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裳自是不知那只碧雕老虎的由来,她是从乾坤宫的寝殿里得的此物,当时只觉得喜爱得紧,央着男人送她,当时皇上看她的眼光极为复杂,她有些不解,架不住她的纠缠,终是落了她手。
她选中这物时,还有些不舍,又瞧不上别的东西,便忍痛送去了,倘若她知晓其中的原因,定要锁到匣子里,日日夜夜叫人盯着才是。
明侍寝至今不过一年,下毒那事过去,便没了下文,皇上迟迟未告知她缘由,她隐隐约约猜出其中的原因或许自己不该知晓,因而从未去问过。
又过数月,仍旧没有动向,她不是没疑心过自己的身子有什么问题,只是太医院太医前来看诊,也瞧不出什么。直到那日,皇上亲口说与她,安排了南昭王寻游医为她看身子,她心中不可谓不震惊,六宫不缺能有孕生子的嫔妃,皇上却只对她这般
大费周章,想让她怀上一个皇嗣。
明裳并没有深究其中的原因,她既进了宫,就该知道,嫔妃所拥有的,全凭那位的心思,那位既然宠着她,她是蠢了,才会推辞。
有了皇嗣,日后正也有所倚仗。
那游医名方字整,行医数十年,确有几分本事。他写了方子,交给宫人如何取药煎服,又叮嘱了禁忌,收拾药箱,起身扶着小徒弟前去面圣。
他承袭的师父,曾在宫中做御用太医,在宫里伺候,知晓得越多,消失得也就越容易,师父九死一生逃出上京,传授他一身医术,不想,他竟也有一日,回到师父待了数十年的地方。
方整拂了拂衣摆,带着小徒弟恭敬叩首,“草民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在民间行医数十年,历经两朝帝王,当今御极之后,他更是在民间听过诸多的戏文话本,成王如何北征凯旋,收复大魏国土,御极后,如何颁布新政,治理农桑,削减赋税,惩治贪官污吏,他之所以入宫,一是因皇权威慑,二则是因当今上
位后,确实做了诸多为民之事,他入宫,也是心甘情愿。
只是让他意外的是,皇上便寻民间医者,竟只是为后宫一位主子看不孕症,让他颇有些匪夷所思。
李怀修让他免礼起身,“宓贵人的身子如何?”
方整敛了心思,垂着头,凝神道:“贵人身子并无大碍,只是受自胎里带下的弱症所害,腹寒不治,才迟迟未有身孕。草民已为贵人开了方子,依照草民给出的剂量日日煎服,不出半年便可大好,再加以滋补调养,定能怀上皇嗣。”
“只是......”
他稍有迟疑,不知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
李怀修眯了眯眼,沉声:“只是什么?”
方整垂着的头愈发低了些,“只是贵人在服药期间,少则半年,不可有房事,否则必然前功尽弃。
一旁听着的全福海,差点惊掉了下巴,呆呆地望向皇上,果然见皇上脸色瞬间变了。方整也是有苦难言,皇上既然寻到民间医者为宫里的主子看诊,可见这位主子深得圣宠,他本想起猛药佐之,又怕害了贵人的身子,落得与师父一样的下场,
故而只能硬着头皮用了这样的法子。
方子拿给太医院看过,确定可行,到晌午,太医院煎了药,立即送去了永和宫。
此时,顺湘苑,明裳盯着案上浓浓的苦汤药,咬着唇,有些气恼,半年不能侍寝,等到半年后,皇上都忘了她了,身子好了又有什么用!什么游医,分明是庸医!
