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昏,卡梅隆准时在门口迎接预约的客户。
这是事务所迎来的第一名转介客户,至关重要,可瑞文却没睡好。整整一个正午,他脑海中反复翻涌着“神秘”,“异咒”,“代价”等思绪,在半梦半醒之间亲身经历了无数可怕的想象。
他爬下床,面无表情地整理好衣装,揉了揉依旧有些渗血的眼睛,在茶几上放了一块叠好的干净手帕,思索着应该再准备些什么东西。
捷特是名住在市中心的全日制侦探,那个档次的事务所接待的大都是市区里的体面人,他们注重形式,不能像对待底层工人那么随便。那些客户位于中产或中上阶层,学识渊博,比奥贝伦的大多数人要多愁善感一点,这意味着他们有可能在陈述案情的时候突然落泪,尤其是那些女士,他听说她们就像是水做的。
桌上没有了晨昏花,于是他干脆把花瓶也给撤了,把桌面仔细擦了一遍。
接下来的每一位转介客户都有可能是将来的人脉,对他将来在城里的信用发展至关重要。倘若能因此得到某位绅士或夫人的赏识,进入一个中档的社交圈子,自己或许就能收获不少常客。
就像其他人一样,每位文明人都有着许许多多的小烦恼。而与其他人不一样的是,他们更愿意掏钱解决麻烦。
吱呀。
门开了,进来的是一位身穿浅灰色隔热罩衫的文明人。一位女士,皮肤微微反光,就像打了蜡的地面,泛出淡淡的花香味。
那应该是某种防晒的乳霜。城里的小姐们有时会用防晒霜保护她们娇嫩的皮肤,其中以鲸鱼油乳霜最受欢迎。鲸鱼来自遥远的地底,虚海所在的地方,深度超过600米,全身上下的所有东西都具备巨大的商业价值。
“好热,城郊的道路管理可真差,这一路上一个遮阳棚都没有。”
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士嘟嘟囔囔地取下宽大的头罩,露出一张没怎么经受过日晒的脸。她顶着一头偏棕的金发,一双宝蓝色的眼睛,罩衫下面是一条色调庄重的高领绸裙,同样有着隔热内衬。
她一看就是一名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举手投足间都流露出被灌输的教养。鼻梁上有着浅浅的压痕,多半来自一副不常戴的装饰眼镜。她的手指细腻,皮肤白皙,显然是一位室内工作者,一天有八成的时间待在屋内或遮阳棚下面。
艳阳街的阳光对于这样一位成长在温室之内的小姐来说简直是煎熬!
年轻女士坐在了多罗莉丝太太坐过的沙发上,从裙子的八个口袋之一内掏出一条精致的花边手帕,没有理会桌上的那一块。
“尊敬的侦探先生,我觉得我应该在奥贝伦学者间发起动议,为城郊兴建遮阳篷。您觉得呢?”
“嗯......”瑞文发动昏昏沉沉的头脑,努力寻找着合适的社交用语。
“感谢您的慷慨。但是,据我估计,这并不会在很大程度上改善艳阳街居民的生活。”
城郊人早已习惯了风吹日晒,这点从他们比城里人厚上许多的外皮就能看出来。事实上,如果能把兴建遮阳棚的款项变现,为每一名城郊人买上一份劳工险,再来点医疗补贴,情况就大大不同了。
见对方不大喜欢自己开的话题,女士随和地摆了摆手。这姑娘对民生的了解比较有限,但她绝对不是一位没有眼色的娇惯大小姐。
“女士,您是一名学者,对吗?”瑞文带头开了另一个话题。
“我想您一定来自一个有名望的学者家族。”
学者是奥贝伦相对特殊的一个阶级,收入由中产至中上不等,但在同等阶层中备受关注。每一名学者都有着专攻的学术领域,并会定期参加各种学术发表会,以此增加名望和收入。
奥贝伦非常重视拥有学识和技术的人才,这是它在百年间发展迅速的一大原因。一位在奥贝伦拥有学者头衔的女性身家应该至少在三十万烈洋以上,这些财产是不会与伴侣共同分享的。
而眼前的这名女士已经结婚。确切来说,应该称呼她为夫人才对。她的右手无名指上有浅浅的戒痕,那枚婚戒应该只会在重要社交场合佩戴。
对于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士而言,她的结婚时间相对有些太早了。她没有自己的汽车,是坐火车过来的。瑞文猜想或许是她身后的家族出了点经济状况,但这点他是不会明说的。
“您可以这么说,侦探先生。”
女士略微骄傲地点了点头。
“我姓斜阳,名字是琳。我的父亲是学者布雷顿.新日,丈夫是学者凯恩.斜阳。”
琳.斜阳夫人。
在奥贝伦,只有维系了两代以上的望族拥有姓氏。“斜阳”这个家族的维系时间应该没有超过一百年,因为这个姓氏的词根较为现代。
卡梅隆笑吟吟地把茶水端了上来,没有上饼干。焦麦饼干的卖相实在太差劲了。
“斜阳夫人,让我们直接进入正题好吗?”
