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是一个说书人。
周围围了很多听众。
就在朱寅以为他要说出「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时,那说书人却道:
「曹操说,还请各位看官打赏几个铜子—」』
接着,就有两个孩子,端着碗从看官中走过。
朱寅等人一笑也掏出几个铜钱,扔进碗里。
听了一会几说书,几人就往里走。
夫子庙的大照壁建于万历三年,长达三十三丈,高达三丈,为天下照壁之最。
照壁后面的半圆水池,就是孔庙特有的泮池了。这泮池之水,清波幽邃,乃是引进的秦淮河水。
庙前广场的东西大石柱上,写着「文武大臣至此下马」。后面又是一座柏木大牌坊。
牌坊之后,就是柩星门。
枢星门形如华表,六柱三门。中门乃是天子入庙祭孔的专用通道,官民禁用,平时封闭不开。
所以朱寅等游人,只能从左右侧门进入。
还好,看到广场上的日,此时是辰时六刻(八点半),时间尚早,没到人流高峰期,进门很容易。
听庄姝说,到了夜幕上灯之时,摩肩擦踵,进门都要排队。
但见枢星门两边是两座大牌坊,一座上题「德配天地」,另一座上题「道冠古今」。
枢星门之后,就是雄伟庄严的孔庙殿宇了。
进了柩星门,前面又是三道门。最中间最高大的是大成门,也就是戟门。
大成门前有四块古碑,乃是南朝遗物,
朱寅等人从东侧的持敬门进入,沿着石阶下了丹,两边都是长长的廊房,
里面供奉着孔门七十二贤的牌位,香菸缭绕,香客如织。
那一座座牌位,就像寺庙里的一座座神像,供人上香礼拜。
廊房之内,还依次摆放着各种祭器丶礼器。
孔庙孔庙,不愧是座庙。
孔庙除了孔子之外,其他享受祭祀的人分为配享丶配祀丶从祀三等。
东西两个廊房之内,都是第三等的从祀者。
朱寅等人在东房转了一会儿,看着一个个历史上熟悉的孔门名字。
忽然在第五十八牌位处,发现了一个特别的牌位:先儒王子。
先儒王子,不就是王阳明的尊号麽?
他姓王,便尊称「王子」。
朱寅知道,历史上王阳明在万历十二年,和同为心学大儒的陈献章,一起从祀孔庙,成为先贤。
也就是三年前。
所以王子的灵牌还比较新。旁边的白沙先生陈献章,灵牌也比较新。
王阳明更上首的灵牌,是宋朝陆九渊,
三位心学宗师的灵牌,被人很有心的摆在一起。
明朝四位从祀孔庙丶享受祭祀的大儒,薛瑄丶王阳明丶陈献章丶胡居仁,其中就有两位是心学大儒。
这说明什麽?说明起码在万历初年,心学还算是显学。
只是后来东林党对心学大肆篡改丶利用,成为晚明政治的工具,被玩坏的心学才彻底没落。
结果墙里开花墙外香,心学被日本继承,成为日本近古以来的哲学利器。
唐蓉亲自给王阳明的牌位上香,语气感慨的说道:
「家祖(唐顺之)最是崇敬阳明先生,以徒孙自居。」
「可惜家祖故去已久,没有看到王子的灵牌进入孔庙。」
「三年前,朝廷下诏王子从祀孔庙,家父还专门在祭祖时祭告家祖,告慰家祖之灵。」」
庄姝肃然道:「我爹也尊奉阳明先生,我也上一柱香吧。」
她话刚落音,却听一人说道:
「王门之说,一条路径事上磨,人人皆可成圣贤。若真能人人致良知,还要礼教何用?我等读书又有何用?可见想当然耳。」」
「王学若用来修炼自身,还算有可取之处。可若是以此教化苍生丶普渡万民,那便是缘木求鱼,唐肆求马了。」
朱寅等人回头一看,只见几个身穿澜衫的年轻士子,正有点轻桃的看着王阳明的灵牌。
另一个士子笑道:「佛门说人人都可成佛,王门说人人都可成圣。为何佛门昌盛,而王门没落呢?」
第三人摇头道:「简单。信佛者外求,易也。致良知内求,难也。况且世人只为利往,成了圣贤又有何用?」
「嗯,说到底还是异端邪说,于事无补。王阳明能从祀大庙,免不了时议所讥。」
朱寅闻言很是无语。
都说书生狂傲,总算见识到了。
王阳明没有资格从祀孔庙,难道朱熹就有资格配祀孔庙麽?
但这几人显然是朱学门徒,诽谤心学也不奇怪。
都是儒家一脉,理学形而下,心学形而上。几乎是两个极端。
理学在宋朝有其进步意义。但到了晚明就不同了。
如果晚明时期心学取代理学会怎麽样?
