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洛桑推心置腹地交谈两晚,在一起度过了这样长的时间,才终于从他口里掏出了藏在心底的秘密——我明白为什么能在折多山与他相遇了,失窃车辆只是引发这一事件的原因,小伙子真的就是冲我这个人而来,在他自己正处于水深火热的境况之下,他还想尽力挽救一个不该过早消逝的生命。
其实自从发现了洛桑就是雷龙皮卡的主人,我就产生过许多次想象,当隔在两人之间的那层玻璃纸被捅破,当那辆车已不再是我们心照不宣的秘密,洛桑得做出有多么失望、有多么愤怒的表现。
然而此时此刻,在我主动揭开秘密,“玻璃纸”终于不复存在了之后,他嘴角浮现出的波澜不惊的笑意,以及始终保持的淡然的语气,令我醒觉,原来这才是他最正常的反应啊。
我的这种醒觉,是来自于对他的了解吗?还是来自于对这片处处充满着原始韵味的青山绿水间,纯朴自然的人性的了解?
性格内向的我,总认为自己将内心活动隐藏极深,只要我不说话、以麻木的状态应对生活,就没谁能看穿我的心思,更不可能猜出我想做出的行为,事实却证明我大错特错了,首先我就被旅店女老板一眼识破,随即便发生了我和洛桑相遇的故事。
这一次,是我不好意思地挠头,我结结巴巴地说:“哪,哪里呀?我,我在上海的事业发展,确实不太顺利,可是,也没真打算那么懦弱,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逃避现实的烦恼。我的想法是走进这座山里,这座我和我妻子憧憬了好几年,但完全不熟悉的原始深山,过完人生的最后时光。”
“哈哈哈~”洛桑哂笑,“这还不叫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逃避现实的烦恼?那还能叫什么?”
“这......”我顿时语塞,感觉脸颊烫得像是被火烧伤了......好小子,他说话时脑子从来就不用转弯嘛?为啥总是这样直接了当?
可是,终于有人不客气地对我说了真话啊!原来我所谓的“从自然中来,到自然中去”,所谓的“唯有尘泥,才是生命永久安谧的停泊”,都不过是在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从行为的本质上说,同直接跳进黄浦江给滔滔江水冲出吴淞口送入东海,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区别。
洛桑主动来我身旁拿消炎药,用饭盒融化雪水,煮开后就水吞下两粒胶囊药丸,又叮嘱我也赶紧吃药。
我仍然坐着发呆的时候,洛桑重新跑去树林边找来枯枝点旺篝火,并不再征求我的意见,径自跑去河里抓鱼,只要他能抓上一条两条活鱼,咱们今天的早餐就不用发愁了。
我没再阻止洛桑,尽管他很少用语言表达情绪,我也能从他相比过往要欢快不少的语气中,体会到他即将回家,即将见到家人的喜悦。他的体格强壮如牛,只要伤口的炎症得到控制,他又自我感觉能行,我为啥还要用“城里人”的条条框框约束他?
没过多大一会儿,洛桑就用树枝叉着两条还在蹦蹬的肥鱼跑回来,兴匆匆开始往火堆上架鱼烤。他一边忙碌一边告诉我,和秦秀领结婚证之后,他们本打算回墨尔多神山拜见洛桑的父母亲,并探望其他家人,再在哈恩村摆上几桌喜宴宴请乡邻,就相当于是举办了结婚典礼。
谁又能料到,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陈良瑞的错误行为导致一系列恶果,其中就有秦秀和洛桑的婚姻破裂。二人还没有复合,秦秀自然是不会再有跟洛桑回家的打算。
用洁净的雪洗漱,又吃完烤鱼,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洛桑。
在我眼前收拾残余篝火,整理行装准备出发的小伙子,犹如雀鸟般欢快,可我相信,在他的心中一定埋藏着悲伤。由于他这一路的开导,我的悲伤情绪已在很大程度上缓解,我有了重新回到生活中,重新开始奋斗的意愿,可他的悲伤情绪又怎么可能减轻?在失去了雷龙皮卡之后。
折多山一连放晴两天,可正如我们预料的那样,气温更低了,这是因为秋天堆积的积雪开始融化,融化速度比冷冬要快上不少。
连服几次抗生素,又经过休息恢复了体力,洛桑再次成为我的向导,引领我往大山外走。
不过这一次,他这个向导当得比之前要轻松许多,沿着发源于雅拉雪山的康定河一路往北,我们应该很快就能经过昨天我找到背包的那个河湾,然后见到大渡河。
但是,我始终惦记着那辆仅以八千块的白菜价卖给冬子修车行的车,很想在走出折多山后,第一时间就赶去雅康高速路口,找到车行里的小工,不管花多大价钱也把车赎回来,那是我亏欠洛桑的。
洛桑却对我说:“许大哥,不要再想那辆车了,肯定要不回来了。”
“为什么?现在距离我卖车不过几天时间,在那种地方,他们不可能那么快就脱手吧?”我不服气,还想试试。
洛桑耸耸肩笑道:“你行走江湖的经验浅,有些事不亲自经历一遍就很难想像出来。你不是知道了我来追你,并不完全是为找回车子嘛,尽管那时候你要没把车卖掉,我确实还能把它找回来。但是冬子修车行那些人,和你在雅安街头遇到的两个小混混可不一样,那两人纯粹就是小偷,偷啥卖啥,成不了行市,否则他们怎么可能舍得一万块就把车给你?还不得自己先拿去改装,然后卖个好价钱?空手套白狼,能赚多少是多少,我猜那时候你还价到五千他们都能答应。修车行就不一样了,他们上下游的供产销一条链子清楚得很,有工具有技术,收了赃车通常不会整车卖掉,而是拆分成零部件来卖,那样安全,并且得到的收益可比新车卖八千一万的高多了。”
这一番“教学”,听得我一颗心拔凉拔凉的,简直想对着天空怒吼一通。
按照洛桑的分析,雷龙皮卡确实是回不来了,在我和它分离之后就被大卸八块,现在部分“残尸”恐怕已经给安装到别的车上了。
我摸一摸腰包,里面还剩一万多块钱,用白纸包着,我以为定然会和我一起“土归土尘归尘”了。
默默地掏出那包钱,我将它一股脑塞进了洛桑的斜挎包。
“弟弟,车的事我真是后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我害得你这样惨,其实不管你怎么对我,就算打掉我两颗牙,我也不会抱怨你半句。可你太善良了,这更加增添了我的负罪感。我身上剩的一点钱你收着,虽然不能帮你再买一辆新车,好歹也能凑个数。等我回了上海,无论如何也会再给你转几万块钱,保证你能把车买上,何如网店的生意,能在马尔康山区里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