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悬纥抵死不认。
他盘坐在地,怪笑着道:“怎知不是仙君为污蔑我,而凭空捏造出一段虚假的蜃景呢?”
铁证如山,他竟还敢狡辩!
修士们纷纷怒目而视,碍于修养,不便发作。
付悬纥眼神挑衅。
谢容尘神情漠然。
姜蝉衣火冒三丈,刚要反唇相讥,忽然一双柔软的手将她按住。
她侧目看去,微微讶然。
姬灵素单薄的身影从她身畔经过,站到谢容尘身前,裙裾被风拂出涟漪。
付悬纥见是她,顿时目露轻蔑,冷笑一声。
却听姬灵素轻声道:“付长老,你错了。”
付悬纥嗤之以鼻,话中带刺:“几时轮到一个不祥的妖孽来评判我了?”
姬灵素并不在意他,继续往下说。
“我虽并未得道,却也知晓,修仙者,需要先炼气循环,导灵气入体,打通大小周天,其后筑基入门,开气海,筑灵台,结金丹,化元婴。寻常人能结丹已十分不易,得元婴者,更是万里挑一。
“而修为步入化神境界后,人神合一,有通天之能,回溯时空对这样境界的仙君来说,也并非难事,更遑论,只是回溯一块阵石所历的方寸时空。”
天色渐深,冷风中,她的脸庞有点发白,眼眸却透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安静,整个人显得清清冷冷,说出的话语虽然很轻柔,却清楚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不要用你的无能,去侮辱神山嗣君的能力。
“他若要杀你,绝不会如你想杀我一般,费尽心机。”
话音落下,周遭鸦雀无声。
姬灵素没去看付悬纥是什么反应,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回谢容尘身后。
站好后,悄悄松开紧攥着衣袖的手指。
心怦怦直跳。
有点不可思议。
她抿了抿唇,想。
她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居然上前反驳了付长老。
只是在那一瞬间觉得,仙君救过她。可能如他那般的仙士,并不在意这种言论,但她不能让别人污蔑他。
于是没多想就上前了。
付悬纥神情几经变幻,最终哑口无言。
风萧瑟地吹着,三尺高的阵石拉出很长的阴影,将他完全笼罩在内。
姜蝉衣视线追随着姬灵素,听得神清气爽,如若不是时机不对,简直要拍手称快了!
而姬灵素出声时,谢容尘的目光也在看着她,不过眼瞳里不带什么波澜,幽黑一片,像夜里风平浪静的湖面。
待她重新站回他身后,他垂下眼帘,信手一抬。
阵石前的景象一晃,水波般消散了。
这次谢容尘没问付悬纥认不认罪,蘸雪剑寒光一闪,径直悬在此人头顶百会穴三寸之上的位置。
阵石发出嗡嗡的低鸣声,付悬纥心道不妙,只觉识海里一阵刺穿的剧痛,旋即??
“嘭。”
他费尽心思布下的本命灵阵??那半透明状的光罩,在眨眼间碎作齑粉,化作光粒纷纷扬扬飘洒。
只在眨眼间??
便与他的识海神魂,彻彻底底失去联系。
像是从未存在过。
付悬纥痛呼着倒地,一瞬间发须尽白,面容苍老二十岁。
紧接着谢容尘冰锥似的声音贯穿他的识海:“汝罪无可恕,废去修为,逐出仙门,生死由天。”
修为一废去,他的寿数与凡人无异。意味着,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
??如若付悬纥不曾动邪念,不曾企图用歪门邪道登仙,那么以修士漫长的生命,勤于修炼,有朝一日,他未尝不可修得大道。
然而,一念之误,作茧自缚。
今日下场,咎由自取罢了。
……
光粒明灭,久久不散。
夜幕很快降临,众人奉命收拾残局,时不时看向罪魁祸首,压低声音,絮絮低语。
有修士上前,卸去付悬纥身上与仙门相关的信物。
谢容尘持剑而立,不知想到什么,侧目看向姬灵素。
姬灵素正仰面看着天空,微微睁大的杏眼里,倒映着灵阵碎成的光粒,如有万千星子蕴入眼中,眼底晶莹澄澈。
不沾半分悲恨,也没有欣喜,只有一望无垠的静谧。
哪怕正在受罚的,是曾经伤害过她的人。
谢容尘看着她,黑沉眼神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声线低沉:“你在看什么?”
漫天萤火般的光粒之下,姬灵素有点迷糊地看向他,眼神懵懂。
她指了指光粒:“在看这个。”
谢容尘仍看着她。
姬灵素微窘:“从前不曾见过……觉得有些好看,像星星。”
谢容尘撇开视线,“嗯”了一声,也不知听出什么,拎着剑往一旁走去,雪白衣袍挺拓,渐渐融进夜色里。
*
“姬姑娘!”
夜幕繁星点点,姜蝉衣步履轻盈地走到姬灵素面前,欢快地道,“你言简意赅,正中下怀!实在是大快人心!”
姬灵素有点不好意思地对她笑了笑。
“此人手段阴毒,实在是太可恶!还好真相水落石出了!”姜蝉衣恨恨啐了一声,视线瞟向姬灵素的手,流露出几分心疼之色,“姬姑娘,你的伤……还好吧?”