明裳哼了声,摔摔打打地扔出手边方才把玩的核桃木雕,不偏不倚,正砸到进来的李怀修脚边。
宫人呼吸一滞,吓得忙不迭跪下了身子,颤颤巍巍地请罪。
明裳抬起眸子,微微愣住,很快反应过来,提了裙摆,前去屈身福礼,只是那张脸蛋,多少有点未退的气闷。
那只核桃木雕,是前几日这女子突发奇想,想要核桃木做雕,内务府自是不敢怠慢,只是这女子让雕麒麟兽头生八角,实在强人所难,才禀到了他处。李怀修听得想笑,终究是没做成八角的麒麟。
明裳眸子小心翼翼地掀起,又极为心虚地把木雕捡起来,仿若无事地递到会如手中,示意她快些拿下去。
李怀修懒得理会这女子的小心思,撩袍坐去窗边的窄榻,凭几上呈着的苦汤药涩味浓浓,就是他闻着,都要皱皱眉头。
他难得生出些许的心软,招手让那女子过来。
明裳咬着唇,起了身子,到男人跟前,便伏到了李怀修怀中,泪目盈盈,委屈哒哒,“嫔妾不能侍奉皇上了,皇上还来嫔妾这儿做什么………………”
那娇娇软软的委屈,直叫人心疼得紧。
李怀修掠去一眼,指腹掐了把女子的脸蛋,竟有些无奈失笑,倘若不知情者,还以为这人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他敛眸,放缓了声,难得轻哄:“不过半年而已,你是想承宠一时,还是想早日怀上朕的皇嗣?”
明裳蓦地从男人怀里仰起脸蛋,美眸轻挑,半瞪过去,“皇上说得轻易,倘若半年里,皇上有了新人,忘了嫔妾,嫔妾在皇上面前哭,皇上都觉得厌烦,如何再怀上皇嗣!”
旁人轻易怀了龙种,有孕时不能侍寝,却能得皇上常去看望,她还未有孕,就要半年不能侍寝,先不提半年后能不能怀上皇嗣,纵使调养好了身子,如杨才人一般,得了落寞,又该如何是好?明裳越想越觉得委屈,泪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李怀修早知这女子是水做的,不想竟这么能哭,不知为何,他并不觉得厌烦,女子美目半嗔,与他胡搅蛮缠的小模样,他一时居然觉得可爱有趣得紧。
他嘴角噙了丝笑意,垂下眼睫,钳住了这女子的下颌,凤眸轻挑,似是在思量,这些话是否要说与她听。
良久,才启开薄唇,“朕答应你,隔上几日朕得了空,就来陪你,如何?”
李怀修也不知为何,自己会做出这般让步,承诺她这些话,随着心意做了,总归,他也喜欢来她这,听她撒娇,听她胡搅蛮缠。
大抵是高位做的久了,也喜欢听上了那些言不由衷的花言巧语。
半晌,都没听到这女子回应,李怀修微拧了下眉峰,沉沉盯向怀中的女子。
明裳呆愣住,原本只想得男人几分怜惜,怎会料到,皇上居然做出这种承诺。
她回过神,不禁顺着杆爬,颇为得寸进尺,诚恳地问道:“那皇上隔上几日来嫔妾这儿?”
李怀修低着眼皮子,磨了磨牙根,没收力道,拍了把明裳的臀瓣,“再不知进退,朕就收回方才的话!”
明裳立即摇头,讨好地环住男人脖颈,眸子似水如波,娇滴滴地哼声,“君无戏言!皇上说得空就来嫔妾这,可不准反悔!”
