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天香楼。
天香楼是教坊司经营的产业之一。
这也算是大虞朝在南直隶的一大特色,因为南直隶经济发达,娱乐业大有油水可捞,但收税很麻烦,于是某一代的皇帝,想出官方下场,经营青楼的办法。
其实此类事,倒不是没有前例,古已有之。
譬如现在青楼祭拜的祖师爷管夷吾,便是行业的先驱。设置了有史以来第一个官方妓经营场所一一女间。
天香楼的陈妈妈,在苏怜卿身后,替她梳头,神情颇是不舍,说道:「吴巡按那边发了话,我也不好留你。你这回脱了乐籍,今后的营生可想过没有?」
苏怜卿:「我这还有些积蓄,应该能撑一些日子,而且陈妈妈你也知道的,我去那边也是有依靠的——.—」
陈妈妈叹了口气:「我也知道,你去那边,着实是有托付之人。只是咱们女子本来浮萍之身,这种缘分,又不是明媒正娶,说散也就散了。你还是得想好退路。」
苏怜卿问:「陈妈妈,你有什麽主意?」
陈妈妈微笑:「我和江宁府的陆妈妈商量好了,借着教坊司的名义,在江宁府另开一座天香院,你过去之后,方便的话,隔三差五帮忙收几个女学生,她们在你这里渡一回金,身价必能大涨。至于你,也能做个女先生,有一笔长期的束修,你瞧怎麽样?」
「这事,我到了那边得和他商量一下。」
陈妈妈:「放心,关节我们已经打通,已经提前和江宁府的何大人沟通过。不过何大人提了一个要求,那就是徐公子得在里面占两成乾股,这事情我们也答应了。」
她说到这,笑道:「我看他这两成乾股,也是替何大人拿的,不过总归是好处少不了。所以里面也有他的利益,断不至于为此事难为你。」
苏怜卿一听何知府也在里面掺合,颇有些生无可恋。一个是做了负心人的前任,一个又是现任主人,两个人估计还是合伙人,关系太乱了。
还好这回是吴巡按出面,苏怜卿顺水推舟向上头禀报,上头同意了她打入徐青身边的「计划」,并给她手里多增加了一条来自莲花教的暗线。
苏怜卿是死活不想要的,但上面非要塞给她,觉得她这次立下大功。
因为罗教现在对徐青的评估很高,认为他是一个南直隶如今局势下的关键棋子。
毕竟这人身边有三个南直隶的重要人物,吴巡按丶周提学丶何知府,且和江宁府的黑道霸主林天王不清不楚。
若是苏怜卿能将徐青驯化,对本教的大业,无疑有巨大的帮助。
苏怜卿只能说,上面想得挺美的,但知不知道,她已经被「驯化」了。
反正她已经明确拒绝,上面非要塞过来,锅可不能算「她」的。
甚至上面还说过,若是将来徐青被策反,且中了进土,他们甚至可以开出一个「散人」的位置给他。
散人地位在罗教各地的坛主丶香主之上,已经能勉强算罗教真正的「高层」。
至于苏怜卿身边的陈妈妈也不简单,她现在几乎可以断定,陈妈妈身后不是什麽高官,而是皇帝的内厂。
内厂和绣衣卫乃是皇帝手下两大特务机构,尤其是内厂,相比起绣衣卫,更让人闻风丧胆。
理论上来说,提督内厂的大太监,名义上还统领了绣衣卫。
正因为内厂的提督权势太大,所以大虞朝太监的最高机构司礼监里面,
没有内厂提督的位置。
这也是一种制衡。
陈妈妈和人合夥在江宁府开天香院,大概是内厂在江宁府的新布局。
苏怜卿很是心累,她这一去江宁府,属实比在应天府还凶险而且她难道这辈子都是当女间谍的命。
要是后面,内厂再给她收编了,乐子就真的大了。
到时候身份太多,她都不一定记得住,而且老是演戏,神魂会不会分裂啊。
「太难了!」
「有什麽难的,你先这样,再这样————-」徐三元美美睡了一大觉之后,
来复社视察工作,顺便指点社员练习八股时文。
作为名义上的坐馆,徐青还是要不时露面的。
这些社员里,许多都有可能成为他未来在官场的「同党」。
复社的会馆就是原来赵熊宅院的一部分。这里现在是官产,徐青以每年一两银子的价钱租了下来。本来一文钱也可以,但官府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何况徐大官人也是讲究人。
复社的门口还贴了对联,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为了缓解练习八股时文的枯燥,徐青还派人抄来朝廷的邸报,供给社员学习之后,进行键政。
