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有新人进宫,行宫里人心浮动,然再着急也没用,皇上不召幸她们,她们贸然去御前,只会惹皇上厌烦。孙采女那桩事更是给六宫提了醒,往御前去求怜惜,只会让皇上更加厌恶,闹不好,孙采女就是前车之鉴,不仅没得圣心,还失了位分。明裳
对皇上的态度也有些诧异,倒是因此,后宫下位的嫔妃反而对她愈发恭敬,好似她倚仗圣宠,有多不好招惹。
这日,听闻昨儿罗常在在西门的青石小径训斥一个宫女,被皇上瞧见,当夜,皇上就召了罗常在侍寝。
这事儿倒是令众人心生诧异,罗常在那样的性子,竟能入皇上的眼?
旁人不知,全福海看得清清楚楚。说起这罗常在也是一个奇葩的主子,专挑那折腾的人法子惩治宫人。那日也是巧了,督察院左都御史罗英罗大人正伴驾禀事,边走着,就听远处一道女声。
“你这个泼皮太监,怎的,我不亲自过来寻你,就办不成事了?”
“狗眼看人低,今儿我就好好惩治惩治你!”
“只许你跪一个膝盖,累了也不许给我喘,听见你喘气我都烦得想把你嘴堵起来。”
“......“
罗英哪听不出自家女儿的声音,当即吓得额头冒汗,扑通跪下身子,“小女不懂宫中规矩,还望皇上恕罪!”
李怀修拧了拧眉峰,淡淡睨他一眼,只这一眼,压得罗英脑袋险些埋到土里。他心知自家女儿张狂无度,进宫前他再三叮嘱,那位可不是能纵容人的性子,女儿也是点了头了,谁知进宫依旧是这副德行,偏生还让皇上撞见,他丢了这张老脸也
就丢了,眼下皇上还用得着他,不会如何,可女儿在后宫里不得圣上眷宠,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罗英一面懊恼,一面绞尽脑汁要找尽头为自家女儿辩解开脱,还不等他想出说辞,又听那头道:“罗主子可饶了奴才吧,奴才只是个打杂的,罗主子没有冰用,奴才哪里清楚!”
“你不知道谁知道?我自入宫,用度都是你一应发送,拖了五日也就罢了,我脾气好,忍了你五日,谁知今儿一早,就得知我宫里的用度,都是被你们这群奴才私自用了去,怎的,谁给你的胆子?主子的冰,用的可是舒服?”
罗常在气得恨不得一巴掌就扇过去,谨记着父亲的提点,才生生压下了这口气。这帮奴才当她刚入宫,又不得宠,竟敢如此肆无忌惮地欺辱她。
那小太监眼珠溜溜的转,赔笑一声,“哪个蠢货说给的主子,奴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克扣主子的用度。主子消消气,告知那奴才从何处听说的,奴才这就去给主子查,说不准正是那人拿了主子用度,栽赃到奴才身上呢!”
这狗奴才油嘴滑舌,没一句实话,罗常在狠狠瞪了他一眼,“待我禀了皇上,定要查明实情,治你的罪!”
那小太监吊梢眉挑起来,讪笑一声,“罗主子要带奴才去御前,也得见着皇上的面儿不是?”
罗常在入宫也快一个月了,从未侍寝,可见,皇上压根就没想起过这么一个人。那小太监向来拜高踩低,才瞧不上这么一个不得圣宠的小小常在。
罗常在简直要呕出血来,她现在要掌嘴这奴才,都嫌脏了自己的手。
“我父曾言,皇上素来重视规矩法度,恪守礼法。皇上御极后,重审诏狱,泽被天下,从不错冤一人,上京城上上下下的百姓,谁不敬服!我便是不信了,皇上那般的圣明君主,眼里会容下你这样的沙子!”
那小太监愈发不屑,“罗主子,皇上日理万机,主子还是安生些为好,免得惹了皇上厌烦,届时别说是要冰了,就是要去给宫里的奴才拿月例,怕都难了!”