得了便宜还卖乖,李怀修斜睨去一眼,捻了捻扳指,终究是遂了她的愿。
张嫔诞下皇子后在听月坞静养,皇上重视长子,吩咐六宫,除却宓贵人,无圣令不可踏足听月坞一步,因而,张嫔得以清净两月。六宫心知皇上有多看重这个皇子,告知六宫,独独允了宓贵人前去探望,摆明了是说旁人居心叵测,偏生皇上亲
自下的旨,皇后娘娘都不曾有异议,她们能说什么。
六宫如常日一般前去给皇后娘娘问安,日子久了,众人也渐渐察觉出不同,皇上好似许久都未曾召幸宓贵人了。
不待她们想明白缘由,这日问安时,又出了一件事,丽妃病故后,丽妃亲手送进宫的堂妹孟静瑶缠绵病榻,数月未曾病愈,这日她们却听闻,孟常在自请出宫入佛音寺,带发修行,为大魏祈福。等众人知晓这事,孟常在已由一顶小轿悄然送出
了宫,此时事出蹊跷,无人敢议。谁能想到,曾经盛极一时的孟家,如今居然也能没落如斯。
七月初,入了盛夏,暑热难耐,这岁要比往年酷热,皇后听闻小皇子长因暑热哭闹,便去了御前,向皇上请旨,今岁可否到行宫避暑。
先帝爷在世时,刚入六月,就要带上后宫的莺莺燕燕前去行宫,当今御极后,厉行节俭,故而还从未去过。
李怀修思量一番,准允了皇后的提议。
皇后无意动了下眼眸,斟酌开口,“除去张嫔,徐答应近些日子畏暑呕吐不止,不知皇上可否准允徐答应到行宫伴驾?”
李怀修漫不经心地抿了口茶水,“徐答应既身子不适,受不得波折,命内务府多送些冰,太医院好生照顾。”
六宫早有闻讯,今岁暑热,皇上大抵要去行宫避暑,徐答应得了消息,本想做戏博得皇上怜惜,不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皇后没有说什么,徐答应是去是留,本与她无关,她温声记下。
李怀修已经持了朱笔,微顿间,又交代一句,“宓贵人久未出宫,此行避暑,可一同跟去。其余的嫔妃,由皇后选定,不必再来过问朕。”
六宫中的嫔妃,何尝只有贵人一人久未出宫,旁人闻言,只会觉得皇上有失公允,可人心这种东西,最是偏颇。
皇后踏出乾坤宫,才有所意识,皇上自始至终,都未曾提到过杨才人,究竟是一时忘记,还是有意不提。杨才人经过那日的事,怕是再难复宠。
行宫避暑事宜很快敲定,徐答应得知,皇上矢口否决了她委婉的请求,回了秋水榭,伏到软榻里就呜呜哭了起来,气得挥手打碎了凭几上的雕花瓷盏。
偏生内务府和太医院的人如同商量好了般,一同过来,一个要给她瞧病,一个送了几篓子的冰,按她的位份,是不可能有这么多的月例,徐答应看着,只觉得讽刺,气得把太医院和内务府的人都赶了出去。
几人候到殿外,彼此见了礼,面面相觑,站到晚膳,点了卯般各自回各自的地方。这番消息传到御前,全福海心中腹诽,也不知徐答应究竟长没长脑子,既是皇上的旨意,就是天恩,不论如何,都得受着,徐答应可真是嫌还不够皇上冷待了,
还敢把皇上派去的人拒之门外。
果不其然,这事儿传到皇上耳朵里,皇上便淡淡地下了令,翌日,徐答应不止没了内务府多送的冰,连该有的月例都没人送来。徐答应这才慌了神,但也为时已晚。
这事儿六宫知晓,成了桩笑谈,徐答应也是够蠢的,以为自己有多得宠,还敢驳皇上的圣令,日后想要再受宠,怕是难了。
转眼到了出宫这日,明裳乏味地吃了一段时日的药,还没到半年,眼下是一闻到药味就想吐,日日用蜜饯吊着。
去行宫要出城十里,听闻行宫冬温夏凉,极为宜居,先帝爷在时,若非前朝的大臣长跪请求回宫主持朝政,是要一整年都住在行宫内。
