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令昌的话说得太重了,出口之后连他自己都陷入了震惊。 可说出的话就像覆水一样难收,他只能看着孟遇安同样震惊的脸,眼睑和下颏微微颤抖,再无其余表示。 过了很久,孟遇安才勉强说出一句话,但只有一个字: “好。” 这个回应虽然简短,却包含了各种情绪,过去数年与贺令昌相知相交的无数片段交织融汇在一起,化成了这个“好”字。 孟遇安又鬼使神差地看向身侧,卸下了佩剑,再次发问: “这把剑,你现在还想收回吗?” 贺令昌别过脸去,甚至闭上了眼睛: “你拿走,我不想再看见它了。” 孟遇安没有再多问,也没有多做停留,带上顾修之和其他几个随从,立即返程回建业去了。 就在孟贺相争的同时,李允琛正一个人坐在他的寝宫里,自鸣得意地回味着他下的这盘棋。 过了大约两炷香后,昨夜那名李允琛的贴身侍卫进殿汇报: “禀陛下,骠骑将军已经出城了。” 李允琛阴沉的面孔终于显露出一抹隐秘的笑,继续问道: “那贺大将军呢?” “骠骑将军与大将军先后进了大将军的府邸,不到一炷香骠骑将军就出来了,带着她的人直接出城;贺大将军再也没有露过面。” “好,很好,”李允琛含笑点头,“你下去吧。” 侍卫走后,李允琛一个人直接笑出了声。 宴会上被孟贺打翻在地的御赐酒杯,现在正放在李允琛的面前。 李允琛拿起酒杯摆弄在指间,自言自语的声音拖得悠长: “贺令昌,朕说的你不信,让她自己说出口,你现在总该相信了吧?” 如孟遇安所料,这杯酒里确实是有毒的;昨夜贺令昌的所见所闻,也确实是李允琛刻意安排的。 李允琛根本没有打算真的只用一招如此简易的项庄舞剑就将孟遇安一击致命,因为即使成功,贺令昌也难免会与自己反目成仇。 事后孟贺的冲突,才是李允琛真正意图所指。 李允琛导演了这一场戏,引孟贺主动入局,用打草惊蛇激起孟遇安对自己更深的恨意。 以李允琛对孟遇安的了解,只要让她感受到危机,她心中的想法在面对贺令昌时是藏不住的。 一旦孟遇安对贺令昌吐露真言,贺令昌就会看清她不为人知的真面目,从而对她失望,不再受私情所困。 为了再给贺令昌下一剂猛药,李允琛在宴会几个时辰后,再次将贺令昌唤至行宫中。 李允琛看着站在自己面前满脸愧疚的贺令昌,心中知晓计划已然奏效。 “令昌,今天的戏演得好啊。”李允琛别有深意地说道。 贺令昌无话可说,李允琛乘胜追击:“宴会才刚结束,你怎么就匆匆放她出城了?你是害怕朕会杀了她吗?” “微臣不敢。”贺令昌屈膝跪下。 李允琛佯装发怒:“今天朕就是单纯想赐给遇安一杯酒而已,你们风声鹤唳闹出了好大的动静来!难道你们怀疑朕在酒里下毒了吗?” 贺令昌此时心乱如麻,难辨李允琛话中真伪。 一阵恐吓之后,李允琛换上了和善仁慈的面孔,温声说道: “令昌,朕知道你和遇安感情甚笃,朕也相信你为遇安所做的担保,因此朕是不会随便屠杀朝廷功臣的——更不用说还是在朝会宴饮这样的场合下,影响多不好。” 言罢稍作停顿后,李允琛离开御座,走到贺令昌面前,主动伸手扶起了他: “今天的事朕不会放在心上。但是令昌,你以后不可再如今日这般自作主张。违了法度,朕也保不了你。” “多谢陛下。”贺令昌拱手行礼。 贺令昌离开后,李允琛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容。 先有孟遇安与贺令昌剑拔弩张,再有自己出面做尽了好人,不知在贺令昌心中,正邪乾坤是否可以倒转? 返回建业的路上,孟遇安对顾修之语重心长: “修之,刚才你不该和令昌发生直接矛盾的。你明知道他对你有成见,还非要在这个时候出头,不是故意惹他发火吗?” 顾修之摆出无所谓的样子:“不出头,难道看着你被他欺负吗?” “你......他什么时候欺负我了!”孟遇安哭笑不得。 “好了好了不跟你开玩笑了,”顾修之认真道,“我只是想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不要让他再把矛头对准你了。” 孟遇安无奈道:“那你这不是扬汤止沸吗?我和他之间的原则性问题,是一定要说清楚的。” 顾修之长叹一口气:“遇安你就别天真了,你和他是说不清楚的!贺令昌世家出身,从小接受的教育都是君君臣臣那一类的,你让他怎么理解你啊?” 孟遇安凄苦着一张脸不说话,顾修之又道: “你就是因为和他有些旧时的交情,所以总是对他抱有期望。可人的出身和过去经历的事,决定了这个人的思想,这不是你三言两语就能改变得了的。” 过了半晌,孟遇安才轻声叹道:“我只是觉得可惜。”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大约朋友都只能是阶段性的吧。”顾修之安慰着孟遇安,又想起一件要事,“你还说我不该和他起冲突,其实今天最不该和他起冲突的,反而是你。” 孟遇安平视前方,口吻淡定:“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又何尝不知道这是李允琛设下的离间计,他现在估计正偷着乐呢。” 顾修之很是奇怪:“你都知道了,还故意中计啊?” 孟遇安眸色沉下去,乌黑的瞳仁没了平时的神采,眉宇间凝结着缥缈的愁绪: “李允琛设计也好不设计也好,我今天对令昌说的话本就迟早要告诉他。我难得来一次襄阳,能亲自面对面与他相谈,这样的机会以后恐怕就没有了。” 她转头看向顾修之:“我即使再没有把握说服他,也不能不做尝试。我把心都剖出来给他看了,这颗心是黑是白,就让他自己去分辨吧。” “如果他觉得是黑的呢?”顾修之几经犹豫,还是问出了口。 孟遇安闻言笑了,笑中带着苍凉,也带着释然: “凤之所趋,与子异域;永从此诀,各自努力。如是而已。” 说完这一句,孟顾二人再无别话,只纵马长驱,直奔建业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