李怀修冷眼从竹林后出来,“朕竟不知,后宫还有你这般不敬上位,目无规矩的刁奴。”
罗常在看见忽然出来的男子,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觉这人面如刀裁,威仪不凡,直到后面为自己操碎了心的老父亲差点要咳碎了胸腔提醒她,罗常在才骤然回神,居然连宫礼都忘了,直接跪下了身子,“嫔......嫔妾轻皇上安。”
罗英无声抚额,若非家中只有这一个女儿,他定是要换人进宫,还好她也知祸从口出,还谨记着不得背后议论圣上,否则他们罗家也别想待在京城。
那小太监最后由皇上发话,交给了皇后处置。
全福海眼观鼻鼻关心,罗常在今夜侍寝是板上钉钉了,罗常在也是个有福气的,这时候入皇上的眼,一则平衡了徐美人的圣宠,二则也是罗常在看似言行无状,实则也是聪慧。
这番话,皇上喜欢听,也喜欢,让旁人听见。
罗常在脾气不好,进宫后终于得以伴驾,也算是扬眉吐气,翌日,管事太监麻溜地往玉兰阁添了一应用度,罗常在到仪元殿问安,也算是挺直了腰板。
刚要踏进仪元殿的门,就遇见了称病许久的徐美人。前些日子徐美人得宠,罗常在在徐美人跟前总要矮上一头,如今罗常在难得先福身起了话,“徐美人的身子可好些了?”
徐美人称病这些日子,无时无刻不期待着皇上能怜惜记挂着她,到怡香苑看望,不想,竟是她痴心妄想。不仅没等到皇上过来,还得知了罗常在侍寝的消息。听闻罗常在侍寝,徐美人终于坐不住了,她哭了一日,才想明白,后宫女子,最忌讳
的,是对那位有心有情,全然是她入宫后,那位恩宠于她,让她忘了那位坐拥天下,临幸她不过是因她的母家,那位又何时真正在乎过谁。这些日子也是对她的敲打,是她将自己摆得太高,以至于进了死胡同。
如今她终于想明白,皇上看中的从不是女子的容貌性子,而是于前朝的有利之处。她只要记得这些,再怀上皇嗣,加之母家扶持,何愁他日不能坐到高位。
徐美人想通,也就没那么多忧虑,她轻柔地笑道:“风寒罢了,劳罗妹妹关心。
罗常在在家中并无姊妹,入了宫也不习惯与嫔妃姐妹相称,听闻徐美人唤自己罗妹妹,她神情有些不自然。
眼见到了问安的时辰,两人没再继续叙话,各自进了内殿。
进宫的三人中,又有新人侍寝,这新人还是没人在意的罗常在,不由得引人侧目。
罗常在生得小家碧玉,然放在后宫一众争妍斗艳的娇花之中,就显得寻常了些。
三人中,独独容貌最艳的白答应还未侍寝,白答应神情难免低落,话也说的少。
罗常在昨夜侍寝,今儿问安,皇后早已备了赏赐,罗常在谢恩后,皇后揉了揉额角,面容乏累,便让殿内的嫔妃各自散了。
明裳从殿内出来,就见洒扫的小宫女正毕恭毕敬地跪身,给罗常在说尽了讨喜的话,哄得罗常在心花怒放,没少给那小宫女打赏。那小宫女两眼冒光,连连叩谢。
几日前,罗常在还是个不得宠的常在,一夕间,摇身一变,因侍奉圣驾,没人再看看轻。
明裳对此倒颇有感慨,成也圣恩,败也圣恩,因那为手中的权势,谁不想受其仰仗庇护,以求一分尊荣。
入夜,砖红的宫墙挂上一抹朦胧的月色,温柔似水,清绝静谧。
夜色这般深沉,勤政殿仍旧掌着明亮的琉璃宫灯,男人坐在御案后,翻看着白日的奏疏。
全福海近前,正要沏茶,这时,殿外忽然有一小太监慌里慌张地跑进通禀,“皇上,方才殿外来禀,雪霁亭走水了!”
“砰”的一声,瓷盏落地,全福海愣了下,后知后觉出了什么事,压根不敢去看皇上的脸色,忙跪到地上请罪。
他耳边听到皇上先声发问:“宓贵嫔如何?”
