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特别是深深相爱的两个人在一起聊着,漫长的等待就并不漫长。
当风尘仆仆的741路公交车那车前灯的光芒横扫过来,不止是洛桑,就连秦秀也不由得抱怨车怎么来这么“快”。
洛桑话还没说完,想一想,罢了,该说的迟早能让秀秀姐知道,也不急在这一时。等车时间若再久一点,她又该坐立不安了,毕竟回家才是她此行真正的目的。
临近下午四点,坐那班车的人还不少,全是山里人打扮,有几个还担着扁担或背着竹篓。
车喇叭“嘀嘀”轰响,车门一开,人们就蜂拥着涌了过去。洛桑略一犹豫,对秦秀说“你跟上我”,一人拽着两只行李箱抢着上车。
好歹在最后排占到了两个座位,洛桑将靠窗一边让给秦秀,然后抹了一抹满头的汗在她旁边坐下,用另一只手看护着箱子,防止它们滑跑。
车一开动,秦秀又不说话了,头无力地枕靠着窗框,望着向后退行的街景发呆。
虽说沽尕镇是个镇子,却也远在分隔开岷江与大渡河的邛崃山脉深处,与二郎山非常接近。
公交车离开城区绕上川藏公路后,就展开了弯曲打转的盘山公路之行。
秦秀在沽尕镇长大,应算是不折不扣的山里姑娘,洛桑却想不到车走在细窄的山道上时,她竟会如此紧张。
此时无需洛桑去抓她的手,她主动拉住了洛桑,并且手心在微微冒汗,两只握在一起的手有些打滑。
于是洛桑后悔让秦秀坐在车窗边了,他是好心办了坏事。
公交车朝往山北行驶,左边是万丈深渊,只要秦秀睁眼,刀削一般的悬崖峭壁就会落入眼里,使她产生悬空的错觉。
特别是在急拐弯时,弯子拐得不大却陡,经验丰富的司机不怎么爱减速,速度有点快,仿佛那车子开偏一点就得出车祸,要不撞上右边棱角峥嵘的石崖,要不坠入左边深不见底的山谷。
洛桑这是第一次知道,长在山里的秦秀居然有恐高症,不敢走盘山公路!
但他不知道,这也是第一次,秦秀在坐车回家时恐惧感减轻了,因为这一次,她身边有了一个让她不再那么害怕的依靠。
天将要黑时,741路公交停在了沽尕镇口的简易公交站前,来时装得满满的一车乘客,到现在只剩了寥寥几个。
洛桑和秦秀各自拉着行李箱,空出来的手仍牵在一起。
秦秀指着前方灯火阑珊处说:“我家在沽东街7号,从这儿往前走十几分钟就到了。
话音刚落,她就借着昏沉的暮色发现洛桑的模样不大对劲。
他咬着嘴唇像在思考什么,亮锃锃的眸子里并没有和她一样的对于“回家”的渴望。
秦秀一惊,隐隐猜到了什么,急切地问:“你这是怎么了?为啥到这儿了反而变得犹犹豫豫的了?”
洛桑松开手,秦秀一直被暖着的手立即感到了一阵寒冷。
洛桑迟疑地笑着说:“秀秀,等下我把你送到你家门口,就不进去了。”
“这......”洛桑突然“变卦”,秦秀哑然,但也不感到意外,无需洛桑解释,她就明白了他的想法。
见秦秀没竭力表示反对,洛桑松了一口气,又说:“沽尕镇上有小旅店吧?我就先找家旅店住下,等你认为行了,打我手机告诉我一声,我马上就去看望你妈妈,再帮你照顾你外公。”
才24岁的小伙子,就能把见女朋友家长的事考虑得如此周全,秦秀是一个非常理性的姑娘,此刻却也有点收不住了。
若不是真心实意地爱着一个人,何至于如此面面俱到?洛桑对她秦秀的爱,是多么深切而朴实啊,没有虚荣的言语,可他做的每一件事,甚至每一个动作,都在为她着想,都在顾及着她与她的家人的感受。
忍住感动的泪水,秦秀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扑进了洛桑的怀里。
这可是头一回,姑娘主动与小伙拥抱。早上在康定汽车站,他刚见到她时,她纵然激动得血液沸腾了,也只是在一瞬间目光泄露了内心的感受,很快她就恢复常态,开始责备他不该冲动地跑来找她。
那么现在,秦秀这一拥是否证明,她已彻底敞开心扉接纳了洛桑,今后他再说和她是“一家人”,她也不会那么扭捏,并嗔怪他不该那样说了?
