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离公司远，住宿舍不需要开车，袁总的好意我先谢过，恕我没法接受。”
“不是我的好意，是公司奖励，过年之前，我会召开主管会议，推举你作为副总经理。”
范兴宗想跳车。
被罗学云看重，尚未加入青云食品时，就开始当组长申请省里奖项，毕业后各个部门都未熟悉，便去首都出差，既有崔茂这样的老员工当副手，还有优选的同事作配，本来红眼和酸话都一箩筐一箩筐地砸过来。
现在回来，摇身一变，从组长直升副总，完全是厕所里点灯，找死。
青云食品厂工资等级效仿国营厂，设有十六级工资标准，以管理而言，有四大坎八小坎，小组长大组长，小主管大主管，副厂长正厂长，副总经理总经理。
他刚来就是小组长，正式入职六个月跨越七个坎，直冲最高等级，吐沫星子能把他淹死，不是帮他，而是害他。
再者，这般功劳就奖赏这么多，将来更大的功劳还怎么升？往上的工资和职级都屈指可数，那些被甩在后面的老员工如何能够忍气吞声。
“袁总，这样不合适。”范兴宗咳咳道，“没有这样的道理，罗总也不会同意。”
袁晓成笑道：“我会跟他建议的，你做出这样的成绩，应当有足够奖赏，否则青云公司还怎么唯才是举？”
“从组长到副总，没这样的先例。”
“怎么没有？钟乐还不是组长呢，都直升副总，田秀禾也不过一个大组长，还能坐总经理，是你比他们差，还是青食不如青农？”
范兴宗连连呼吸，平复躁动的心情，微笑道：“钟乐是支援乡镇的人才，职级不能简单算作组长都不是，再者迟早会走，不过权宜之计，田总虽然是组长，却是青农员工集体写信选上来的，人人佩服。
反观青云食品是轻工厂，有多事业部多工种，员工五花八门，业务涉及海内外，无论工资奖金都远超青农，跟青农不能一概而论，我们不能这样草率行事。”
袁晓成笑道：“青食正是发展之时，要不拘一格降人才，只要罗总签字，员工不会有二话。”
范兴宗正色道：“我会去找罗总说明情况。”
袁晓成笑笑不再言语。
接风宴欢庆会，一通折腾，范兴宗被灌了很多酒，然而宴会一散，他立刻清醒，琢磨一番，喊来李腾询问情况。
这是个机灵人，出差几月相处不错，现下有靠拢自己的意思，可以引为臂助。
“厂里最近发生什么情况？”
李腾很乖觉，不待范兴宗细问，很快把他关心的事讲明白。
“看样子是想抬我斗刘明现。”
范兴宗听完，很快作出自己的判断。
拉帮结派这种事，上了多年学的范兴宗再清楚不过。
小时候玩耍，孩子们都要以家门远近，性情差异，姓氏不同，形成一伙一伙，有时合作，有时敌对，等上学就更明显，一个班级里爱学习的，爱运动的，爱玩耍的，能分出好些部分，完全是求同存异才能维持集体。
青云食品并不能免俗，尤其是度过草创期的凌乱，确定站稳脚跟，没有突然垮台的危险，各种各样的人，自然会生出各种各样的想法。
而等到今年，事业越做越大，名声越来越高，好处越来越多，再加上各种来源的员工，没有明争暗斗才是奇怪，毕竟谁都想有更好的职级和待遇。
简单来讲，能分为三大派，五小派。
市场部主管刘明现跟厂长罗学杨算是一大派，最纯正的根底，近支亲属跟前邻居，称号拉满，很多人比如财务主管罗雨都能算这大派的，到底是每天下班都要一起坐车回家，说说笑笑，关系怎么远得了？
当然他俩要分为两小派，否则袁晓成不必动心思，根本撼动不了。
刘明现是激进派，市场销售的天性，想要更好更多，罗学杨是安稳派，主打小富且安，心满意足。
从范兴宗的角度，可能跟两人的出身有关，罗学杨结结实实的农民，心眼少人踏实，再加上跟罗学云是堂兄弟，不需要怎么折腾，都天然有他一份。
而刘明现老早就挑着豆腐满乡跑，遇到不讲理的，还得斗一斗，跟罗学云是干兄弟，关系差了一点，等干爹老了，兄弟之间显然比不上年年一起上坟一起磕头的罗学杨。