睡眼惺忪的瑞文不想过多寒暄。他当然想给斜阳夫人留下好印象,但是他脑中的齿轮正在一个一个地停下来。
“我不是一位擅长拐弯抹角的社交爱好者。”他说。
“您愿意接受捷特先生的半价转介,想必事态一定很紧急。另一方面,我是一名活动相当受限的晨昏侦探,应付不了所有的紧急状况。您愿意承担这一风险,想必是手头稍稍有些拮据,或者不想和您先生过多交涉?”
“唔......”斜阳夫人的双眼微微亮了起来。
“我没想到您居然能同时看出来,尊敬的侦探先生,就像侦探小说里写的那样。”她直率地表示了赞美。
“是的,两者皆有。实不相瞒,斜阳家族的投资项目最近突然出现了一些问题。我们的投资眼光和主流稍稍有些不一样,着重于城郊和郊区的第一产业,它们的收益较低,但是没什么大幅波动。毕竟,民以食为天嘛。”
听对方说到这里,瑞文脑中突然萌生了一丝联想。
“请问,斜阳家族投资的第一产业不会刚好是焦麦这一类的吧?”
“完全正确!”斜阳夫人又被小小地震撼了一下。
“捷特先生的介绍果然没错。最近,一位经营焦麦加工的大型农场主忽然肇事潜逃,《火球报》上也刊登过这些新闻。针对这些基层产业的不信任让股市价格开始动荡,影响到了斜阳家族的投资收益,父亲对此很是紧张。”
农场主?那除了亨特还能有谁!
没想到居然能在这里听见关于亨特的信息!
仔细想想,亨特的潜逃的确不是关乎几个人或几个利益团体的事情。对于这一行业本身的信念动摇最终必然会把压力转移到广大投资群体。换句话说,压根不用自己亲自动手搜集情报,只要慢慢等着事态发酵起来,信息就会自然到手,反正这家伙也离不开地表!
自己和金上周着实是犯了个蠢。瑞文暗下决心,就算贵一点也好,他也得养成读报的习惯。
“抱歉,我扯得太远了。”斜阳夫人很快意识到目前的话题与自己的烦恼无关。
“今天我想求助的问题和股票无关。请问,您会考虑在正午工作吗?”
哈?瑞文在心中疑惑了一下。
“很抱歉。我必须重申一遍,我是一名晨昏侦探,目前还不具备在烈日下工作的条件。”
斜阳夫人摇了摇头。
“不。请别误会,我无意让您在正午直面烈日。这项工作是在室内,我的家里。我想请您装扮成家里新聘请的杂工,在我的家里守日。”
“守日?”
“这是我们家里的叫法,不是看守烈日的意思。我只是想请您看着我们家里的一件物品,它的名字叫做‘守日者的提灯’,是斜阳家族的传家宝物。”
“请问这件物品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瑞文追问道。
从名字来看,这显然是一盏灯。在常年被白昼笼罩的奥贝伦地表,灯一直不是必需品。烈日92年,碳丝灯被发明,慢慢演化成铂丝灯、铑丝灯,平民化进程却一直十分缓慢。
“它是一盏永远亮着的提灯,是斜阳家族的传家宝。这盏灯能够驱散梦魇,让不好的东西显形。有它在,生活在房子里的人就永远不会做噩梦。”
“不过,就和其他具备神秘能力的物品一样,享受这种力量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为了让这灯一直亮下去,每年我们都要向它献祭一个活人,作为灯芯。”
嘶,瑞文立刻在心中皱起了眉头。幸运的是,他及时地控制住了自己的外在情绪。
“请放心,我没有要让您去当灯芯的意思。”斜阳夫人补充道:
“每一年,斜阳家族会向城郊和郊区的居民发放招募祭品的布告,并给予祭品家属丰厚的报酬,还有每个月的生活补贴,持续两年。”
“也许这听起来有些残忍,但是如果一个家庭里有多余的孩子,他们就可以把孩子送过来,换取很长一段时间的衣食无忧。”
唔......以奥贝伦的风俗而言,这的确算不上特别惨无人道,瑞文心想。
把孩子“卖掉”当作祭品,既减少了一张吃饭的嘴,又能换取大笔财富。以理性和生存的角度而言,这笔交易的确是划算的。
他清了清嗓子,无意纠结于这些旁枝末节。
“那么,我在守日期间需要做什么,有什么注意事项吗?”
“老实说,我也不太确定。”斜阳夫人斟酌道:
“最近,那盏提灯好像出了些问题。我的丈夫凯恩声称他在摆放提灯的房间里看见了怪物。”
怪物?驱逐怪物不刚好是自己的异咒力所能及的领域吗?