朱寅忽然觉得,华夏的思想信仰问题,或许不是有儒教。
也有可能是—————-儒教还没有达到信仰的高度,孔子不够神化?
太世俗了,太功利了,就难以救治人心?
这也是儒家最无奈的事情:既要入世,又要避世,在矛盾中纠结千年。
倘若儒教强化「智」和「勇」,斩出腐儒和保守主义的毒害,蜕变升华,浴火重生,是不是就能成为人间正教?
以人为本的儒教,才是后世的王道啊。
改良后的儒教,打着人文主义的大旗,完全能和十字教丶某某教分庭抗礼!
这也是王守仁丶李赞丶王夫之等孜孜以求,想要解决的问题。
可惜,他们都没有成功。
唐蓉和庄姝正说家中长辈尊奉心学,结果就有人当场非议心学。若是她们忍气吞声,那就是不孝之举。
「几位相公,可是府学的高才?」唐蓉语气冷清的说道,完全没有行礼的意思。
「奴家请教,在孔庙当着王子的灵牌,非议王子之学,是何道理?」」
她看到这三个书生腰间都挂着乌木学牌,知道都是府学的学生。
年仅十岁的庄姝也肃然说道:「奴家也要请教。」
那最先说话的士子,最多二十岁。他冷笑道:
「你们两个小姑娘家家,在下和你们说的着麽?」
他神色倔傲,竟然不接招。
另外两个秀才,年未弱冠,也是微微一笑,全不答腔。
当先之人摇头道:「朝中有没有奸臣,看看大庙就知道了。唉,泣麟伤道穷啊。
朱寅知道,他哀叹的是,如今的礼崩乐坏。
晚明是理学统治衰微时期。理学中衰,导致人欲横流,世风日下,礼教趋于瓦解。
要不是满清入关,理学也不会再次翻身。
正在唐蓉和庄姝尴尬之际,忽然西边有人喊道:「周博士到了!』
话刚落音,廊房中很多行人一起望东一看,就见一群儒生簇拥着一个青袍学官走来。
周围的行人乱糟糟的一起下跪,异口同声的说道:「草民拜见博士老爷!」
那几个秀才则是没有下拜。他们有权不跪。
朱寅等人无奈之下,也准备跪下。
大明律现在算个屁啊,如今百姓就要跪官,管你大明律怎麽规定。
国子监博士可是从八品,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
没有功名在身,你就要跪!
然而朱寅等人运气好,他和宁采薇还没有跪下,那年约五旬的周博士就双手虚扶的说道:
「孔庙之中,先贤灵前,只可跪圣贤,不可跪我!免礼!」
朱寅膝盖刚弯,就赶紧站直了。
随即,一群人赶紧让开,恭敬的让周博士过来。
却见那周博士身形瘦削,面容清,颌下三缕胡须,很有几分文雅的书卷
他先是给陆九渊丶王阳明丶陈献章的牌位上了一烂香,然后说道:
「今日本官来东房拜见陆子丶王子丶陈子,是代表我泰州学派,采诗而来。
一说到采诗,朱寅等聪明人都明白了。
这哪里是采诗?这是趁着今天节日人多,来夫子庙宣传心学的泰州学派。
国子监博士,也参与管理孔庙平日祭祀之事,虽非孔庙的庙祝官,在孔庙也不算外人。
这种百姓难得一见的大人物,今日居然亲自来采诗。可见为了宣扬学说,也算屈尊降贵了。
而这泰州学派,如今可是心学第一大派啊。
朱寅更是知道,泰州学派影响极大,是华夏历史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思想启蒙学派。
周博士说到这里,就矜持着打住话头,不再说话。
领导往往开个头,后面的话就不会罗嗦了,自有嘴替。
周博土身边一个太学生说道:「今日中秋佳节,游人必多。来东房三公灵前祭拜的士人学子,想也不少。」
「奉博士之命,便以心学诸子为题,命诗一首!凡被采用者,国子监刊印出版!」
朱寅闻言,顿时有点心动。
朱寅不是想要出版扬名,而是要藉此结识这位从八品的周博土!
要知道,国子监虽然早就衰落,可南雍仍然有三千太学生。而南雍的五经博士才几位?
五位!
若是能搏取一位五经博士的青睐,他入了南雍之后,很多事情就好做多了。
机会是人创造的。创造机会,就是钻营。
要不要试试?朱寅顿时回想起关于心学和泰州学派的事迹,心中构思起来。
而那几位府学秀才,脸色就难看了很多。
夫子庙的庙祝官,是府学教授(校长),应天府学才是夫子庙的话事人。
我们应天府学的学生,才是夫子庙自己人。
你一个推崇心学丶不务正业的博土,不顾体面尊荣,来到夫子庙以采诗为名,宣扬泰州学,太过分了吧?