不得不说,这代入感一下子就上来了,键政之后,练习八股时文的动力更足。
不得不说,当「坐馆」的水平就是高。徐青一番指点下,被指点的社员,仿佛进入某种「顿悟」的状态。
好吧,这也可能是演的。
不管怎麽样,就说顿悟没顿悟吧。
反正徐三元肯定是记住了这个社员,
徐青视察一番之后,找来严山,「惟中,你知不知道城里最近有个从吴中县搬来的李丰李老英————·老秀才。」
这出去一趟,染了一身江湖气,徐三元差点脱口而出,来个李老英雄。
有损三元公子的形象啊。
都怪严山,没事给他搞个江宁及时雨的浑号,一口一个「公明兄」叫着,害得他自己都代入水浒了。
严山到底是正儿八经的科举士族门第出身,哪怕他家作为小宗,早已落魄,但人家也去巨鹿书院求学过,加上家族的关系,有些事,徐青不知道,
他还真可能知道。
毕竟背家谱丶世交关系表,也是士族子弟或者书院学生的必修课之一。
这也是士族子弟混官场的一大优势,总有七拐八拐的人脉关系,能当敲门砖用。
平常人没这关系,门都进不去。
这年头,找人办事,请人家给你指条正确的路子,都得花很多钱。至于事情能不能成,还得是另外的价码,而且价钱更是高得离谱。
严山回忆了一下,说道:「莫非是吴中八大山人之一的李丰李安国老先生?」
徐青一听,八大山人,一看就是文学组团出道,比他这「异日当为天下士」的逼格显然低了不止一个级别。
听着档次,咋和江宁八骏没啥区别,甚至更低。
毕竟历史上的荆州八骏里面还出了个刘景升,跨连九郡,兵马十万,割据一方。
周「舅父」让他去找这人求学,有损徐青的逼格啊。
当然,徐青也只是心里吐槽一下,按理说,对方应该还有别的来历。
「这人有什麽亲戚或者学生,出了厉害人物麽?」徐青又问。
这种本乡本土的关系,何知府都未必清楚。
但严山也不知道。
他摇头之后,问徐青:「公明兄,李老先生属于我叔祖那一辈的人,不如你跟我去问问我叔祖?」
严老先生以前是严氏族学的塾师,后来年纪大,教学吃力,便推荐了冯西风接替他的位置。
现在冯西风中举,去神都参加明年的春闱,严老先生一把年纪,只能又出来勉强支撑一下,等到了春天,再找新的年轻塾师来。
老人家,见到年轻后辈来自己这里拜访,还是很高兴的。
他这辈子只中了个秀才,但年纪大,经历确实不少。
听说徐青是江宁府的小三元,倒也没摆架子,十分客气。
徐青说明来意。
严老先生:「李安国也来城里住了麽。」
恩「徐朋友,你怎麽知道,李安国有背景的?」
「一位长辈提起,让晚生在城里看顾一下老人家。晚生好奇,所以想找人打听打听。」
严老先生似笑非笑地看了徐青一眼。
徐青心想,这人活得久,确实容易成精,老狐狸怕是瞧出什麽。但他也没啥担心的,现在过来,无非是想有个答案,做到心里有数,实在没答案,
他照样会去找李丰请教学问。
严老先生继续开口:「李安国曾经在吴中范家当过垫师,不过那也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
「吴中范家,听说这家人近二十年都没中举人进士的。」严山说道。
他跟着徐青混,眼界都变高了。
然后话说完,挨了叔祖一拐杖。
严山才发现自己说错话了,老先生也只是个秀才啊。
老先生打了族孙一拐杖之后,继续道:「范家虽然近些年没出过举人进土,但范家的养子,却是万寿三十二年的状元沈墨。沈墨原本跟着范家姓范,后来状元及第,范家告知了他的身世,让其改回沈氏的姓。」
万寿三十二年,那已经是十四年前的事。
而李安国做过范家的塾师,这种事,知道的人怕是更少。
事情问到这里,徐青也心里有数了。
这李安国竟然做过状元的先生,而且此事怕是知道的人很少。因为老先生看样子是不想拿此事招摇,
其实这种关系,不外露的话,外人即使知晓人家做过状元公的先生,也不清楚两者关系有多深厚。
更重要的是,状元公在神都做翰林学土,除非家里有人在京里做官,谁用得上这种关系?
真在京里做官,那也是同乡了,本来就会报团取暖。
徐青心里也一头雾水,难道这沈墨渖状元,即将做南直隶乡试恩科的主考官?
