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致是在沽尕镇红十字医院查出的肺癌。
X光片一看,医生就高度怀疑他已到肺癌晚期,建议家属立即送他去马尔康的大医院进一步检查以确诊。
卢文英和秦丽毫不犹豫地就要给卢致办转院手续,谁知老人固执地拦住她们,说什么也不同意。
人的年纪越大,就越容易对生命产生一些玄奥的感悟,特别是身体出现了不适,许多时候压根不需要医生用医疗仪器诊断,老人自己就能摸清出现的一些征兆,预测得的病严不严重,又还会不会好起来。
咳血的前一天晚上,卢致梦见他回到了才十几岁的光景。
七岁时开始跟着爹娘做背夫,十五岁上下,他的内心就已经像二十几岁的人那样成熟,又或许不仅仅是成熟,还有苦难生活带给他的无尽沧桑感。
说实话,卢致从懂事起就没有什么年龄的概念,十五岁过的是五十岁人的日子,等到了五十岁,日子又能有什么改变?不还得是成天背负着茶包,过深涧翻山岭?
春夏秋冬轮番转换,无论山里的景色有多好看,落进他的眼里,也和贴在墙上退了色的旧画没什么区别,他看得习惯了,也麻木了。
是啊,在记忆里,卢致分不清楚他的童年时期和少年时期,只记得到了上世纪五零年代,忽然之间就传来消息,说政府要进山开路了,那时许多人都有了为跑马生涯即将结束的担忧,在他的思想里,才出现了与时间有关的概念,他才意识到时间是在朝前跑的,一旦流逝尽了,曾经一尘不变的生活就会改变,他已经习以为常的日子,就会变成一堆再也不会复燃的灰烬。
梦境中,大相岭上山云缭绕,千峰万仞形如鬼神用刀劈斧削过,给人以说不出的压迫感。山本来是不动的,云却是活的,是流动的,山给云缠绕着,便也像在缓慢的悠移。
卢致站在看不见尽头的驿道石级下。一道道向上延伸的青石阶,给鞋底磨得如打了蜡般光滑,只要他穿着草鞋的脚踩上去,人就犹如悬在了半空,若不是给背上茶包压得喘不过气,说不定就能和躲在丛林里的鸟儿一样飞上天。
可也不知是为什么,这一次,他的两只脚都像在地上生了根,怎么用力也提不起来。
连试几次都不行,卢致着急了,恨不得将裹着他的边茶条扔掉,没有负重地向上奔跑。
然而,茶包怎么能扔呢?运茶是他行走茶马古道唯一的原因,也是唯一的目的,没有了茶,他脚下的路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二十四盘不算难,飞越岭上蜀道难”,这是古人对他所在的这座大山的形容,他莫名想起了这两句话,紧接着,耳边竟又缠绕着回响了一段“赶马调”——好个凉风在高山,好个凉水落了弯,好个娇娇路又远,好比云南上四川。
是谁在唱响这背夫号子?音域宽广,嘹亮动人,连山中的一株草都听得摇曳了起来,途径的风却息止了,是舍不得吹远,定要停下来将那首歌谣听完。
“是杰尔布!这不是次仁杰尔布在唱歌吗?”号子声更令卢致急迫了,他舍不得扔掉背上的茶包,人又移不进驿道,那种焦灼的心情使他难受至极,眼看就要大喊出声。
可是,蓦然间山雾朝两边分散,一个高大的黑影出现在远在十几级石阶的地方,并幽幽地转过身,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影子旁边,涌现出浩荡飘扬着的经幡无数,一只只转经筒也在神圣的颂经声中打转,明明是祈祷的场面,那空灵梵音听起来却又像是某种倾诉......
卢致按捺不住内心的焦急,但浑身关节像上了锁,动弹不得了。
他用力擦着眼睛,眼睛越擦越明亮,却始终看不清黑影的脸容,只能看清那穿着藏袍戴着金毡帽的轮廓,直到挣扎着从梦中醒来......
次仁杰尔布,是卢致的老大哥,出生于1915年,足足比他大了二十岁。那人拳脚功夫很厉害,也使得一手好枪棍,真要有土匪拦路,十个人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对手。
川藏茶马古道的起始点是四川雅安,从雅安到康定的山路狭窄凶险,骡马不能通行,就只能靠背夫用背脊运送边茶。
不过等进了康定就可以改用骡马驮运了,那种马队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马帮。
卢致在十五岁时,与次仁杰尔布、还有另外一位叫做巴图桑的兄弟组建起一个小马帮,杰尔布是“马锅头”(马帮最高首领),比卢致大七岁的巴图桑是二锅头,卢致因为年纪小就当了三锅头,但好歹是个“官儿”,那时他从杰尔布手中接过任命,可一连兴奋了好几天呢。
杰尔布又拉来八名当过背二哥的汉子入伙,在他们中设了一位“管事”,从此小马帮就开始沿着从马尔康通往茂县的骡马道运送边茶,那一跑,差不多就跑了将近十年。
1958年,从马尔康通往甘孜、昌都等地的317国道相继开通,古道上的马帮一个接一个消失,无可避免的就轮到了杰尔布的马帮。
当有一天,杰尔布将年轻力壮的卢致和巴图桑找来跟前,告诉他们说从明天开始,马帮生意不做了,他们再也不需要去西康茶关等着领边茶了,兄弟三人先是呲着牙硬往外挤笑容,接下来则一起抱头痛哭了一场。
马帮解散后,年仅二十三岁的卢致没法闲在沽尕镇上的家中,他加入铺设青藏铁路的大军,投身进了滚滚不息的援疆建设洪流之中。
然而一年后,噩耗传来,杰尔布跑去芦山县登飞仙关,在那“川藏路上第一关”摔下悬崖,当救援人员找到他时,他仅剩了一口气。
卢致和巴图桑赶去芦山县见杰尔布最后一面,一直强壮如牛的中年汉子,躺在病床上如靡靡老去的骡子一样可怜。
卢致知道,失去马帮后的次仁杰尔布,就如在空中盘旋的鹰失去了回家的方向,他不知该降落在哪一片山巅了,所以才跑去攀爬飞仙关,由于失去了意志的支撑,不幸摔了下去。
杰尔布去世后的几年,卢致经常梦见他,巴图桑也是,两人聚在一起喝酒时谈起“马锅头”老大哥,从来都难以抑制内心的唏嘘。
他们一起去寺庙为杰尔布祈福,绕着白塔转塔,祈求佛祖保佑,杰尔布骄傲的灵魂能在古道盘桓的山脉里永久地安息。
在那之后,杰尔布从他们的梦中消失了,哪怕每年到了祭日,卢致回忆起故人,念念叨叨地求神灵赐他们在梦里见上一面,杰尔布也没再出现过。
可是那天晚上,杰尔布入了卢致的梦,并且仅有一个背影。现实中只穿粗布衣裳,成天尽顾着运送边茶的跑马汉子,衣着打扮如嘉绒土司一般隆重与华贵,这说明了什么?
所以,卢致拒绝女儿和小外孙女送他去市里大医院治病,他预感到自己这一生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不如就留在故土,陪着那些高山,那些树木,还有那些回忆,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