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坠入梦里,陷入雾里。
晦雾弥漫,迷离徜仿。一切都是混乱的,世间万物皆成了不断倒退的缥缈虚影,风声邈远,听不真切,唯有下坠跌陷的失重感强烈。
漫天的虚无中,始终伫立着一个看不清的修长人影。
恍惚若庄周梦蝶,镜花水月。
一枕黄粱。
所见苍生,诸相非相。万千世界,皆为虚妄。
直到,那道模糊的人影,刺出一道寒芒。
“铮??”
一剑破妄。
*
姬灵素睁开眼时,雨已经停了。
月色溶溶,窗外隐约有树影,不知是什么时辰。夜风吹得窗?晃颤,像被妖兵攻击的护城大阵。
周身似乎仍环绕着那种能将她撕碎的狂烈罡风,姬灵素头痛欲裂,双目放空,好一阵眼神才活泛起来,披衣支起身。
入眼是陌生的屋舍,素色的帷帐,晦暗的烛光照进帐内,枕边雪银色的长剑折射出粼粼的波光。
姬灵素依稀记得,她深陷梦魇时,是这把剑发出警示的嗡颤,将她从光怪陆离的梦中惊醒。
光芒晃进姬灵素的眼瞳里,她垂眸,对着这把不知是谁人的剑,小声说了句谢谢。
长剑发出一声嗡嗡的震颤,仿佛是在回应她的话语。
姬灵素眼眸一亮,不由得伸手,摸了下这柄漂亮的剑。
然后她忽然目光一顿,转而看向自己纤细的手腕。手腕上原本缠着厚厚的白布条,然而此时,系在那处的,却是一方银紫纹路的雪白布料。
腕上的伤口已经不疼了。
姬灵素盯着这块布料,零乱的记忆涌入脑海,令她有片刻的恍惚。
居然……没死。
意识到这点后,她却并没有多少死里逃生的庆幸,反而有点迷茫。
她僵坐了很久。
窗外日夜更替,一缕日晖照进室内,剑身忽然长长地嗡颤一声,姬灵素回神,下一瞬,屋舍的门扉忽地被人从外面叩响了。
她浑身一抖,下意识握住剑。
这是个陌生的地方,寒筝并不在,叩门声无人回应。犹豫一会儿,姬灵素拖着沉重的长剑,小心翼翼地朝外走去。
女子的喁喁低语自门外传入:“师姐,怎么没人应?别是又晕了吧?”
“不行,我实在是不放心,且让我进去看看??”
“?。”
门猝不及防地打开了。
“咦,你醒……”
日光倒灌入屋舍,姬灵素被刺的睁不开眼,听到陌生的声音,恐慌与不安涌上心头,来不及多想,本能地拔剑出鞘,直指门外人??
“铮??!”
剑芒一闪,正在说话的那位女修,话音忽然戛然而止。
她双目圆睁,震惊地看着姬灵素。门口其余几位背着剑的白衣女修神态各异,看看剑,又一齐看向姬灵素,神情里同样带上几分惊奇。
日光晃漾,落在姬灵素身上。她长发未绾,满头乌发顺着瘦削肩头流泻,如瀑般迤逦在身后,衬得那张脸更显苍白清丽,漂亮的杏眼里满是无措与惶然,身上似乎在轻轻发着抖。
她像一只刚从虎口里逃出的小兔,面对陌生的打量,无所适从,两只手如临大敌地攥紧剑柄,一动不敢动。
日影静谧,鸟雀啁啾,门口的几个人面面相觑,陷入到一种微妙的沉默之中。
好一阵,方才那名没说完话的女修喃喃道:“这可是嗣君的本命剑啊……怎么会……”
本命剑?
