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两边,母女俩都哭得说不出话来。
秦秀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小时候经常将她高高托起的那双大手,有一天会无力地垂下去,连抓起一张纸也成了难事。
她更接受不了的是,很快就要失去外公的事实。
外公在始龀之年开始背着茶包行走于茶马古道,由于骨骼受到压迫而影响了发育,他的个子比正常人要矮小,并且还没到60岁时,脊背就弯成了一张弓。
可他在秦秀心目中的形象,从来就是伟岸而高大的,任谁也取代不了。
秦秀的人生中怎么能少了外公?就算这个男人性情古怪,张嘴就容易得罪人,由小到大他也总会对她说一些极有启发性的话,帮她在困惑时看到前方的光亮。
秦秀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是高一下学期面临分科时,她对今后学文还是学理犹豫不决。由于成绩好,两边的老师都在极力争取她,搞到最后她都快抑郁了,赌气说既然这么难选,要不就不读了!
卢致坐在她房间里,用木头拐杖指着窗户问:“如果搞不清过会儿是天晴还是下雨,你是不是就不开窗啦?”
秦秀撅起小嘴抱怨:“哎呀外公,我烦着呢,您就别来和我添乱了!”
卢致看着她,眼神是说不出的固执,摆明了得不到答复就不会停止“添乱”。
秦秀拿老头儿没辙,只好耐着性子答道:“当然不会咯,不开窗屋里空气多不好啊,人会闷出病来的。”
卢致张开缺牙的嘴,呵呵笑了两声:“瞧见了吧?你开窗通风是为了不生病,又不是为了迎合哪一种天气。选科嘛,你为的是今后有个好前途,又不是为做你老师听话的乖学生。所以我认为呀,将来你想干啥工作,现在就怎么选,用理想给眼前事儿做参考,这样不好嘛?”
这样当然好!
那一刻,秦秀淤堵的心情豁然开朗,自知一直以来闷闷不乐,是受到外界环境影响,认了死理,如果没有外公在一边旁敲侧击,恐怕她陷入认识上的误区就很难绕出来了。
这类事情发生多了,秦秀难免就想,假如没有外公守在身边,她遇到了迷茫与困惑的时刻该怎么办?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话说得可真不错啊!
秦秀不甘心失去家中一宝,只要想到病重的卢致,任何事对她都没有吸引力了,从妈妈那儿收到消息的当天下午,她就向公司领导递交了辞职信。
回到宿舍,秦秀就开始收拾行李。她归心似箭,若不是时间有点晚了,路上怕不太安全,恐怕她此时就已急匆匆赶往康定的长途汽车站了。
心不在焉地往箱子里塞着衣物,秦秀的手一滞,忽然之间她想起了洛桑。
自从两人确立了恋爱关系,洛桑迫不及待就把消息宣布了出去。无论是炉城旅游公司还是中江捷送,但凡听说此事的同事都很看好这一对儿,夸他们是金童玉女,将来必定会和和美美的相守一辈子。
少数民族地区的人,思想和内地不太一样,反而没那么保守,秦秀比洛桑大三岁这事儿无人不晓,却并没谁在背后说三道四,总之只要男女双方自己觉得合适,大伙儿就都觉得合适。
离开康定的原因,发生的过于突然,秦秀的脑子一片混乱,很长时间里除去回家照看外公,就什么也想不清楚了。
不过在宿舍房间里呆了一会儿,她逐渐冷静了下来,外公之外第一个想到的人,自然是深爱着的男友洛桑。
“我该怎么办呢?现在就给洛桑打电话,告诉他我要回马尔康了,是临时做的决定,请求他不要怪我?”
秦秀走到桌前,拿起座机听筒,就要拨通洛桑的手机号码。
可刚按下一个数字键她就打消念头,又放下了电话。
“不行啊,依洛桑那不管啥事都特别当真的性子,说过要跟我回马尔康,就一定会说到做到的,他就是那样的人。可我怎么能因为自己家里的事拖累他,搞到他也要放弃在康定的事业呢?”