姬灵素手腕上的割伤已经好全,身上被罡风伤到的地方也基本感觉不到痛,料想应是有人在她昏睡时,医好了她的伤。
??不过手腕上还系着谢容尘的衣料。
不知为何,姬灵素一想到那块布料,身上忽然有些不自在。
那种感觉……
就好像,不久前,谢容尘握着她的手,用蘸雪去刺狐蜮之后,那种奇怪的发烫感。
她抿了抿唇,不着痕迹地扯了下衣袖,轻声地道,“不要紧了。”
姜蝉衣同她闲聊两句,被一名女修叫去重修阵法。
姬灵素独自在一旁的空地站着。
四周寂静,偶尔会传来一两声低低的交谈声。
过了一会儿,姬灵素觉得有点冷了,左右看了看,往谢容尘背影消失的方向走去。
月色皎洁,她沿着光线明亮处,慢吞吞的走着,走到一处拐角,听到护城河发出的泠泠水声,以及她熟悉的嗡鸣剑声。
她走过去,安静地从墙后探出半张脸,往声音来源处探看。
皎皎月影下,谢容尘正在用灵力引河水洗剑。水流潺潺,他整个人似淡月笼纱,周身散发着浅淡的光晕。
姬灵素看着这一幕,眼前忽然闪过一些模糊的重影。
她晃了晃脑袋,有点恍惚,心里浮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一幕。
夜风拂过,吹起她未束的长发。
谢容尘似有所感,目光冷厉地射向她。
姬灵素被那目光冻得轻轻打了个哆嗦,揪着裙角从墙后走出,露出一张柔软无害的脸庞。
谢容尘眼中厉色淡去,恢复平时的漆黑无澜。
“何事?”
姬灵素摇摇头。
想了想,又点点头。
方才那个奇怪的念头在心头萦绕不去,她有点不确定地问:“我从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您?”
怕隔着水声他听不清,她特地拔高了一点说话的音量。
谢容尘冷淡地撇开视线,继续引水洗剑,不假思索道:“不曾。”
粼粼水波晃进他半垂的眼眸里,将那漆瞳晃出一点细微的光漪。
……?
姬灵素慢慢点头:“……哦。”
仙君说不曾,应该确实不曾见过吧。
城墙挡去大半夜风,她不似先前那样觉得冷了,安静地站在城墙前,看谢容尘洗剑。
月色粼粼如水,河面将月光折射到她的淡绿色的裙裾上,显得她整个人纤瘦而清冷,有种不沾凡尘的漂亮。
她默默地看了一阵,视线从蘸雪飘向谢容尘缺了一片的衣袖,轻声道:“谢谢您。”
谢容尘动作一顿,斜睨过来,漆瞳里写着冷冰冰的疑问。
“?”
姬灵素咬唇。
她慢慢将衣袖扯开一点,伸出系着布条的胳膊:“这个,谢谢您。”
谢容尘漆黑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慢慢落到她的手腕上。
明净月光下,那截手腕又细又白,苍白的几近透明。
他的袖角系在那上面,略微显得宽大而累赘了。
谢容尘一时没有说话。
待姬灵素觉得冷了,拉回衣袖,他才低沉的“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他收回视线,浓长的睫羽在眼底遮出一片浓郁的阴影。
须臾,他默念法诀,又引出一缕水,将蘸雪从头到尾冲洗一遍。
姬灵素站在一旁看着,忽然觉得自己这样袖手旁观不大好。
她向前走了几步:“您需要我帮忙吗?”
谢容尘答的毫不迟疑:“不需要。”
姬灵素僵在原地,呼吸都放轻了。
她的脚还保持着往前走的姿势,然而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因着他这三个字,她不由自主地开始思考,为什么他要在这里反反复复地洗剑。
不会是因为……蘸雪被她拿过吧……?
她无意识地拧起眉,神色纠结。
……好像被嫌弃了。
过了片刻,谢容尘侧目瞥她一眼,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过于冷漠而不近人情了。
“河水几日前受妖族侵染,有妖气凝聚其中。”
他缓声解释,“你无灵力护体,若贸然触碰河水,会受伤。”
姬灵素明白了。
原来并不是在洗剑,而是在净化河水。
她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该说的话好像已经说完了,她留下也帮不上什么忙,姬灵素想了想,同他说了一声,抬脚离开。
不料绕过墙角时,她的长袖被粗粝的墙石刮了一下,手腕上系着的布条一下子散开,掉在地上,被风吹远。
姬灵素连忙去捡。
她打算之后洗干净还给谢容尘的,万不能弄丢。
布条上的银丝被风吹得勾在墙石上,姬灵素小跑两步,很容易就拿到了它。
她正要离开,却忽然听到墙的那边,传出一道沙哑沉闷、腔调古怪,生硬的几乎不似人声的怪声。
姬灵素下意识停住脚步。
“……你不让人……说出本命剑的秘密……此事……万一……命定之人……”
怪声断断续续的,只有一句话说的完整,却让人无端听出一种阴阳怪气的意味。
“仙君,你莫不是怕你那奉薇师妹,知道此事后会不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