姬灵素不明所以,惴惴不安地看向她,眼瞳被日光一照,泛出妖冶的粉绿光晕。
女修一顿,朝她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姑娘莫怕,我名姜蝉衣,是不周神山太微仙府的外门弟子,在场的皆是神山的修士。”
姬灵素犹豫地点点头,眼睫颤了颤,没有放下剑。
姜蝉衣不知想到什么,轻叹一声,又道:“你身处陌生之地,又没见过我们,会害怕原是情理之中。”
听了这话,姬灵素怯怯地看了她一眼,像是欲言又止。
“你想问自己为什么这里?”姜蝉衣心领意会,笑道,“这我倒不清楚了,是嗣君将你带回来的。具体怎样,得等他来了才知晓。”
“嗣君前去解蜮境了,不知何时归,姑娘且等等,待他回来……”
她对上姬灵素晶莹的一双眼,卡了壳:“罢了,我还是现下便去寻嗣君罢。”
话音才落,一道如雪坠冰潭的清冽嗓音,忽然自众人身后遥遥传来:“寻吾,何事?”
*
这道声音并不大,乍听起来,像玉石相击,透着些低润的冷淡,煞为好听。
可当话音落入众人耳中时,却似呵气成霜,清越尾音被霜雪弥漫的冷意冰封,陷入雪窖冰天的空茫之中。
姜蝉衣讶然道:“嗣君?您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
长剑欢快地嗡鸣起来,姬灵素神色微动,抬眸看去??
竹影明灭处,但见一抹玉树琼枝般的修长身影,缓缓映入众人视线。
来人一身银紫纹路的白衣,头束银冠,肤如冷玉,身量极高,容貌极其俊美,一双眼睛生的过分?丽,瞳仁黑如曜石星夜,映着万物亘古,尘情喜怒。
可那双眼睛,黑的过于浓郁了,能将一切湮灭于无,目光看过来时,似有冰雪之意浸在他深邃眉眼,容貌中锐利的艳色淡去,唯余大道无情的凛肃。
女修们敛了神色,纷纷行礼:“嗣君。”
谢容尘淡淡应了,停在与众人有些距离的竹林前,目光扫过方才出声的姜蝉衣。
不知怎地,姜蝉衣忽然有些支支吾吾:“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些不大好说,您过来一看便知了!”
她往旁边侧身一让,露出满脸懵懂的姬灵素,谢容尘的目光,随之落在姬灵素身上。
那一瞬间,这人无波无澜的眼底,忽然涌起一片繁密的涟漪,像是没有控制住某种压抑的情绪。然而只一刹那,便倏地沉逝在无边墨色之底,无影无踪。
再看时,分明是一如既往的冷若冰霜。
姬灵素懵懵懂懂,被他这么清浅地看了一眼,无端有些紧张。
她意识到这样用剑指着别人并不礼貌??尤其是,被她指着的人,极有可能是剑的主人。
于是连忙放下剑。
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移开视线。
在她逐渐变快的心跳声中,谢容尘缓缓朝她这边走来。
女修们十分默契的让开一片空地。因而,他向前走的每一步,她都看得很清晰。
眼看他与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近,姬灵素心生怯意,无比地想立刻丢下剑,缩回屋舍内,闭门塞户。然而在他目光的注视下,脚底却偏偏像生了根似的,挪不动一步。
当谢容尘停在她面前时,她不由自主地仰起头,屏住呼吸。
修为深不可测的仙士,周身仿佛笼着一层朦胧的光晕,靠近时自带凛冽的无形气场,压迫感深入骨髓。
姬灵素心神战栗,几乎有些不能呼吸。
她与他短暂对视一瞬,莫名不敢看他的眼,视线往一旁偏移,看向他用银线绣着星月梅纹的衣襟,在心里默数纹路。
恰晨风拂过,有冷冽的寒梅香,自这人身上幽幽漫出,她嗅到后,才稍微松了口气。
谢容尘眼睫微垂,长眸似倒映着细碎密雪,没有一丝温度:“你会用剑。”
是个肯定语气的问句。
姬灵素很久没碰过剑了。但她幼时确实是会用剑的。
她看着他,乖乖地点头,眼瞳澄澈,不染半分杂质。
谢容尘若有所思:“用两式剑招,吾看看。”
姬灵素疑惑,但照做。歪头回忆片刻,乖乖地拎起剑,比划出两式剑招。
太久没用过剑了,她使的这把剑又极有分量,姬灵素的动作有些凝涩,好在招式还算完整,磕磕绊绊的做完了。
姜蝉衣在一旁忍俊不禁:“姑娘真乖,真听话。”
姬灵素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抿唇一笑。
姜蝉衣笑吟吟的,还欲再说些什么,被身旁一名女修用力扯了把衣袖,倏地闭上嘴。
而后便见,谢容尘从袖中拿出一截不知何时折下的竹枝,?丽的黑眸打量姬灵素几眼,猝不及防地朝她腰间命门刺去!