那小太监打听好了原尾,不敢吞吞吐吐,立即答话,“奴才听闻是偏厢先走了水,宓贵嫔只是受了惊吓,并无大碍。”
李怀修黑眸稍缓,拂袖起身,大步流星地往殿外行去,“去雪霁亭。
全福海爬起来小跑着才跟上皇上,下了台阶,赶忙扬声唤人:“摆驾雪霁亭。”
此时夜色已深,谁也没料想到,雪霁亭忽然走了水。要是换作别的嫔妃宫中走水,这般深夜,不过当作一桩笑谈,是没人愿意起身梳妆换衣,前去看望,偏生这人是贵嫔,当下皇上最宠爱的妃嫔,这事儿发生在宓贵嫔身上,总会有几分不寻
常。
按捺不住的嫔妃得了消息,立即起身更衣,赶去雪霁亭,这急急忙忙中,有几分看好戏的意思在里。宓贵嫔也是有点儿倒霉,行宫中偏偏她住的地方深夜走水,也有些运气,听闻传话的宫人说,火只烧在偏厢,宓贵嫔没伤到半分。不过没到雪
霁亭,谁知晓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们倒是巴不得宓贵嫔出事,最好被烧毁了容貌,再不得皇上宠爱才好。
雪霁亭
明裳出来得急,鬓发只草草用一根银簪松松挽了,她肩头披着藕荷色的织锦披风,靠坐在院里的矮凳上,眼眸看着进进出出救火的宫人,仍旧心有余悸。
火虽是烧在偏厢,但熏起黑烟仍波及到了她,辛柳正要给主子擦去脸上浓烟熏出的烟灰,明裳则是抬手,拂去了她的帕子,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辛柳会意,便按主子的意思,收了绢帕。
这场火起得不明不白,动静又闹得大,倘若明裳穿得干干净净,毫发无损,难免要落人口舌,好似她为了争宠,自导自演的一出戏。她自是不信,好端端的能凭空走水,既然有这个机会,她又岂能不借此博得那位怜惜。
明裳拨开耳边的碎发,冷静地看向烧得塌了廊檐的偏厢,沉思间,殿外就有宫人通禀,圣驾到了雪霁亭,明裳眼底闪过一抹诧异,她原以为最先过来的该是离得最近的徐美人,不想居然是皇上。
来不及多想,明裳扶着辛柳起身之际,原本沉稳的面容忽然换上了一副泪水湾湾,弱柳扶风的病态,耳畔的发丝拂过脸颊,黑色的烟灰抹过眼尾,那双水眸中的泪珠欲掉不掉,仿似受了天大的委屈,叫人怜惜不得,想抱在怀中细声安抚。
待那抹明黄的身影出现在雪霁亭,明裳想也不想,眼眶掉了泪水,扑到男人怀间,娇娇柔柔地哭诉,“皇上,嫔妾好怕,火烧得那般大,嫔妾险些再也见不到皇上了......”
纵使知晓此时怀中这女子有三分故意做出给他看的伪装,见到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李怀修仍是忍不住心口疼了一下,不自觉放轻下声,拂去她颊边被泪水粘湿的发丝,低声安抚,“别怕,朕在这,有朕在,不会让你有事的。”
明纤弱的身形在男人怀中轻轻颤抖着,葱白的指尖扯着男人的衣襟,泪水涟涟,梨花带雨,不能自抑一般。李怀修竟也能耐着性子哄她,见这女子越哄哭得越哄,终于皱起了眉头,无奈地掐住明裳的脸蛋,指腹摩挲两下女子白腻的肌肤,“先
说说,怎么回事?“
男人沉沉的黑眸盯在明裳的脸上,李怀修看清了女子面颊烟熏出的黑渍,眼色微深,这人虽有几分做戏,但夜中走水,险些危及性命,并非小事,受的惊吓确也做不得假。他有意安排这女子住在自己近侧,不想也能出今日这事,他眸底一闪而
过的沉色。
李怀修垂下眼,耐心地擦去女子侧脸的烟灰。
男人指腹的动作温柔多情,明裳止住哭声,眸子可怜巴巴地抬起,似水的波动中氤氲的全是委屈害怕。
这害怕也并非全是作假,她又非神机妙算,怎会知今夜雪霁亭会忽然走水。
她像小猫似的,在男人心蹭了一下,李怀修微怔,继而唇角勾起,露出了一抹极淡的笑意。
见到皇上脸色稍缓,全福海心口压着的大石头才算落地,天知道他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皇上阴沉的脸色让他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他不禁心道,皇上怕是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有多紧张宓贵嫔。
偏厢的火扑灭,宫人垂头轻声洒扫烧毁的殿宇,不敢惊扰了皇上和主子。
明裳伏在男人怀中摇头,委屈道:“嫔妾怕极了,只知是偏厢的宫人打翻了烛台,还未来得及审问出什么。”
这话也是事实,她原是想带那个宫人过来审问,不料圣驾来得这般快,还未叫她反应。
直到雪霁亭外传进宫人小心翼翼地通禀,明裳才从男人胸怀中出来,弱柳扶风般的搭着辛柳扶过来的手候到一旁,只是那欲语又休的泪水实在可怜。
李怀修拧了拧眉峰,负手转身冷淡地扫了眼通禀的宫人,那小太监只觉背后生出嗖嗖寒意,险些吓软了身子。
贤妃随后上前问安,徐美人不知何时跟在贤妃身后,屈膝福礼,贤妃仿若未觉方才雪霁亭内的情形,脸上恰到好处地挂上一抹担忧,“臣妾听闻雪霁亭走水,就匆忙赶了过来,怎么好好的就走水了?不知可有伤到宓贵嫔?”
