。
颜湘记得钥匙被他揣进了怀里,可伸手去搜,却一无所获:“怎么会?我明明看见他放在这儿啊……”
“难道在房里?”
大家将所有可能藏钥匙的地方都翻了个底朝天,却仍旧连钥匙的影子也没见着,不免心焦起来。
按照计划,大约还有一个时辰,月娘和小云就会带着官差前来,在此之前,颜湘等人必须要找到卖身契并进行销毁。
“没时间了。”
现在看来,还是得把人弄醒。
颜湘接了盆冷水,干脆利落地往坊主头上一泼。
感受到冷意从头顶传遍全身,坊主一个激灵,瞬间苏醒过来。
他眼神逐渐聚焦,在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后,瞳孔骤缩道:“你们竟然敢绑我,好大的胆子!”
为了给自己增添气势,颜湘狠狠将铁盆往他面前一摔,巨大的声响霎时让其余人都定住了。
“哐当!”
她仍强装镇定道:“钥匙在哪?”
“什么钥匙?我没有钥匙。”
“还嘴硬,你是不是也想尝尝被这鞭子打在身上的滋味?”银娘拿出他的皮鞭,用力往他身上一抽。
“别,别!”坊主疼得直求饶,“你们是要找卖身契是吧?卖身契在东家那里。”
姐妹们一听这话,瞬间慌了神,急切道:“啊?!那可怎么办?”
颜湘始终观察着坊主的神情,总觉得他在撒谎——他方才说话时,不自觉地拔高声量,眼神飘忽,模样很明显是心虚。
“姐姐们别慌,他是骗我们的,卖身契肯定还在坊里。”
目睹坊主瞬间脸色失色,颜湘更确信了自己的猜想,她亲自去房里将每个角落都搜了一遍,却仍是找不到,只得仔细回想是否有遗漏的线索。
转头四下回顾,眼神不经意瞥到茶壶,她忽然灵光一闪:有没有可能,坊主不让她们泡茶的原因并不是怕被毒害,而是他将钥匙藏在了茶壶里?
如是想着,颜湘打开茶壶,果然看见一根钥匙躺在里面。
她忙不迭打开抽屉,在看到那一摞卖身契后,悬着的心才真正落了地。
坊主没料到颜湘真能找着,眼见卖身契将被尽数烧毁,他顿时急了。
豆大的汗珠从额前滑落,他下意识咽了咽口水,磕巴道:“呵,你们这样,难道就不怕得罪大东家?这东家可不是个好惹的……”
“那我们就看看是你东家先到,还是我们京兆府先到。”颜湘话音刚落,京兆府的人便抵达了现场,将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小姐!”云兰最先冲过来,“你没事吧?”
尽管颜湘已经说了没事,云兰还是不放心地将她全身上下都检查一遍,确保她真没受伤后才松了口气。
“爹。”颜湘笑容僵硬道,她知道颜柏此刻一定内心愤怒,恨不得立刻罚她。
“脸怎么了?”
因这段时日公务繁忙,加之先前从没发现颜湘有任何出格之举,是以颜柏也并未深究她所谓“闭门修养”的说辞,没成想却引出这档子事。
颜湘下意识摸脸,才反应过来要将假疤揭掉:“没事,这是假的。”
“真是胡闹!回去再教训你。”颜柏斥责完她,便找月娘询问案情细节去了。
先前不清楚颜湘真实身份的人在此刻皆瞠目结舌,因为颜湘与月娘之前并未明说,所以女工们只当她是个出身普通的姑娘,并不知道她原来是京官之女。
“抱歉,之前一直没告诉你们——其实我叫颜湘,‘艳娘’只是我为进坊而化的假名。”颜湘内心歉疚,向众人解释道。
“不打紧,我们能理解。”姐妹们嘴上如是说,语气却明显生疏了,银娘则独自在一旁闷闷不乐。
颜湘还想开口,但听到颜柏命令自己立即回府,她又只能作罢,乖顺地上了马车。
待云兰也坐好后,颜湘便迫不及待地给她讲述自己这几日的经历,形容得绘声绘色,让云兰忍不住心悸。
马车在少女的交谈声中缓慢前行,和另一辆停留在暗处的马车擦肩而过。
月色隐匿,寒意侵袭,颜湘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但也并未过多在意。
“动手。”车内传出一道阴沉的男声,如腊月寒风穿堂,如漠北尘沙掠疆。
与此同时,藏于车后的黑衣人抬起眼,显露出猎鹰般冰冷锐利的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