姜蝉衣神色大变,险些喊出声,好在姬灵素反应还算快,抬剑堪堪挡去他这一招。
她惶然地看着他,眼睛里蓄出一点莹莹的水光。
谢容尘面色无波,只将目光落在她手里拿着的剑上,短暂地停顿一息,又刺向她的心口。
姬灵素呼吸一停,抬剑格挡,近乎平静地闭上眼睛。
她想她可能躲不过这一招了。
风声飒飒拂过耳畔。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姬灵素睁开眼,望见翠绿的竹叶落了一地。
她再次看向谢容尘,眼里浮出一点困惑。
众人鸦雀无声,胆战心惊地看着他们。
谢容尘的目光轻轻扫过她的脸,漆黑的眼瞳波澜不惊。
“经脉凝涩,灵根尽毁,你却能操纵我的剑。”他风平浪静的说,仿佛事不关己。
姬灵素收了剑,一言不发,湿润的杏眼没什么情绪地盯着人,却好像在问:“所以呢?”
谢容尘漠然地撇开视线。
姬灵素握剑的手紧了紧。
默然片刻,她眼里水色褪去,小声问:“它……为何我拔出剑时,大家看我的目光……”
她微顿,像是在思索合适的词,“大家的目光,那样惊奇?”
姜蝉衣在一旁听着两人的对话,后怕之余又心急如焚。
当然会惊奇了!
那可是嗣君的本命剑!
旁人从来无法操纵的本命剑!!
只有命定之人才能拔出的本命剑!!!
她恨不能自己的嘴长在谢容尘身上,替他大声回答。
然而谢容尘只字不提,她不敢越俎代庖,只能忍着,干着急。
谢容尘:“唔……”
姜蝉衣急的团团转,忍不住要脱口而出,张嘴时,却忽然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了。她在心里“咦”了一声,想到什么,蓦地看向谢容尘,满眼难以置信。
谢容尘神色如常:“不必管她们。”
姬灵素轻轻的“嗯”了一声,纤长睫羽垂落,没有追问:“谢谢您的剑。”
“它叫蘸雪。”
“谢谢蘸雪。”
蘸雪低低的嗡鸣一声,雪银剑身上雕刻着的复杂古朴的纹路,流光溢彩,泛出银蓝色的光芒,当真似晴空蘸雪了。
姬灵素微微睁大眼,由衷夸赞:“蘸雪很漂亮。”
蘸雪欢快:“嗡!”
“我叫灵素。”
蘸雪:“嗡!”
姬灵素低头看剑,指尖抚摸着剑身的纹路,话却是对谢容尘说的:“护城阵法的事,还有……我腕上的伤口,也谢谢您。”
她用双手握起蘸雪,递到谢容尘面前:“您的剑,还给您。”
她静静等待着,却迟迟没有等到谢容尘接剑。
蘸雪很沉,她要握不住了,有点不解地看向他。
谢容尘这才接剑,黑如幽谭的眼眸里,映着她的身影。
他淡声道:“这是神山的分内之事,不必言谢。”
姬灵素点点头,低低的“哦”了一声。
旋即她极轻地蹙了下眉,神情困惑,“可是……”
“嗯?”
“可是守阵的女修告诉我,他们给神山的求救传讯,全都石沉大海了。”
“所以,他们才会不得已让我去祭阵。”
此话一出,不单是谢容尘,在场所有人的神情皆冷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