她眼神瞧向退到后面的明裳,似真的是担心极了,视线在女子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
明裳柔柔地垂首屈膝,“劳贤妃娘娘记挂,偏厢的火并未波及到嫔妾寝殿,嫔妾并无大碍。”
“宓贵嫔无事就好。”贤妃神情稍舒,面上挽起妥当的笑意。
徐美人与明裳对视一眼,也松了口气般地点了点头,嘴角微微弯起,“得知宓姐姐没有受伤,嫔妾也放下心了。”
宓姐姐?
明裳眼底划过一抹轻诧,徐美人入宫后,虽处处规矩,举手投足间却是自视甚高,这还是头一回,唤她宓姐姐。徐美人的怡香苑距雪霁亭最为相近,怎的居然在贤妃之后才现身。明裳心中思量,见徐美人妆发未梳,衣裳还是白日那件,可见是
得了消息早早就赶过来了。倘若不是出了意外,就是已在雪霁亭外候了一会儿。
明裳心下计较,不露声色地掩去了情绪,也含笑与徐美人客套了两句。
这时,零零星星的嫔妃相继赶到了雪霁亭,见皇上也在,福了身子,都做出一副担忧的情态,开口关切,见宓贵嫔确实无事,尤其那张脸仍旧是雪肤玉貌,忍不住露出了失望之色。
这番惺惺作态,看得月香不禁作呕,后宫的嫔妃们没几个安着好心,急急忙忙到雪霁亭,还不是为了看笑话,主子无事,倒是让她们失望!
她低着头,伺候在主子身侧,默默翻了个白眼。
明裳没在乎那些人心中所想,后宫嫔妃面和心不和,毕竟妃嫔入宫就要争宠,谁会巴巴地盼着旁人好过。
起的火势不小,雪霁亭处处都留下了烟熏的痕迹,皇后所住的仪元殿相隔最远,夜中姗姗来迟,先福了身,继而去关切明裳,得知无事,才皱眉看向李怀修,“皇上,此事事出蹊跷,今夜风向朝东,若迟些,火势旺盛,免不得要波及勤政殿,臣
妾以为,还要严加审问,不能轻易听信了那宫人一面之词。”
皇后考虑颇多,将意外走水牵扯到了御前,此事断然不能轻易了之。
原本明裳腹中也准备了此番说辞,倘若当真是有人要暗害她,将事情的严重性上升到皇上,那人就是有再大的倚仗,也是死罪难逃。
皇后既然替她说出了她要说的话,她便没再多言,只是面色愈发苍白,水眸倏然睁大,委屈小心地去扯李怀修的衣角,“皇后娘娘说的是,倘若真的有人蓄意纵火,也不知存的什么心思,万一火势波及到勤政殿,嫔妾才是大罪,还不如埋在火堆
里,死了算了!”
李怀修呼吸微重,倏然沉下眼,厉声斥道:“胡话!”
男人脸色铁青,打开女子扯他衣袖的小手,当着众人的面,他压了压胸口无端的怒气,只沉声道:“宫中忌讳,再敢提那个字,朕现在就罚你把宫规抄上一百遍!”
被男人凶了一通,明裳咬咬唇瓣,好似委屈,眼圈红了红,不说话了。
李怀修没再心软理会这人,冷眼扫了一圈雪霁亭站着的一众嫔妃,众人齐刷刷垂低了头,惊惧得呼吸都要凝滞,生怕在这时触到皇上的霉头。又不禁嫉妒起宓贵嫔,皇上看似冷脸,可言语间处处维护,哪是真正要责罚宓贵嫔!嫉妒归嫉妒,此
时正在皇上气头上,没人敢置喙半句。
心惊肉跳之时,她们听皇上寒声开口:“把涉事的宫人带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