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没早晚,整天都是新的,都是喜的,什么时候拜年没有忌讳,只是老人习惯早起,放炮煮饺子备糖茶待客,小孩则是攒了“一年”的兴奋期待,着急拜年混糖果,村子便早早就闹腾起来,陷入欢乐海洋。
哪怕云云月月这么丁点大的孩子,都知道新春拜年能拿到红包,催促罗学云赶忙出发,可想而知欢庆氛围多么浓重。
或许是物质生活尚未丰富,红包也好,糖果饼干也罢,还都是比较珍惜的东西,以此待客的长辈和接受礼物的孩童深知意义,因而有极大热情投入参与这种文化风俗活动,就如陆游诗里讲的“衣冠简朴古风存”。
真等大家天天可买新衣服摆显,大鱼大肉不馋,糖果零食厌烦,这种走街串巷,不管认识不认识,进门一句“新年快乐”、“新春大吉”就能得到附带笑脸赠送糖果的拜年活动,便会呈现断崖式冷清,不亚于移风易俗,古风不存。
前几年,罗学云特别喜欢用镜头记录这样的场景,走来跑去,让人对镜头笑,以留作深刻的纪念,现在有了孩子,重心便放到孩子身上,渐渐由外转内稳重起来,不再那样肆意张扬。
恰如此时,屋内见不到刘明现几兄弟,应该就是早早出去拜年,偏偏还要多问句“大哥二哥都去拜年啦?”拉开家常,真就是时间消磨火气,让人变得宽容。
“干爹,我带孩子拜两圈。”
罗学云稍坐片刻,便提出离去,刘运财赶忙给俩孩子塞红包,并嘱咐中午一定要来吃饭。
“带着孩子,让秦月也来,大初一忙,娘仨开火照顾不过来,省得你着急吃完就走,干爹还想跟你好好说说话。”刘运财殷殷切切。
“好。”罗学云笑道,“我要不叫秦月来,干娘还不上坡逮她,肯定来,都来。”
“好着哩,干爹等你。”刘运财老怀大慰。
出了门,挨家挨户窜,除了关系特别近的亲戚,一般是不需要带大礼的,碰个头打招呼,说两句吉祥话就行,广义的拜年是一项大型民俗活动,对小孩来说,是treatortrick的糖果收集任务,对大人来说,是慰问长辈交际同辈的叙旧。
路上有很多熟人,无论老少,都是穿着干净整齐,带着笑脸,大家固执地认为,新年第一天必须顺顺当当,否则一苦苦一年。
“二哥,给我一个。”
下坡的路口,幺妹迎过来,要从他手里接过孩子,罗学云颇为好奇,老爹老叔合起来七个堂姐妹,只有幺妹这个老七未嫁,既不是十七八的小姑娘,也没有同龄姐妹手挽手一起活动,幺妹前两年开始就不大乐意出来拜年,宁愿守在家里,听老娘唠叨,或者到罗学云家给秦月帮忙,这次怎么破天荒出来拜年?
“怎么不待家里守清净了。”罗学云问道,“不怕老人问你对象的事?”