思前想后,秦秀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抛开顾虑,就这么将外公病重的消息告诉洛桑。那样做,她未免太自私了,是在以爱为由约束洛桑,逼他抛弃现有的生活。
自从开始和秦秀谈恋爱,洛桑来旅游公司送件的次数反而减少了,来得更多的是另外一个快递员。
因为这件事,炉城的员工们又对洛桑夸赞有加,说别看那男孩年纪不大,心思却细腻得很,懂得要避嫌呢。
不过洛桑又怎可能放下秦秀?两人将见面时间安排在下午下班以后,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在一起吃饭加散步。
如果秦秀需要加班,就提前和他打个招呼,一天见不了面,洛桑虽然心中牵挂,却也理解并支持着秦秀的工作。
明天就要离开康定,归程无期,想稳住洛桑,不给他造成太大影响,今晚再见面怕不太合适了吧?
秦秀擦擦脸上的泪珠,用手机给洛桑发了一条短信:“今晚加班,估计得到九点多钟,咱们以后再约。勿念。”
通常秦秀发出短信,洛桑若超过十分钟没回,就得一个劲道歉。这一次,也不知两人是否是有心灵感应,半个小时后洛桑才回复了一条,就简短的几个字:好,晚上回宿舍注意安全。想你。”
秦秀舍不得放下手机,紧紧抓在手里,机身都给她捂得发烫了。
洛桑憨憨的笑容,还有他的温柔体贴,都仿佛储存在了这小小的手机里,一旦松开,是不是从此就失去了那个男孩?
秦秀明白,为了外公回马尔康,她放弃的不止是一份好工作,还有一个爱她的人。这使她感到心碎,可她无能为力,除了放弃她什么也做不了。
第二天,秦秀谁也没有惊动,一个人拖着简单的行李赶往康定长途客运站。
马尔康距离康定四百多公里,长途客车到地点了还得换乘当地交通工具,再走一个多小时才可抵达沽尕镇,所以秦秀必须天蒙蒙亮就走,以保证能在天黑前到家。
康定城人口本来就不多,早上六点的街头更是冷清,秦秀孤独地站在路边等的士,两条腿在微微发颤。
她多么想扭头往洛桑住的地方跑,哪怕不和他见面,就只站在他住所的楼下望一眼也是好的。
可她当然不能那样冲动,万一给人撞见,让洛桑知道她去找过了他,这一场分别怕更得痛彻心扉了。
一路思念着洛桑,秦秀打车到了客运站。
最早一班大巴是七点半发车,秦秀想也不想就买好车票,找到相应候车区,坐下静静地等待。
还剩半个小时,就只能在这个城市温暖的怀抱中停留半个小时了。
回想从考上大学离开深山小镇,来到康定上学,到毕业后又留在这里工作,9年时光就如高山之巅的冰雪一般,凝结的时候不知不觉,一旦融化成水,流逝就只在一朝一夕之间。
半小时的等待,既漫长又短暂,尽管没觉得坐了那么久,车站高音喇叭也开始通知乘客,7点30分前往马尔康的大巴开始检票登车了。
通知连喊几遍,秦秀才甩甩酸麻的腿,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往检票口走几步,她又停下来回头看。她知道没人来给她送行,回头也说不清是要找寻什么。
身后除去几名行色匆匆的旅客,确实见不到熟悉的面孔,秦秀轻轻叹一口气,迈步往前走,这一次,她不打算再往后看了。
谁知刚把车票递给检票员撕票根,一声熟悉的呼唤就在耳边响起,吓得秦秀浑身一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秀秀,你不能一个人跑回马尔康,我说过假如你决定要回去,我就和你一起走,我是男子汉,言出必行!”
蓦然回头,秦秀见到了她割舍不下的洛桑,依然是一脸憨笑的傻样儿,但此时已换下快递员的工装,穿上了藏族人的民族服饰。
洛桑也拖着一只行李箱,比秦秀那只更小,却装了他在康定的全部家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