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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嗣君很奇怪。”
谢容尘离开后,姜蝉衣小声说。
“虽然他平日也这样不近人情,但今天似乎格外如此,也不知是怎么了。”
姬灵素坐在石头上听着,有点走神的想,难道是因为怪声和“奉薇女修”?
姜蝉衣坐到她身旁,看她一眼,引燃一枚取暖用的火符。
火光跃动,将秋夜的寒气驱退了不少。
姬灵素小声说:“谢谢。”
筑基后的修士,身体强健,不畏酷暑寒霜,姜蝉衣此举,不过是在照顾灵力低微的她罢了。
姜蝉衣笑道:“不用谢。你困么?明日一早要赶去王都,你若是困了,可以先睡一觉。”
经历了方才那么一遭,姬灵素的睡意早就淡去。
火光温柔地印在她脸上,她轻轻摇头:“不困的。”
话才说完,却打了个哈欠。
姜蝉衣被逗笑了。
姬灵素找补似的辩解:“……睡不着的那种不困。”
姜蝉衣反而笑得更开心了。
笑着笑着,她叹了口气。
“这两日辛苦你跟着我们奔波。只是我们虽然身为修士,却也有诸多限制,人间的规矩并不能随意打破,哪怕会御剑飞行,在外也不可随意飞来飞去,入城通行也要符节,否则就要挨罚。
“若是贸然用阵法将你送回去,亦是不合规矩。嗣君不允不说,只怕你的身体承受不住。且再将就一晚,明日清理完仙门中参与换阵的人后,就将你送回王都,到时你便可以好生休息一番了。”
姬灵素听罢,低低的“嗯”了一声。
听着非但不开心,反而有点低落。
她慢慢、慢慢地抱住膝盖,将自己缩成很小的一团,墨色的长发散下来,遮住小半张脸,与寂寂夜色融为一体。
见她如此,姜蝉衣一下子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顿时无措起来。
??王都对姬灵素而言,可不是什么好去处。
“姬姑娘……”
姬灵素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下一刻,她小小的身影,忽然被一个由远及近的高大影子遮住了。
姜蝉衣一愣,待看清来人是谁后,迅速收敛神色,起身行礼:“嗣君。”
谢容尘不知为何去而复返,长睫垂覆,正注视着姬灵素。
他淡淡应了一声:“你去罢。吾在此。”
姬灵素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多了个人,不知他说的是谁,也抬起头。
??对上了谢容尘漆黑如夜的眼。
他长身挺隽,负剑而来,火光映在他的眼瞳里,隐隐泛出一丝极浅的温柔光晕。
姜蝉衣没有多问,十分自觉地应道:“是。”
临走前,又对姬灵素道:“对不住,姬姑娘。”
闻言,姬灵素视线转向她,拉住她的袖口。
怕姜蝉衣会错意,她仰着脸,认真道:“我真的没事,你不用道歉的。我只是想到了之前一些不太好的事,才不开心,和你的话没有关系。”
姜蝉衣听得心里一酸:“好。”
她拎起剑,去同其他修士会合了。
姬灵素悄悄瞥了谢容尘一眼。
虽然不知他回来所为何事,但见他没有说话的意思,她便也不说话,安静地坐着。
……
夜风吹过,火光明灭。
一直沉默着的谢容尘,终于有了动作,抬手结出一个隔风的阵法,罩住二人。
这之后,他却也不说话,只在她身畔沉默地站立,如同一棵挺拔的古树。
周围太安静了,连风声都听不见。姬灵素环膝坐了片刻,觉得氛围好像有点奇怪。
她有点坐立不安,犹豫了一下,主动出声,打破沉默。
“您在修炼吗?”
修为达到他这般境地,平日修炼冥想即相当于睡眠,不必如凡人般,日日需要就寝。
“没有。”
姬灵素点点头,有点苦恼,不知该如何继续聊下去。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努力在脑海中搜刮一阵,找到了一个还算合适的话题:“仙君,神山和您,与我认知里的,不大一样。”
“嗯?”谢容尘抱着剑,换了个姿势,尾音微微上扬,“怎么说?”
姬灵素斟酌着道:“之前我听人说,神山一贯避世,向来不管人间事,便以为神山的仙士,皆是超然物外、遥不可及……甚至是不近人情,穷尽一生也无法见到的,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
谢容尘垂眸,好一阵没说话。
长夜阒寂。
姬灵素一抬眼,便能看见他的白衣。他不说话,她就看着他白衣上的银线梅纹,乖巧地等着。
半晌,只听他缓声道:“天地为炉,众生沉浮。造化为冶,往而恶乎。神山倾太微仙府众人之力,入世救人,非必要时,却不留名讳,不染凡俗,不与沉浮。如是,未尝不是一种‘避世’之法。”
姬灵素听得若有所思。
谢容尘瞥她一眼,声音放的低了些:“灵根,是怎么回事?”