“大过年的,能不能别提这茬。”幺妹顿时不爽,嘟囔道:“还不是咱娘爱管闲事,知道你今天打算带孩子出来拜年,二嫂又得守在家里待客,想着你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催我来帮你。”
她声音渐渐低垂。
“不管怎么说,娘心里还是很有你这个儿子的。”
罗学云不置可否,转头看向一双儿女,问道:“谁想让小姑姑抱着呀。”
无人搭理,反而抱着他的脖子不肯松手。
幺妹埋怨道:“真没良心,打落地开始,我抱过你俩多少回。”
“小姑姑要伤心喽。”罗学云故意道,“再没人答应,小姑姑要哭了。”
月月终于自告奋勇,肯跟姑姑一起,还把糖果分给她吃,这让幺妹转怒为喜,一通“蹂躏”。
窥一斑而知全豹,仅看新春这天的景象,可知黄岗一年的变化,来往人群清晰可见的比去年更有精神头,脸颊更有肉,许多久不碰面的同村朋友,猛然当面,差点没认出来,无他,变胖了,人啊,脸上肉一多,就跟整容似的,截然不同。
屋宇的改造,陈设的更新,同样昭显黄岗这个先行一步的村子,在青云创业热潮的带动下,发生何等鲜艳明亮的变化,通路通电业已完成,通气通水虽然不成,但也几乎是家家打井。
厨房由低矮狭窄的土房变成宽阔高大的砖房,砖头垒砌的灶台,贴上瓷砖的台面,非常简单的改变,却把卫生条件下厨条件提升数十倍。
罗学云可是记得很清楚,前几年很多家的厨房是数十年来的修修补补,非但整个台面局促,容易发生火灾倒塌,关键门框很低,若是不熟悉此户的外人过来,又心急灶台饭菜的香气,保准要撞个满头包。
这几年收入提高,结婚分户新建房热情高涨,再加上砖房抗风抗水能力比以前良好,也不用考虑防匪防狼,老辈人青睐仰仗地形,依山傍水的建房法,慢慢被年轻人摒弃。
他们更喜欢挨着路边建新居,可以融于人流,借助宽整的水泥路交通,哪怕是地走都比土路舒服,别说拉板车、赶牛车。
这导致黄岗民居渐渐聚集到三角枫叶型地图的主根茎上,叶面坡上的屋子自然而然变成老寨,只剩些长辈老户,即便没有路灯,走夜路的胆子都大起来,两边都是住户,少不得养狗的,有点风吹草动,电灯一扯,就是人声鼎沸。
实打实讲,罗学云设想的新农村并不是这样的,新田集那种分片集中居民区的状况,更符合他的理解,不光基础设施的成本骤减,能更快三通一平,让居民享受现代生活,还能强化社区服务,块与块之间更好规划。
但无奈好地块不够,平整的坡地不够全村人都有,哪怕他以身作则,留在坡上修建楼房,改造成简化版山坡别墅区,适合修养的山水村庄,后来人看到会欣喜若狂的现代归园田居,却带不动大家的普遍爱好。
村民可能没文化,可能不懂商业地产这这那那,却有清晰敏锐的直觉,一眼就认准队部门口的文化活动广场、广布店铺的正街还有修修补补的黄岗小学,这三个地方联结的区域就是黄岗中心。
罗学云不来,是因为人家隐逸,喜欢自在,啥事都是别人不嫌远上门求教,买东西都是汽车拉来拉去,咱们普通人连把院子用水泥做平都不舍得,还跟人家学什么,能蹭到村里一点就是好事,走路都能少走几截,反正田都让青农规模化种植,换点屋后地种点杂粮蔬菜就行,不需要逐田地而居。
于是俯瞰全村,很明显能看出不同地块之间的差别,到了夜晚的灯亮更是明显,这让罗学云难免感慨,一村尚且如此,一县一国何能免俗?终究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张堰小队在一处岗子上,搬走的家庭非常多,家里没有老人的或者把老人带到新居的,老屋自然破败,房子这种东西,向来靠人气撑着,人一走,立刻显出暮气,特别是土房子,很容易处处杂草。
幺妹本就满腹心事,走路漫不经心,猛然抬头,这样一副旧里带新的古怪样子冲进面前,顿时被吓了一跳,连说话声音都小起来。
“按说也就三五年的事,我看眼前的景象突然陌生起来,杂草丛生的门庭,破败的窗墙,却贴着崭新的门画,很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罗学云打量眼前的房屋,大门紧锁,蜘蛛结网,显然有段年头没住人,少不了各种狐鼠拜访,可偏偏因为过年,屋主又来贴春联,视觉冲击很强。
这种感觉就是中式恐怖,远非克苏鲁机械诡异那种风格的杀伤,越是熟悉亲近的景象变异,恐惧愈深刻,追本溯源,还是因为他跟幺妹都住过见过这样的房子,听过很多类似的鬼怪故事。
老人讲不明白很多东西的原理,却知道那些东西对身体有害,便会杂糅成变形的传说,以恐吓震慑孩子不要接近那些东西,比如说荷塘有水诡喜欢迷人下去淹死,以告诫孩子不要玩水。
而生在乡村,又常常会见到各种古风浩荡的婚丧嫁娶仪式,比如说老人喜欢让小孩子见棺必跪,希冀仙去者给孩子消去灾星,这种情况下,等同在内心根植基础,容易被引发。
若不是罗学云记忆中有很多相关画面,也很难跟幺妹共情,但现在他自是不怕的,一切恐惧都来源于火力不足,什么牛鬼蛇神,一剑斩不了,那就两剑,狼狐狸黄鼠狼蝙蝠这些东西只是动物而已,你不异化它,就不用害怕它。
“可能是你钢筋混凝土看多了,习惯现代化的东西,习惯电灯电器,对老旧的东西见得少了,突然再见有种陌生的感觉,再联想起小时候不谙世事的幻想,生出不适,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罗学云笑道,“要不我打开门,咱们进去看看?”