但本朝固有的惯例,不可能让人回自己所在省份做乡试主考。
「毕竟朝廷正在变法,如果沈墨是变法派的,取中自己的乡人,反而更有利于结党办事。」
举人不用进入朝堂,光是在地方上就是一股力量。
金举人,银进士的说法便是如此来的。
论在家乡的影响力,举人肯定是大过在朝廷做官的进士。
国朝变法,势必要动旧势力的蛋糕,所以弄一拨靠拢变法的新举人在地方上,有利于变法事业的推进。
而且新举人要扩大家业,分蛋糕,势必也要和旧势力冲突。
有了结果,再推导原因,确实容易许多。
徐青做到了心中有数。
他向严老先生告辞,在之前,他还让人在严氏族学和严老先生家里留了不少木炭。
这是真正的雪中送炭,比留银子更好使。
虽然打听清楚李丰的底细,徐青也没急着去求学,而是准备进一步打探对方的喜好和性情,做足准备再上门。
有时候,事情的成败,往往在于细节。
徐青不管有没有用,反正细节先做好再说。
细节上的事,徐青负责大概方向,具体操作,自然是交给严山和义和堂的人去执行。
严山现在也挺熟练地给徐青当管家了,主要是有油水啊。
落魄的小宗士族子弟,也是要谋生的。
而且说到捞油水,严山仿佛天赋觉醒了一下,十分有干劲。
徐青对此,也听之任之。
钱的事,他真不在意,也管不了太细。
他在意的是,自己想办事时,能调动多少资源来达成自己目的。
这比钱重要。
而且作为一个势力的初创者,其威望本来就是继任者无法比拟的。徐青只要活着,就能保持自己的主导地位。
至于他死了,那也没啥好考虑的。
说到底,还是他手下的人手太少了。
所以留着苏怜卿也有这个好处,能替他干一些脏活。
并且莲花教始终是个隐患,有这个内鬼在,总归是好的。
另外就是挖掘苏怜卿身上的本事,比如易容术这些··
事情一步步来,没必要着急。
徐青回到家,骑着火云马来到江宁府的马场。这地方不大,但是足够将马跑开。
旁边有张军士负责看顾,并传授徐青马术。
前面的路上,徐青已经学了一些基础,现在是进一步深入学习。
至于火云马,虽然是一匹烈马,但在徐青这里,要多老实有多老实。因为徐青用了夜叉王,钻进它的体内,给这匹烈马好生恐吓了一番。
现在火云马眼中,徐青就是一头化身人形的魔神。
其实畜牲遵守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所以降服火云马之后,这烈马也很配合徐青的马术动作。
张军士在旁边看到,也只能觉得此马合该徐三元所有。
并为火云马找到自己的真正主人感到高兴。
徐青在马上举起牛筋硬弓。
平常时候,他以此弓来修炼牛魔大力的运劲法门,淬炼身体。所以对此弓的性能,颇是熟悉。
这武器一旦熟悉起来,就容易上手。
合适的,就是最好的。
徐青上箭拉弦,腰马合一,细细琢磨在马上骑射的种种细节。
他有「绝对专注」的状态,对于细节的反馈,十分敏感。
一支支箭射出去,逐渐找到了发力的感觉,准心也越来越精准。
这个过程中,徐青感受火云马的发力,与自身劲力配合,心中的感觉愈发奇妙。
策马天地间,杀人红尘中。
此等游侠任性之风,确实令人神往。
徐青现在多少有点前世小时候,看武侠剧里的感觉。
纵马奔腾之际,徐青十分惬意快活。
这也是他重生以来,过得太过拘束谨慎的原因。
人越是缺少什麽,越是向往什麽。
身在红尘,哪有许多任性恣意的机会。
徐青暗自感叹。
他在马场骑马射箭,直到天色将晚,王护卫找来,说是何知府有事找他。
徐青拱手告罪道:「本待明日府尊休沐时,再去拜见,没曾想,府尊居然现在就要见我,倒是让我失了礼数。」
王护卫笑道:「府尊刚谈了一件要事,与公明有关,所以特意来寻你。
至于礼数,以公明和府尊的关系,繁文节,本不用深究的。」
他半个江湖人,跟着官老爷时间长了,说话也是有点文终终了。
徐青笑了笑,于是将体力消耗颇大的火云马交给张军士看管照料,然后跟着王护卫另外骑了两匹马去府衙。
路上,王护卫倒是惊讶:「多日不见,公明你的马术,倒是颇有长进。」
徐青笑了笑:「毕竟往后还要进京赶考呢,骑马进京,肯定要轻松一些。」
王护卫点头,又道:「对了,法月大师,请我带句话,说是你若有空闲,他想登门拜访。」
徐青知晓是上次提过一起合夥做生意的事。
他道:「定在明日吧,到时候王大哥也过来,咱们一起吃个素斋。」
王护卫笑:「他们练武的武僧都是要吃肉的,不必素斋。」
徐青也知道,不过面子上总要给嘛,免得人家下不来台。
看王护卫的语气,估计最近和金光寺关系挺火热的,能随意开玩笑。
毕竟本就有大禅寺的关系在,现在有利益来往,更是亲近了,
两人一路闲话,来到府衙。
何知府在书房门口见徐青,「公明,听说这回出去,干了好一番大事。」
徐青:「都是有赖于府尊的教导,学生不敢居功。」
何知府亲热地拉着徐青进屋,「我说了要帮你重振家业,这回有一桩营生给你,你且用点心。」
他顿了顿,寓意深长地说道:「这营生也有神都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