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主二人都坐下来,跟在容承渊身边伺候的小宦官重新上了茶。容承渊斜眼睃着徐益,淡笑道:“徐大人跟咱家从来也没走动,今儿是怎么了?”
徐益不免有些窘迫,擦着额上的汗,连声道了几遍“惭愧”,又从袖中取出一竹青色锦盒来。
他将锦盒放在二人间的方几上打开,很殷勤地道:“这是下官前几日偶然碰见的,算不上什么好东西,只料子还算老,水头足,掌印随意可随意装些杂物。”
容承渊垂眸一看,锦盒里是一巴掌大的玉匣,成色的确极好,只是工艺质朴,并非时下流行的繁复样式。但因是老物,样式不合当下的审美也没什么可计较的。
容承渊心下只好笑徐益这送礼的路数??也太硬了,看起来实在不像在官场混了大半辈子的人。
容承渊笑了笑:“都说徐大人两袖清风,且一贯对我们这些宦官的腌?事瞧不上眼,今日究竟是哪一出啊?”
徐益被他说得无地自容,却又庆幸他直接问了出来,叹了口气,艰难道:“掌印,在下实在是......实在是没办法了,掌印帮帮在下吧!”
容承渊只看着他,徐益磕磕巴巴地说着来意。他为官数哉,向来自命清高,对这些权宦多有成见,上疏弹劾他们不是一次两次,此时来求容承渊于他而言实在艰难,他每说一句话都觉得这张老脸正被自己亲自踩在地上,更不敢去看容承渊的神
情。
容承渊心里却并无什么幸灾乐祸之感,相反,听徐益说完,他更怨恼自己早先没能躲开他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容承渊送走了徐益,在两个小徒弟眼巴巴的好奇打量中叹了口气,举步出门。
他到瑶池苑的时候,卫湘正跟着纪春浓念书。因皇帝早先提了一句《尚书》,卫湘就与纪春浓请教起了这个,但《尚书》位列五经,乃是儒学经典,一时半刻自是学不完的。纪春浓就先与她讲起了那句“思睿观通”,余下的日后再慢慢学来。
容承渊突然造访,纪春浓与卫湘都知必然有事,纪春浓就先避了出去,卫湘又将旁的宫人也都屏退,自顾从书案前移到茶榻上去坐,随意道:“掌印坐,可是有事?”
容承渊落座便是一声悠长的叹息,卫湘好奇地侧首看他,他咂嘴:“我这有个事,烦人得很,却没能推辞,只好来央娘子帮我。”
卫湘问:“何事?”
容承渊道:“天花来路不明,罗刹使节又在来路上,咱们不能让他们回去,又怕他们在大偃出了闪失说不清楚。陛下近来琢磨着差人去罗刹国探一探他们是否在闹天花,不知怎的,陛下竟想到了徐益。”
“徐益?”卫湘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容承渊道:“是清妃的亲舅舅。清妃家中人丁凋敝,父母两族加起来,在朝为官的也不剩几个,徐益算是其中极有本事的一个了。”他说着不由摇头,“这差事危险得紧。按理说哪怕只是为了清妃,陛下都不该动这个念头才对,可如今不知怎么回
事,就想让他去了。徐益为了这个求到我跟前,央我想法子帮他求求陛下,另寻人选。”
卫湘不解道:“他既是清妃的舅舅,怎的不去找妃,反倒来央印?“
容承渊道:“这他没说,我便也没问。左不过两个缘故吧??或是清妃一贯性子淡泊,不爱掺和这些;或是他怕这外甥女因他的事与陛下生出龃龉,因而宁可来求外人。”
卫湘了然:“所以掌印想让我扇一扇枕边风,让陛下改个主意?”
“正是。”容承渊颔首,“不过娘子若觉得难做,也大可直说,我再想法子便是。”
“没什么难做的。”卫湘并不打算拒绝。
说到底,容承渊当初肯拉她一把,不就是为了在皇帝身边多个说得上话的人么?现下到了用得上她的时候,她又哪有缩了的道理?
她略作斟酌,便问容承渊:“徐益既是清妃的舅舅,年纪应也不轻了,家中可还有父母?都多大岁数?又有没有子女?现下什么年纪?”
容承渊含笑:“他父亲早已过世了,家中有一老母,已年逾七十,徐益不愿去罗刹国的理由之一,便是怕自己出了意外,老母无力承受;至于子女,他有好几个,我也记不住,只是有个女儿现下正身怀有孕。”
卫湘垂眸:“那若他在外有点什么,这怀着孕的女儿恐也危险。”
容承渊听她这样说,知她心中已有计较,就取出那竹青色锦盒放在榻桌上。
卫湘看过去,他手指挑开盒盖,里面正是那方玉匣。
卫湘笑道:“都是自己人,掌印还总这样客气。”
容承渊道:“这是徐益给的。事情是娘子去办,娘子收着就是了。”说着两指拈住匣盖上的圆铆,移开盖子,里面露出一盒?橙橙的圆片,是一盒桃脯。
卫湘看得:“这也是徐益送的?”