姬灵素回神,疑惑地看向他,没明白意思。
谢容尘:“吾不会看错,你曾修炼过。”
姬灵素:“……嗯。”
“且已筑基,几近结丹,天赋极佳。”
姬灵素有点惊讶,杏眼微微睁圆:“也不是很有天赋……我幼时拜在一名游仙门下,师父只有我一个徒弟,待我极好,出猎所得的天材地宝都喂给我,所以修为才进步的比较快。”
谢容尘沉声问:“既如此,经脉是如何碎的,灵根又是如何毁的?”
姬灵素歪着脑袋,双眉蹙起,陷入沉思。
“我……”
她想了很久,关于此事的记忆却是空白的,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只好摇摇头,“我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
只隐约记得,那是在她十一岁那年。
她与没有修为的十皇姐一起误入了一处禁地,似乎在禁地里遇到了一只很厉害的大妖。之后的记忆一片空白,等醒来后,她的灵根便毁了,灵力也没了。
十皇姐更是重伤濒死,留下严重的痼疾,无药可医。
那之后,姬灵素便被冠上“不祥”“灾星”之名,从此,经年累月,割血给十皇姐。
她只是个妖妃生的小妖孽,没人会在意她是死是活。
姬灵素默默将自己抱的更紧了些。
谢容尘敛目:“……罢了。”
他淡声道,“你尚年少,日后会有重铸灵根、重塑经脉的机会。”
姬灵素从未听过这种说法,漂亮的眼眸亮了亮:“真的吗,是什么?”
火光微微跃动,谢容尘睨她一眼,眼底幽黑。
却不再接着说了。
道宗有一众人皆知的秘法,择一道同心合者,取坎填离,男女|媾|精,与道合真,是为“双修”。
若遇身如丹田的炉鼎体质者,则另一方修为境界可飞速进益,阴阳两齐,化生不已,即便灵脉尽碎,也能重新结丹。
双修之后,万物化生,性命同源,此乃“合欢”。
“仙君?”
他良久不语,姬灵素不禁出声唤他,双眸晶亮,目含希冀。
她鲜少有如这般期待的时候。
??几乎有些求知若渴了。
谢容尘喉头微微一滑,瞥开视线,看向远方漆黑的夜幕,淡淡道:“以后你便知道了。”
姬灵素眼里的光黯了黯,点点头:“哦。”
她将脸偏向另一侧,留一个乌黑的后脑勺给谢容尘,不再没话找话。
谢容尘的视线转了回来。
被风阵开辟出的这一方小天地,一时陷入到一种古怪而沉默的氛围里。
姬灵素将脸埋在臂弯间,正百无聊赖地数着地上的石子,忽然感觉头发被什么轻轻地拽了一下。
她若有所思地眨眨眼,余光看见谢容尘仍直挺的站着,不禁疑惑地转头看去??
是蘸雪。
蘸雪浮在她身畔,带有凹槽纹路的剑柄,不小心勾住一缕她被风吹起的长发,剑柄左摇右晃,试图将那一缕发解下来。
姬灵素一转过头,它就乖乖地竖好,不动了。
谢容尘没来得及收回的视线,恰好与姬灵素对上。
“……”
他沉默一瞬,压低声音,隐带薄怒道:“蘸雪。”
蘸雪晃了晃,不安地低嗡一声。
姬灵素抿唇,只犹豫了一下,就迅速伸出手??
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她已经将蘸雪抱在怀里了。
谢容尘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
姬灵素:……
蘸雪欢快:“嗡!”
姬灵素不敢抬头了。
她眉尖蹙起,努力思考,该如何对自己的行为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半晌。
“仙君。”
她抱着剑,轻声唤他,眼帘怯怯抬起,眼瞳映着火光,晃漾着粼粼的光晕。
“我没有怪蘸雪,请您不要罚它,好吗?”
迎着他的目光,她尾音发颤,像是极度不安。
谢容尘冷淡地瞥了她怀里的蘸雪一眼,勉强点了下头,算是应下。
此后无话。
天幕上,星辰缓缓移位,夜已经很深了,距离天亮没有多少时辰。
姬灵素抱着剑,想到天亮之后,就要回到那座并不喜欢她的王都,不禁变得怅惘起来,连带着怀里的蘸雪都跟着像是没精打采。
谢容尘将她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
静默片刻。
“你,不想回王都?”
漫漫夜色里,他冷淡好听的声音传入她耳中。
姬灵素纤长的睫羽颤了颤,犹豫了一下,如实点头。
“嗯。”
停顿了一下,又轻声地喃喃道,“……可我应该,不能不回去。”
若她不回去,她还能去哪呢?
师父去远游后,便渺无音讯。
而她如今并无修为,仙士们有任务在身,必然不会带着她这个累赘。
更何况,母亲的魂魄还被囚着。
她无处可去。
姬灵素轻轻吸了口气。
谢容尘幽沉的视线,自她面颊滑过,落在蘸雪之上。
“那便不回去。”
他淡声道。
“你,随吾走。”
姬灵素呆住,以为自己听错了:“您说什么?”
谢容尘望向她微微睁大的杏眼,语气淡淡,声线微哑:“吾说,你随吾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