贵人的车撵留在末位,此回避暑,并未有多少嫔妃伴驾,明裳虽为贵人,往下前去避暑的嫔妃却不见几个,因而,她掀起车帘,只能看到前面粼粼的车马仪仗,沿河而行,也并未途径闹市,离宫过了两个时辰,明受不住颠簸,昏昏沉沉睡了
过去。
再清醒时,已经日薄西山,仪仗到了行宫,明裳草草净了面,由辛柳扶着下了车撵。
行宫的宫所由皇后分配,不知有意无意,宫人在前引路,没过一会儿,就到了落脚的宫所。
明裳是第二日才得知自己与皇上的寝宫竟隔得这般相近。一日颠簸劳累,皇后体恤,翌日一早不必过去问安。
皇后娘娘体恤,六宫巴不得多歇息一会儿,前朝的大臣们却没有这个待遇。贤臣择明主,皇上勤政是勤政,可实在过于勤勉,便是到了行宫避暑,也要一大早抓着他们过问政事,可是叫一些老骨头苦不堪言。
行宫不比皇城宽敞,有些风吹草动便能传之甚远。明裳对前朝的事不感兴趣,更是压住了下面人的口风,不准打听前朝。她知晓分寸,不听不问,守着该守的规矩,方能走得长久。
清晨,明裳用了一小碗羹汤,她所住的这处行宫宫所,名唤雪霁亭,听闻即便是霜降时节,落雪纷纷,仍有清流萦绕,修竹摇青,为行宫一大奇景。可惜明裳来是夏时,不见霁雪,倒是能听得潺潺流水,见得摇青松竹。
后午,明裳正打着蒲扇,坐下廊下乘凉,溪流一岸,文竹过了垂花门,向雪霁亭走来,她屈膝福了身子,道明来意,“皇后在松月轩设了戏台子,请各宫主子们前去观戏。’
七月的艳阳天,明裳更愿意在廊下吹风,也不想千里迢迢地跑去松月轩看戏,她是没那个心思,但皇后娘娘相邀,她倘若托大不去,倒落了人话柄。
不过,这才到行宫第一日,皇后娘娘为何忽然要请六宫前去看戏?
不止是明裳,六宫其他人也是不解,贤妃最先到了松月轩,她没坐下不久,先瞧见建功侯家的嫡出姑娘竟坐在前头正与皇后攀谈正欢,建功侯半年前才召回的上京城,倘若不是因事耽搁,家中嫡出姑娘原本是要参上大选的。贤妃眼底划过一抹
了然,听闻建功侯本也有意让府上的姑娘入宫,原来今日这桩戏码,宫外头的人的才是唱戏的名角儿。
待嫔妃们陆陆续续地到了松月轩,也瞧见了坐在前头,与皇后娘娘攀谈的女子,不止是建功侯家的嫡出姑娘,翰林院掌院学士徐家的二姑娘,督察员左都御史罗家的五姑娘,内大臣白家的九姑娘皆在其中,难为皇后娘娘一大清早给上京城的名
门望族投了帖子。
皇上这回行宫避暑,跟着的嫔妃不多,原本她们是要借此在得皇上眼的,不想皇后娘娘居然是打的这个主意。
几曲唱完,众人听得索然无味。
松月轩的戏曲散场,皇后的仪仗就去了行宫的勤政殿。皇后今日此举也并非是她一人所为,倘若无那位的旨意,她何以请得这般多的名门世家进宫,无非是因为,那位也有这个意思罢了。后宫中皇嗣不多,这皇室总要枝繁叶茂,才能堵住前朝
那些人的嘴,以稳大魏的根基。
如皇后所想,她将京城望族名册到御前,后宫短短一年内,阮嫔、陆才人、柳美人、陈宝林、王采女等数个妃嫔,入冷宫的入冷宫,赐自尽的赐自尽,如今后宫伺候的人少,至今只有张嫔诞下皇子,前些日子太后遣人来信,也是有要择选新
人的意思。
李怀修只淡淡扫了眼,点了徐罗白三人。
有皇上钦点,礼部过了册礼,定了日子,又安排教养嬷嬷入府教习规矩,下月十六,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