容承渊认真道:“这是我从御膳房偷的。娘子先吃了再去见陛下,嘴会比较甜。”
“......”卫湘哑然看他半晌,扑哧笑了,容承渊也笑起来,接着就站起身往外走:“此事便有劳娘子,先告辞了。”
卫湘道了声“掌印慢走”,就仔细斟酌起该如何去办这事,然后在临近傍晚时更衣梳妆,去往紫宸殿用膳。
紫宸殿里,宫人们听闻卫才人前来伴驾,无不松一口气,倒不是因着徐益,而是想着她既来了,陛下便会按时用膳,不会为政务忙得总顾不上了。
楚元煜也高兴她来,这几日他隐约觉得她在心里的分量似乎比他以为的更要重些,便更想见。一同用膳时也愈发爱盯着她看。
卫湘也意识到昨晚的不同寻常,被他这样盯着看了几回之后胆子就大起来,夹起一块金丝酥虾,动作很有些蛮横地直接往他嘴里塞,口吻娇嗔:“陛下专心用膳,别看臣妾了!”
楚元煜下意识地一躲,反应过来就张口吃了进去。那虾外头包着酥皮壳子,把他嘴巴塞得鼓鼓囊囊,说话也变得含糊,卫湘侧耳认真听,也只隐隐分辨出一个“悍妇”。
她低头窃笑,转瞬间也被塞了一枚同样的虾,她也想躲,酥皮就因打闹剥落了好多。等她终于也逃无可逃地把那虾吃进去,两个人相互一望,就看到对方嘴边,衣襟上都沾着酥皮渣,料想自己现在应该也是这样狼狈,不约而同地想笑,却又怕
被酥皮呛了,笑得很是局促。
正这时,一名宦官从外头进了殿,揖道:“陛下,清妃求见。
楚元煜猛咳一声,匆忙咽了口中剩余的东西,又忙去掸衣襟上沾染的碎屑。容承渊见状上前帮他,琼芳亦走上前,为卫湘收拾干净衣裙。二人又都擦净了嘴,楚元煜方正色道:“传吧。”
卫湘闻言离席,待清妃进殿向皇帝见过礼,便按规矩向清妃问安。
清妃的笑意一如既往的淡泊却不失和善:“本宫记挂天花的事,就匆匆来了,倒搅扰了卫才人用膳。”
卫湘正想着一会儿要说徐益的事,心觉清妃到场便多了个助力,暗生庆幸,笑道:“原还怕陛下烦心政事,用膳心不在焉,娘娘一来,臣妾便不必忧心了。”
楚元煜颔了颔首:“这个时辰,想来清妃尚未用膳,坐下一同用吧。”
语毕便吩咐容承渊:“给清妃添一盏清炖燕窝。”
清妃谢了恩,衔笑落座,卫湘也坐回去。那盏清炖燕窝很快便端上来,晶莹剔透的一碗,卫湘瞧着虽觉太过寡淡毫无食欲,却也觉得它很合清妃的气质。
三人一时都没说话,卫湘的视线在皇帝与清妃间荡了个来回,道:“臣妾今日读起个趣事,说来与陛下和清妃娘娘解解闷?”
清妃安静地品着燕窝,皇帝倒很捧场:“什么趣事?”
卫湘道:“是个典故,叫彩衣娱亲‘。”
楚元煜一哂,念道:“老莱子孝养二亲,行年七十,婴儿自娱,着五色彩衣,尝取浆上堂,跌仆,因卧地为小儿蹄,或美鸟鸟于亲侧。1”
卫湘眼睛亮起来:“臣妾还当新鲜事听呢,陛下竟对这故事这样熟!”
清妃睇她一眼,竭力压制着笑:“这等典故,黄毛小儿也耳熟能详,陛下自然知晓。”
“是臣妾才疏学浅。”卫湘低头,面有窘迫,“臣妾今日头一回听这故事......真是羡慕这老莱子的双亲,也羡慕老莱子。其实,他哪还需要彩娱亲呢?为人父母的,看着年逾七十的儿子还这般平安健康,便要高兴得不得了了。”
“是啊。”楚元煜长舒一口气,深以为然,“老莱子与其父母,都是福泽深厚之人。”
清妃笑道:“这倒是真的。一家人都有福,老莱子又至孝,自当青史留名。”
说罢她望向皇帝,眼中弥漫开深沉的情绪,口吻亦深沉起来:“陛下,至忠、至孝自古便为贤德之人所求,尤其忠君爱国四字,更是心怀大义之士毕生所愿。舅舅如今已不年轻了,能为国尽忠之处已没有多少,求陛下了他的心愿,让他去罗刹
国吧。”
卫湘闻言一滞,愕色几乎呼之欲出。
她看向立于楚元煜身后几步处的容承渊,想弄明白这又是哪出,却见容承渊面上也是如出一辙的诧异,显然也并不知道清妃会来说这样的话。
亦或......清妃口中“舅舅”并未徐益?
转而却听皇帝道:“清妃,朕不是不明白徐益的心。只是凡事应量力而行,这一路不会太平,他的年岁不宜这样奔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