三人神色微冷,仗着秀才身份,对着周博士拱拱手,告声罪,就直接离开此地。
他们当然不是一走了之,他们是去请府学教授了。
朱寅忽然站出来道:「博士老爷,孩儿有打油诗一首,斗胆献上!』』
「哦?」周博士大感意外,没想到首先出面的,居然是个孩子。
这孩子最多十岁,却举止得体,气度从容,显然不是一般稚童。
周博士顿时心生好感,温言说道:「好。你诵来听听。」
他的期待并不大。
朱寅有模有样的吟道:
四心之端孟夫子,
吾心宇宙陆九渊。
七日格竹王阳明,
龙场悟道逝南安。
白沙先生陈献章,
十年静坐春阳台。
愚夫愚妇皆明白,
不满师说王心斋。
羲皇景象三代治,
淮南格物先正己。
人人君子绝五霸,
痪死何惧何心隐。
泰州学派巨肇何心隐,当年是被张居正下令逮捕,杖死狱中。何心隐死后名望更大,早就平反,朱寅当然不怕为他说好话。
周博士听到这首诗,一时间有点发证。
他虽不是进土,却也是举人出生,如何不懂诗道?
可他怎麽也没有想到,约莫十岁的孩童,居然能写出这首诗。
这首诗,从诗本身而言,只是中规中矩,算不得多好。
可难得的是,对心学和泰州学派,竟是十分了解!
这就很不易了。
难道这位小友,也是同道之人?
「好,好!不错!」周博士其实只是以采诗为名,来宣扬心学和泰州学派的,没想真的采到诗。
如今采到这首不错的诗,还是一个孩子所写,不禁有点惊喜了。
「你如此年纪,就有这等诗才,这等见识,实属不易!自古神童,不过如此了。难得,难得。」
朱寅赶紧叉手行礼道:
「孩儿朱寅,谢博士老爷谬赞。孩儿不过是麒麟楦丶辽东家而已。博士老爷之言,愧不敢当。『」
周博士抚须微笑,越发满意的点头道:「你这小儿早慧老成,似此宁馨儿:
何必谦虚。」
「老夫问你,师长也习心学麽?」
朱寅回答:「先父曾习心学,引以为圭泉。」」
周博士又问:「可有科场之意?考过县试麽?』」
朱寅老实回答:「不曾。」
周博士道:「好好读书。」
周围的人见到朱寅当场就作了一首诗,引得周博士青睐,都很是惊讶。
这孩子,才十岁吧?
神童啊!
宁采薇却是毫不奇怪,她知道朱寅喜欢文史,是有基础的。
庄姝也不奇怪,反而有点得意。
朱寅表现的越出色,就越证明她的眼光没错。
唐蓉却是小口微张,深深看了朱寅一眼。
她也写诗,对心学和泰州学派也有一点了解,但这种诗,她真写不出来。
可朱寅却能。
还真是神童。果然,庄姝这妮子眼睛还是那麽毒。
正在这时,忽然东边又是一阵喧闹,一群应天府的学子,簇拥着一个白胖的青袍官员前来。
正是应天府学教授(校长),日常掌管夫子庙的庙祝官。
同样是从八品的学官。
他身后跟着的,赫然就有之前的三个学子。
「周兄!」府学教授神色不渝,「你不在南雍教学授业,跑到夫子庙东房来宣扬泰州学,合适麽?」
他向来是仇视心学的。至于为何仇视,那就不可对人言了。
仇视心学的人很多,但理由却不尽相同。拥护心学的同样很多,理由却是大差不差。
府学教授拱拱手,「改日再去国子监,给周兄赔罪。今日节日,庙中不便,
在下就不送了。』」
竟然直接下了逐客令,完全不管官场规矩了。
两个百姓眼中的大人物,居然当众对峙,有失官体,实属罕见。
朱寅见状毫不奇怪。
说起来,国子监是应天府学的上级,可明朝的学派思想斗争十分激烈,这教授也是从八品,完全可以不给周博士面子。
周博士固然是上级单位的官员,可府学教授是下级单位的一把手啊。
这就好比,大学校长可以不鸟教育部的司长。
周博士脸色清冷,却不失涵养的拱拱手,「石兄,这夫子庙是天下士民的夫子庙,不是你这庙祝的私产吧?我来不得?』
石教授摇头,「来得。但周兄来此宣扬泰州学,不合时宜!你别忘了,何心隐是怎麽死的。」
周博士淡淡看着石教授,忽然点点头,「好。我走便是。」
说完转身就走,一句废话也不再说。
朱寅赶紧跟上去。
「博士老爷!孩儿送送你!』」
周博士回首笑道:「你这孩子不错,老夫喜欢。别送了,在夫子庙好好玩耍吧。到时可去国子监找我。」」
