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薰衣草在葱绿的草原上蓬勃生长成大片花海,卢致拿起家里的座机听筒,用颤抖的手指拨通了巴图桑在广州家里的电话。
电话铃声响了好多遍也没人接听,卢致激动的心情渐渐由失望取代,他以为不会有人来接这个电话了,谁知在就要放下听筒时,那一头竟然传来一声“喂”。
接电话的,好像是一个小朋友?年纪小声音嫩,一时间听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但完全可以想象出那个孩子有多乖巧可爱。
卢致准备好的对老友的问候,顿时从嘴边滑回肚子里,他马上就换了一副慈爱的腔调,“喂,你好呀,请问你是谁呀?”
小朋友:“你好,我叫丹珍伊宁。暑假快结束啦,然后我就是上二年级的小学生啦。”
“哈哈哈哈~”卢致乐不可支地大笑起来,他给远在广州的小丹珍逗得忘记了自己一直是多么不苟言笑的人。
从名字就能听出那是一个小姑娘,不止天真烂漫,对待他人还非常的热情。
卢致回答说:“这样呀~丹珍小朋友你好厉害呀,马上就要上二年级了呢!爷爷祝你成绩棒棒的,每门功课都考一百分呀!”
小丹珍礼貌的回答:“哦,您是一位爷爷呀,爷爷好,谢谢爷爷鼓励我。那您是不是想找我爸爸呢?”
巴图桑有两个儿子,卢致久未与他联络,弄不清他后来有几个孙子,丹珍伊宁又是其中哪一个的女儿,便有些犹豫。反正电话是打给巴图桑的,他就直截了当地说:“我想找巴图桑,他应该是你太爷爷吧?”
“啊?爷爷,你想找我巴图太爷爷呀?可是,可是他去年生病去世了。”
“什么?!”
这个答复,尽管是从小丹珍口里出来,落入卢致耳中也失去了可爱的成分,是那样尖锐刺耳,堪比一把尖刀从瓷器上刮过......
“巴图桑,他,他走了?去年走的?那他是,是82岁,高寿......”
卢致喃喃念叨着,不知不觉中两颗浑浊的泪珠就滚出眼眶,打在了皮肤又皱又呈紫褐色的手背上。
小丹珍能听见卢致在说什么,快活的情绪也很快低落下去,带了点哭腔说:“是的爷爷,我爷爷说,太爷爷回大山里找他的老朋友们去了,太爷爷长大的那座大山里有山神,有佛光,他回那里以后就不会再死了。”
孩子所说的大山,想必就是指马尔康的山区吧?巴图桑的家从川西搬到广州,从此就在那里生根,他的孙子孙女,可曾回过家乡来寻根?
可巴图桑自己回来了,他的回归,叫做魂归故里。
卢致擦着眼泪,想擦干了再和丹珍伊宁说话,谁知泪水越擦越多,并且堵在喉咙口使他哽咽难言。
却听那边一个女人在大声问丹珍:“宁宁,你怎么不好好做暑假作业,又抱着电话和同学聊天呀?”
那一定是丹珍的妈妈。孩子委屈地答道:“没有嘛,是一个爷爷打电话来找太爷爷,我告诉他,太爷爷去年走了,爷爷就好像哭了,一直不说话。”
小丹珍说完,她那边就安静了,许久之后话筒里传出“咔哒”一声轻响,随即女人的声音近了,就响在卢致耳边。
“喂,老人家,请问您是哪位?”
那声音又温柔又亲切,安抚下卢致满心的忧伤,他终于又能抽泣着说话了,“我,我姓卢,我叫卢致,和巴图桑是......”
“哎呀,您是她卢太爷爷呀!能接到您的电话实在是太惊喜了,到现在我公公他们都还时常提起您呢!我太公公还活着的时候,提得更多,经常讲你们一起在茶马古道上送茶的故事,我们听得可着迷了!”
“巴图桑,经常给他的儿孙们讲茶马古道上的故事?”卢致颤抖地问。
女人听起来在笑:“是啊是啊,他总是说,那是你们的茶马古道,假如他再活一辈子,照样会希望还能和以前的马帮兄弟一起扛几百斤重的边茶包,或者赶着骡马一起征服崇山峻岭!”
“我们的茶马,是我们的,茶马......”
卢致反复念叨同一句话,神思竟飘离现实,仿佛又回到了半个多世纪以前,那一条条漫长艰险的路途上。
仿佛是由钢铁打造而成的硬汉,避开毒蛇与瘴气,躲过豺狼与虎豹,一趟又一趟将茶叶、丝绸、毡毯、盐巴等物品由川西作为起点往南边运送,凡是骡马无法经过的驿道,都得由像他们那样的“背二哥”攻克,他们在无路的原始深山走出一条条纵横交错的道路,用拐筢子在坚硬的石头上戳出“拐子窝”,形成人类历史上极为原始的“导航图”。
那是属于背夫们的岁月,他们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部讲不完的故事,可以用风来歌颂,用雨来诉说,用雪来润色,也只有高远的天空和辽阔的大地,才能容纳下那样庞大的故事集,同时又用古道将它们串联起来,绵长而悠远地延伸进历史,也延伸向未来。
尽管相隔遥远,女人仿佛也受到了卢致那怀旧之情的感染,又沉默了一会儿方才说道:“是啊,按我老公的说法,太公公以前没那么念旧,是年岁大了,又生了病以后才变得郁郁寡欢的。”
“我这个电话,打得太迟了,为什么就没早一点打给他,甚至早一点见到他呢?那样的话,说不定我们还能坐在一起边喝茶边叙旧,他也不会变得郁郁寡欢~”
女人越多说卢致就越追悔莫及。他既懊丧又自责,特别是联想到了秦秀,大孙女对巴图桑抱有成见,他又何尝没有?否则明明可以找到人家的电话号码,为何多年来始终就没想到要打通一次?
女人大概是想到一直在讲她太公公的事,还没做自我介绍呢,便提振起语气说:“卢爷爷,我叫何月林,是巴图太公的孙儿媳妇。我老公是央木措,他有个堂姐叫昔莫。您和太公是老朋友,他的两个儿子,擦尔木和霍真想必认识,如今他们也都已经快步入老年了,都已经办退休了呢。”
“唉,时间总是像飞梭一样,嗖一下就飞过去了,咱们要是太粗心大意呀,就一点痕迹也不容易留下来。”卢致愣怔地听着,然后发了一句感慨。
何月林笑道:“谁说不是呢?转眼我女儿都快要八岁了,她的一个表堂姐明年要考初中呢。”
卢致用衣袖抹一抹眼眶,眼泪终于渐渐干了。
他说:“打电话给你们,真是冒昧了,我实在是没想到,巴图桑老哥就这样走了,一句话也没给我留啊。”
何月林回答得有些发窘,“这个,卢爷爷,巴图太公他,他过去的事儿您也都听说过吧?他一直念着您,却没找过您,想必,想必是心上有道坎儿,跨不过去。这我们都能理解,也就不强迫他。话说回来,其实我认为像这个样子,大家彼此牵挂但互不打扰,也不失为一个圆满的结局。”
“圆满的结局?嗨!”卢致是身上没力气,否则他一定会举起两只老拳,狠狠捶自己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