幺妹赶忙摇头:“不用不用,别吓到孩子。”
“孩子童真,赤子之心什么都不懂,没有概念,反而吓不到,容易吓到的是太多杂念的我们。”罗学云平静道,“村里或许要多考虑老人的生活,他们赶不上趟,有点被抛弃了。”
幺妹道:“这咋考虑,青云公益下乡,给修修房子,送送柴米油盐就不错了,村里能办什么?何况老人不搬走,要么是住一辈子习惯了,不愿意挪窝,生于斯死于斯,要么就是儿女不孝,不想带着老父母绊脚,这都是村里解决不了的。”
“养老院解决不了么?”
“那得花多少钱,不是一年两年,不是一块两块,村里搞这个太超前了,别忘了乡土人情,里面关系很复杂的,有些人就是心坏,他自己对爹娘不好,还不许外人过来帮忙,否则就是陷他不孝之地,害他的名声。
村里这几年欣欣向荣,好不容易安稳些,你可别瞎搞,惹一身骚不说,好心办坏事就麻烦了。”
罗学云忍俊不禁,道:“瞧你整天风风火火的,没想到还是乡村问题专家,这些家长里短的事弄得明明白白。”
“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你要是天天跟爹娘一起生活,听他们唠叨村里的事,你就会发现,黄岗这地虽小,故事一点不少。”幺妹哼道,“尤其是这几年闲下来,有更多功夫在村里打听,东家长西家短的事,十天十夜都说不完。”
罗学云悠悠道:“茶余饭后当个谈资就差不多了,正儿八经的生活,还是该怎么样怎么样,到底是自己生活自己过。”
村里日子虽然变好,可生老病死、盛衰枯荣到底是自然规律,几家有名的太爷太奶陆续凋零,其子孙门前就不贴红联,拜年者看门上无联、黄联、紫联,可知守孝状态,拜年的说法就不同,但规矩往往对小孩网开一面,不管什么情况,只要小孩闯进去,主人家还是奉糖。
“我印象中,曹老太爷一直都是智珠在握,很有长老风范的人,身体枯瘦,精神头却强,没想到熬不过冬天。”
远处山上响亮的鞭炮烟花,勾起罗学云的回忆,古人讲事死如生,陈清这地新春第一天,要给去年亡故的长辈“过年”,场面很宏大,亲朋故旧子孙后代能来的都会来,可这却是最后的余晖,自此以后,哪怕自家人都会渐渐不提先者,从这世上消失得一干二净。
罗学云幽幽道:“所以啊,妹,做一番事业名垂青史才是最重要的,远胜过子孙满堂,哪怕人数再多,哀荣再盛,至多曾孙一代,便不知道曹讳绍炳是何许人也。
可若像卢鹏似的,获得国家级奖项,带来许多农业新技术,造福万千人,哪怕他没有后代,我不是诅咒他,人们也会一直惦记他,把他写在日记里作文里,活在历史中。
秦始皇的皇后是谁,秦良玉的丈夫是谁,大家伙是不在意的。”
幺妹顿时无语,道:“你约莫是中毒了,名垂青史多少人能做到,还真以为人人皆可为尧舜啊,何况,就算千古流芳又怎样,一个人还不是就活他的百年,这百年幸不幸福,快不快乐才是最重要的,身后名再浩荡无益身前。”
罗学云恼羞成怒,斥道:“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说这么多,你怎么就不明白,风光长宜放眼量,一花还比一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