更重要的是，刘明现有资格跟袁晓成掰腕子，他有本事能干，认识的人还多。
袁晓成独成一派，既是罗学云老相识，还是管理型人才，跟赵庆同徐剑华等人关系匪浅，在陈清玉阑有什么事都很好解决，加入青云的城里员工都自发聚在他的麾下，也是组长级最多的一派，到底是有经验。
余秋秋、辛治算一派，既非罗学云亲戚，也不算故交，却是青云农业时期就加入的老将，虽然年纪小，未来潜力无限，一些中专高中加入的员工，喜欢跟他们玩到一块，准备主导未来。
最后一小派勉强可称作学院派技术派，要么学校毕业，要么技术人才，主要在研发质量两大部门，斗争心不强，因而没有明确老大，但不可或缺。
细算来，范兴宗属于最后一派，主要是有共同话题，无论是讨论书籍电影报纸新闻，还是回忆青春生涯学校生活，都能聊得热火朝天，即便是一些字母简称或者专有名词，都能会心一笑秒懂，不需要解释。
反观罗学杨等人，总是喜欢谈论种地经历和小孩教育，余秋秋辛治等人偏爱谈论流行文化，刘明现等人老是喜欢一起吃喝聊人，摆明尿不到一壶去。
现下自己展现出市场销售的本事，袁晓成因势利导，推自己出来成为刘明现眼中钉很容易理解，毕竟公开跟他唱反调质疑他，不做些动作，以后岂不是要被反复辖制？
可话说回来，袁晓成倘若真有此心思，岂不是被刘明现说中？就是老厂来的破烂习气，假笑多不真诚，喜欢当领导喜欢装，喜欢管人搞人。
最主要的是，这样搞风气不对，罗学云会喜欢吗？不怕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用鼻子想也知道，罗总只想让大家伙团结一心，好好做事，把青云食品的根扎得深些，做得大些。
“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范兴宗嘟囔道。
“若是无派，千奇百怪。”李腾道，“连一家多几口人，多几个儿子孙子都没法一团和气，何况成千上百号人的食品厂。”
“你倒是想得挺明白。”
“吃不饱的时候，想法最少也最简单，只想吃饱就满足了，但是吃饱之后，问题就多了，得想穿的好不好，住的好不好，有没有别人好，别人看不看得起我。”
李腾摊摊手道：“都是没办法的事，我们要做的就是忍一步，退一步，不做过分，不做出格。”
“依你之见，谣言是谁散布的？”
“那可难说，这么多嘴巴，你一句我半句，谁能找到源头？以动机看，刘明现有可能，袁晓成有可能，可咱又不是锦衣卫。”
范兴宗愈发觉得这小子是个人才，将来必有出头之日，再问道：“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这件事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只不过被当枪使了，然而话说回来，只要你以后从事市场销售，不管袁晓成刘明现怎么想，不管员工怎么想，都得陷进去。”李腾道，“好位置就那么几个，要么你不争，要争就得斗。”
范兴宗跟李腾隆重握手，连拍两下道：“今后有空，一起吃饭。”
李腾笑道：“那我可就等着。”
脑袋发蒙走回宿舍，范兴宗头痛起来。
说到底他跟刘明现年纪相差不大，除非不做市场，否则将来一定要争个高下，定出谁主谁次，科班出身的他，未必瞧得上刘明现的野路子，在对同事对下属的管理上，也必将有严重分歧。
“还是去问罗总吧。”
趁着休假，带上从外地捎回来的奶粉婴孩手镯挂坠阿胶补血保健品，以看望孩子的名义前去拜访。
这时候他反而觉得袁晓成提议不错，没有车出行困难，若是坐厂车太招摇，可话说回来，往田集去的汽车，谁不知道青云公司，想瞒也瞒不住啊。
