坍塌的城墙,倒灌而入的护城河水。
令黄州城西城墙上下官军如一团乱麻。
而在城西之外,有两千双虎视眈眈的眼睛,从震惊于壮观场面的心灵震撼中走出来后,一个个又如没开化的野兽,正用狰狞的脸,带着血红的眼睛,满口的獠牙,远望着眼前这块嘴边的肥肉。
一个个恨不能马上跳进城,将整座城内一切人畜财货都生吞活剥,占为己有。
但他们眼下又忍住了。
因为所有义军都通晓,这一切是谁带给他们的。
那个好似天神下凡的人,此时刚闲庭信步从祭台上走下来,让人将他的马牵过去,随后轻松跳上马背。
连刘宸此时都觉得,自己提前对这群草莽之人所做的心理建设还不错,至少到这会队伍都没乱阵脚,还都在等着他下令发动总攻。
“十一妹。”
刘宸高喝一声。
“末将在。”
齐十一妹此时斗志昂扬。
有如一只马上要进斗兽场的刺兽,浑身都散发一股特有的贪婪和占有欲。
那是丛林中雌性动物与生俱来的天赋。
刘宸道:“进城后,按照预定计划,马上往城北,沿途不可耽搁,绞杀官军的事交给我,你要先打开城北城门。吕八子……你带人直奔城东,开城东城门。”
“得令!”
齐十一妹和他的副将吕八子同时接令。
齐十一妹又问道:“当家的,黄州是不是算打下来了?”
刘宸抬头仰视着城门楼,高声道:“那还要看城内官军反抗勇气有多大。进城后一律不得滋扰百姓,十一妹,你的执法队要承担起保护城民的职责。”
“当家的您瞧好吧,答应您的事,我拼死做到。”齐十一妹说完先行纵马,带她的先锋人马往城墙缺口而去。
……
……
城墙上。
李容宗望着城外齐整的义军军容,还有那气定神闲漫不经心的姿态,他已感觉到悬剑正一点点落向他的额头。
“府尊,咱先下城,我扶你。”
陈留在跑出去查看一圈后,跑回来,扯着李容宗官服就要下往阶梯处去。
李容宗道:“本官不走,号令三军,给我严防死守,城墙在哪塌了?在那边,用落石砸那些贼寇,不能放一个进城。”
说此话时,他已显得底气不足。
纯粹是为了骗自己这座城还能守得住。
“府尊啊,您到现在还没看明白吗?手下那群人早就乱了,您的军令传不出五步,再不走,只怕城内的乱军先把你擒了,送去给贼寇邀功。”
陈留此时也面如死灰。
如果说在城墙剧烈震动时,他也以为还有一线生机,但在他亲自去查看过城墙缺口,发现那惨烈场景时,已明白此战已回天乏术。
李容宗回头看一眼,发现在他观察城外义军这段时间,本来还在他身后的那些随行护送人员,已逃散干净。
下城墙的阶梯处,此时拥堵不堪,有的人直接被挤下城墙,还能听到各处传来的惨叫声。
“府尊,留得青山在,早晚东山再起!”
陈留面容凄楚,泪都从眼睛里淌下来。
那种瞬间被人击碎人生观的冲击力,让他茫然无措,却似乎还记得自己有个任务,那就是把自己的雇主给带下城头。
主仆情谊,也能就此有个善始善终。
至于下了城头之后,是各奔东西还是一起逃散,再或是加入巷战反抗队伍,那就只有留给老天来回答。
“天要亡我吗?”
李容宗彻底乱了方寸。
就在他被陈留扶着往阶梯走时,却见城头下护城河水已从缺口快速漫到城门处,一堆刚下去的士兵被倒灌护城河水推着往街巷里面而去,有不会水的边叫边挣扎。
逃难大军一看这架势,都不敢再往下走。
“回城上,抵抗贼军!”
“你们走了!城里的百姓怎么办?贼寇会屠城的。”
李容宗看到下面那一幕,突然好像正义心作祟,高声喊道:“文景,快去通知满指挥使,让他带兵来城西镇守城墙缺口,黄州不能失陷!城内还有数万百姓……”
陈留一把抓住绳子,又从身后狠狠推了磨蹭的李容宗一把,大有一种“到此时你还装什么清高”的悲愤。
陈留喝道:“满弼从开始就没带他武昌左卫的兵马守城。府尊,咱快些走,那水不深,浪头过去,水深不过膝。
“让开,让开!知府要下城,敢阻拦者格杀勿论!”
“快走,再不走,官军内乱,第一个先杀你!”
……
……
陈留抓着李容宗的手臂,将他扯回到地面上。
此时城门内水位已在下降,将将比膝盖高一些,士兵们都淌水往城中方向逃遁。
有识趣的,可能是听说了义军告城民书的内容,也不再逃,直接往就近的民巷里面钻。
大明这些古城的城门口,靠近城门瓮城方向的民舍,一律都是不作为商户和民居使用,就算有的曾经被贩卖出去,在战时也会被官府强征作为军所和仓库使用。
因为仓库内还有一定的武器辎重粮食,此时有要逃跑的士兵还不忘跑进去抢东西带走。
更有甚者,一些校尉级别的小吏,正组织人手去打开城门,甚至还想将绞索放开,把护城河上的桥板给放下。
“有造反的!”
李容宗见到这一幕,那是一个气急败坏。
我身为一方知府,战时黄州府最高指挥官,你们就在我眼皮底下这么直接开城门投降?
还有没有王法?
有没有把我这个指挥官放在眼里?
“嗖!”
就在李容宗打算让身后跟着的将领去斩杀这些投降士兵时,一支冷箭擦着李容宗的头皮飞过去。
显然投降时,开城门是邀功的一种方式。
而杀当官的,尤其是宰个知府,也是不错的选择。
李容宗一个激灵,人往后仰倒在水里。
陈留提了他一把,却是一把没拉起来,等把人生拉硬拽扶稳站好时,发现李容宗浑身都湿透,如落汤鸡,连官帽都不知跑哪去了。
“保护府尊!”
陈留喊了一声。
还是有个官府的衙差靠过来,手上没有盾牌之类的屏障物,想去拔刀,在这种混乱的场面之下愣是半晌没把刀从刀鞘里抽出来。
“走了,走了!”
李容宗刚才还是坚定的护城领袖,这会突然就变成个落魄的小老头,反手拉着陈留,继续淌水往前狂奔。
“贼寇进城了!”
“往城南跑,城南江面没贼寇!”
“往民舍里夺,城外好汉不杀民!”……
虽然还有人在给他人指点路径,但更多的,好似慌不择路的没头苍蝇。
对多数人而言,黄州就是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离开黄州也不知去投奔谁,更不知路在何处,大明户籍制度已将大多数人卡死在一地。
当逃难的难民,处境也未必会好得过城北门外那些望城而不得进的百姓。
眼下最好的选择就是在兵荒马乱时跑回家,至少城破时,用手上的刀先保护家里人。
不但是要防城外的义军,还要防身边那些曾经的同袍。
这会谁也没资格跟别人比节操。
城破不要紧,家在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