洛桑也不再以孩子气的高兴劲儿回应,他张开双臂拥入秦秀,和她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他没有用话语来破坏这浪漫的气氛,只深情款款地用下巴在她的额头上摩挲着,终于,印上了轻轻一吻。
秦秀的家,是一栋二层藏式小楼,麻灰色石头砌成楼墙,临街窗台摆满种了格桑花和蝴蝶花的花盆。大门对面的路边立着一盏路灯,天黑了,路灯不停散发出孤清的荧光。
洛桑送秦秀走到这儿,两人就要暂时分开了,洛桑挥挥手说:“你进去吧,等你家多亮了一盏灯,我就离开去找客店住了。”
秦秀点点头,走到铁皮打造的院门前,想敲门,手举起来又放下,最终还是从上衣口袋掏出了一串家门钥匙。
铁门打开,给小院照明的灯光弥漫出来,但随着那扇门“砰”一声关上,暖暖的黄光又骤然被隔离,与秦秀瘦小的背影一起隐没在了夜色中。
片刻之后,洛桑听见了一个女人在惊叫:“秀儿,你,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没有秦秀的声音,但又过了不到一分钟,就传出了一阵哀戚的哭声。
卢文英无论如何也料不到,昨天才告诉大女儿父亲患癌的消息,今天她就着急忙慌地赶回了家。
她该欣慰吗?为生养了这样一个孝顺的女儿?
可当听秦秀说她不回康定了,已经辞去旅游公司的工作,今后就留在家里照顾老人,卢文英顿时气得险些晕死过去,冲动之下想也不想,一巴掌就扇在了秦秀脸上。
“你这孩子是疯了吗?我和你外公辛辛苦苦的赚钱供你上大学,你自己也辛辛苦苦读了十几年,好不容易才混到今天这个样子,能有出息了,可这么轻易就放弃了?那我们以前熬的那些苦日子不白费了?你这脑子到底是怎么想的?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个不孝的东西哟!”
卢文英捶胸顿足地嚎哭,可一巴掌打完,第二下是再也落不下去,秦秀疼,她的心更疼,她实在是下不了手啊。
秦秀也哭成了泪人,她跪到卢文英面前,哀求地说:“妈,我知道这样跑回来你会伤心,会失望,可我要是不回来,家里怎么办呢?外公都病成那样了,我又该如何安安心心呆在康定奔前程?妈,我做不到啊!”
木已成舟,工作辞了,人也到了家,事先没有一点知会,这般先斩后奏,不也证明了秦秀坚持要回家的决心?
卢文英还有什么办法挽回这种局面?她只能忍着刀割一般的难受拉秦秀起来,擦着眼泪把她的行李箱送去她房间,又进厨房准备晚饭。
院门外的路灯下,洛桑一直站着没走,秦家小楼里,卢文英的哭喊叫骂声他能听清楚大半,就算听不清楚,也猜得出母亲见到女儿时,为何会哭成那样。
“秀秀妈妈,您放心,就算我们离开康定回到了这闭塞贫穷的小镇,也一定不会就此停下奋斗的脚步。我向您保证,也请墨尔多山神作证,很快就会和秀秀找到新的事业发展方向,你们,还有我远在葛尔扎村的家人们,有一天都会为我们骄傲的。”
洛桑将一只拳头贴在胸口,发了一个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