人脉再度发挥作用，经崔茂秘密联系，把一辆给罗学云送进口商品的车截住，他坐这上面，根本没人探究，低调得很。
“你好。”
范兴宗刚上车就给司机递烟。
这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样貌有几分清秀，属于比较端正的那种。
“不好意思，我开车的时候不习惯抽烟。”
“没事，我叫范兴宗，兄弟怎么称呼？”
“汪全。”
范兴宗对这个名字不熟，但是能给罗学云运送私人物品的，肯定是自己人，绝对不能乱说话乱打听。
汽车一路开到门口，罗学云闻声出来。
汪全下车喊道：“二哥。”
“歇会。”罗学云拍拍他肩膀，看向范兴宗，笑道：“范大将军回来了。”
范兴宗微微尴尬，连忙道：“这是给嫂子和孩子的一些心意。”
“有心了。”
罗学云接过礼品放下，道：“坐了一路，要是不累，帮忙搭把手？”
“好嘞。”
范兴宗最怕两人尴尬地面对面，不知怎么开口，边干活边闲聊比较放得开。
“都是些母婴产品。”
罗学云解释道：“不是我崇洋媚外，的确是国内相关市场还没发展起来，普遍家长对这类产品重视度不高，都以传统习惯生养孩子。不像国外，婴儿潮和经济发展让这行业的需求涨到一个比较向前的地步，而能挣到钱，企业自然会琢磨改进。
我呢就打算生两个孩子，又有这个条件，总不能故意让孩子吃苦来磨砺心志，婴孩也不懂，纯粹做给大人看，就没什么意思。”
是不是在暗示什么？
范兴宗脑筋飞转，道：“我相信随着开放时间越长，经济建设越来越久，我们的居民，我们的市场一定能媲美国际先进水准，届时以我们的人口，将会比他们更有潜力。”
“别这样，我还是喜欢你当年桀骜不驯的模样。”罗学云笑道，“闲聊而已。”
将箱子搬到右边仓库，放在架子上。
好家伙，范兴宗都看傻眼，什么东西都有，雅的俗的，高端的朴素的，包装的散装的，大人吃的小孩用的，满满十几条货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开杂货店的。
“亲戚们热情，都往这送，我也没办法，都是心意不收不行。”罗学云笑道，“这次出差，感觉怎么样？”
“大城市就是大城市，无论是消费水平，还是商品门类，抑或是人的精气神，都远超乡下。”范兴宗沉声道，“而我也确信，发展经济将是所有人，无论城市乡下，共同的选择。”
“你说得对。”罗学云道，“不管怎样，好好活着都是主要旋律，亘古不变。”
走出仓库，他拍打身上的灰尘，道：“你的才能不止于市场销售，更不止于副总经理，公司和火车一样，要想一直跑得快，需要更换火车头，一代代升级动力核心。”
范兴宗挠挠头，道：“罗总的意思是？”
“莽荒时代，你未必能比刘明现和袁晓成做得好，但却不能一直用他们那套，与时俱进紧跟潮流，对公司对员工都是一样要求严格。
你的机会在以后，不必急在一时，当然，同样不能懈怠，想要坐到最高，就得保证你一直都是强者，都有实力，通俗来讲，就是做好内功，等你的版本到来。”
“版本？”
“对，版本。”
罗学云笑道：“打天下需要马上人才，治天下需要纸上人才，不同的时代就是不同的版本。”
“我明白了。”范兴宗点点头，旋即苦笑道：“其实我也没想过跟谁争，只是火烧到身上。”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不说我也明白。”罗学云道，“我只是希望你能更好，不被眼前的得失迷住双眼，可能听起来像是画饼，但事实就是如此，这时候青云最应该齐心协力，若是没人让一步，就要自己害自己了。”
范兴宗道：“我会脚踏实地，一步步向上走，罗总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