「你的那首诗,老夫记住了。」
「是!」朱寅行礼相送,「博士慢走!孩儿字稚虎!」」
周博士讶然失笑,「如此年幼,就有表字。老夫记住了。』
朱寅送了周博土,回头看到那几个书生正一脸鄙视。
小小年纪就如此钻营,可见心性如何。
石教授见赶走了周博土,也着大肚子离开了。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过朱寅一眼。
「走吧,去看大成殿。」朱寅对几人说道。
经此一事,无形之中他又成了主心骨。连唐蓉都不由自主跟随他行动了。
出了东房,抬头一看,就是一座高大的露台。
这就是孔庙特有的舞乐台了。按照制度,春秋大祭的舞乐,就在这大露台上举行。
露台四角都是香炉和灯台。祭祀多在午夜子时,灯台能将周围照的亮如白昼。
露台之后,便是宏伟庄严的大成殿,重檐飞翘,斗拱交错,高达五丈,宽九丈,气势恢弘。
里面正中供奉着大成至圣先师孔子的铜像。
这铜像御门而立,高达一丈三尺,上面金光灿灿。虽是铜像,外面刷的却是金漆。
左右四位配享:复圣颜回丶宗圣曾参丶叙圣孔丶亚圣孟子。
再下就是十二位配祀:子路丶再有丶朱熹等十二贤。
大殿之中还陈列着大戟,代表武。东西两侧还陈列着编钟丶编馨丶鼓丶琴丶
瑟等干五种祭孔乐器,按照朔望定期演奏雅乐。
这里的人很多,朱寅一边四处观察,一边耳听八方。
可是他在附近各处寻搜了半个时辰,都没有发现埋藏炸药的蛛丝马迹,
若是有地方近期动过,很难逃过他毒辣的眼睛。
就连防止失火的水缸,他都观察过了。
没有。
难道是自己太过敏感,疑心生暗鬼,想多了?
想了想,朱寅心中的那点阴影还是挥之不去。
他不敢就此放弃。
万一真的有阴谋,那就不是一条两条人命了。
眼见才上午,朱寅就取出进城路引,对梅赫道:
「你骑马回一趟青桥里,将黑虎带过来,我在东牌楼下等你。」』
梅赫领命而去。
朱寅找了一个藉口,约定中午在泮池集合,就和庄姝丶唐蓉分手,带着宁采薇和丁红缨出了夫子庙。
大半个时辰之后,梅赫就带着还没成年的小黑到了。
「哇呜!」小黑摇着小尾巴,对朱寅亲昵无比。
朱寅抱着已经有了分量的小黑,对宁采薇道:「你去买点鞭炮来,我有用。」
不一时,宁采薇就买来了鞭炮。
朱寅来到路边一个偏僻的所在,蹲下来拆开鞭炮,倒出火药,让小黑闻了一遍。
然后就带着小黑,再次返回夫子庙。
宁采薇冰雪聪明,立刻猜出了朱寅在做什麽。
夫子庙有人要制造爆炸案?
今日中秋,这麽多人—
「采薇,你不要进去了。就在这等我。」朱寅说道,「梅赫护着我进去,你和红缨先在外面等我。」
「你——」宁采薇待要反对,朱寅却吐出两个字:「听话。」」
「—」宁采薇看着朱寅认真的小脸,只能点点头,「那你千万小心。」」
看着朱寅小小的背影,宁采薇不禁有点鼻子发酸。
「出了什麽事?虎叔怎麽了?」丁红缨忍不住问道。
宁采薇摇摇头,「没事。可能是想和那两个女郎在一起逛庙会,嫌我碍眼吧。」
「啊?」丁红缨神色惊讶,「不会吧?虎叔不是那种人啊,再说,他才多大
朱寅带着小黑和梅赫再次进入夫子庙,很快小黑就带着他,靠近高大的孔子铜像。
不能再靠近了。因为会被庙中的执事拒绝。
游客不能靠圣像太近,只能在台阶下瞻仰。
可是朱寅却已经心中有数。
他和黑虎的配合,早就默契无比。
不会说话的兄弟告诉他,圣像有问题,
朱寅睬眼看着圣像,忽然发现,这圣像很新。
上面的金漆,好像是几天前刚刚鎏过一次。
这麽高大的圣像,如果里面装满火药,估计能装几千斤吧?
几千斤火药,密封在动过手脚的圣像中,如果突然在人流密集的地方引爆再引发大火—
恍愧中,朱寅的耳边,彷佛传来一身惊天动地的巨响!
PS:这追订写的真没劲吖。还请不要跳订哦,我的书环环相扣,跳订会看的一头雾水。习惯养书的请开个自动订阅好吗?今天就到这里了。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