瑞文暗中可惜,自己还没找到正确的方法改良咒语。
“斜阳夫人,您有亲眼看见过这个怪物吗?”
“没有。”斜阳夫人摇了摇头。
“凯恩是这么向我描述的:‘那是一团灰色的影子,漂浮在半空,有着一道道深色斑纹,没有固定的形状,身边还围绕着一大群乱飞的银白色残影。’”
“当凯恩和它相对的一瞬间,它发出了差点没把他耳膜弄破的尖锐惨叫。”
“听起来不是鬼。”瑞文点头道。
所谓的鬼就是人类的灵魂。百年以来,人们对于世界上究竟有没有鬼这件事争论不休,因为他们没法看见鬼,但几乎每个人都肯定有灵魂的存在。
不过,在所有人的共识之中,鬼没有声带,所以自然是不会叫的。
“我们可能要面对的是一只不是鬼魂的阿飘。卡梅隆,你有什么头绪吗?”
瑞文转向了自己的助手。
“听起来像班西女妖。”卡梅隆思索道:
“但是斑西女妖生活在地下。她们讨厌日晒,几乎从不在地表出现。”
“我并不勉强你们驱逐那个怪东西,”斜阳夫人略为忧心地补充道:
“但是,我希望你们能够作为目击证人,证明它确实存在。现目击到怪物的证人只有凯恩一个,我们还差两人。如果凑齐了三个证人,我们就可以拜托治安官解决这件事情。”
“原来如此,你需要我们,是因为治安官的‘三证人’铁律。”
治安官的铁律体系是绝不容宽限的制度。任何事件在治安官的眼里,都只有符合铁律和不符合铁律两种情况,而他们会因应情况采取对应的措施,就像一群机器人。
相传,治安官的铁律是名副其实的“铁律”,因为那是治安官们接受上位存在的启示,通过观察一块熔化在高温下的铁所留下的痕迹而制定的。“像铁一样刚正不阿”,治安官们对于这句格言的理解有点另类,但要认真起来,他们的手段的确了得。
“三证人”铁律类似于“三人成虎”。如果有三个人同时为一起事件作出真实有效的证明,那治安官就必然会受理,展开他们认为合理的行动。
“没错。”斜阳夫人肯定道:
“治安官拥有测谎的手段,撒谎是没用的。因此,我们不能做假证,也不能用钱财开路。凯恩因为那怪东西整天心神不宁,但是我却怎么也看不见,家里的佣人们也看不着。最后,我只好来求助您了。”
换句话说,只要看到了就行。瑞文心想。
根据斜阳夫人的描述,她丈夫并没有受到实际的伤害,这意味着单纯看一眼是无害的,听见叫声也没什么影响。
就算真的遇到了紧急情况,自己也可以豁出去一把,直接使用“驱逐之威”赶走怪物。
“我明白了,我接受委托。我该从什么时候开始守日?”
“现在就可以开始。地址是红日市区火鸟街4号,挨着一家特色餐厅。守日过程中,我会为你们准备饭菜,也能提供适当的休闲项目,像纸牌和书籍。”斜阳夫人开心地点了点头。
“委托费用按照捷特事务所那边的标准减半,1500烈洋,可以接受吗?”
“没问题。如您所见,我只是一名小小晨昏侦探。如果我们完成得让您满意,也还请在圈子里多多美言几句。”瑞文答应道。
钱固然非常重要。但是现在自己的皮夹相当让人安心,因此他更加希望得到名声。
“不,侦探先生,您比许多全日制侦探更加像一名真正的侦探!唔,像新德市的侦探小说里写的那些。”
斜阳夫人说道:
“小说里的侦探不靠遗产和蛮力破案,而是依靠聪明的头脑和强大的推理能力。这和您刚才的观察方式很像!”
“过奖,夫人。”瑞文心中稍有一丝得意。
“我们现在就动身。对了,卡梅隆,金那小伙子上哪去了?”
他本以为金在聊天期间一直窝在厨房里准备晨昏餐,可锅子并没有发出声响。
“麦金托什先生早就出门了,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卡梅隆笑眯眯地回答道。
“他去哪了?给他留张字条,就说我们可能会一连几天不回来。如果他有什么事,可以打斜阳夫人家的电话找我们。”
“他去鱼市场找进货渠道了,说是要为将来的水鲜餐馆作准备。”
“水鲜......餐馆?”瑞文挑起了眉毛。
“对。你之前称赞过他做的扇贝汤不是吗?似乎是受到了那锅汤的启发,他想开餐馆创业。”
这,这也太异想天开了点吧?
“嘿,卡梅隆,你有没有和那家伙说过,鱼市场是泥手党的地盘?”
“没来得及。”助手耸了耸肩。
“嘶,麻烦了。希望他还能活着回来,那些帮派可不是好惹的。”
............
与此同时,奥贝伦市区,“水怪鱼市场”。
金站在飘着鱼腥味的黑色帐幕前,和悬挂在入口处的魔趸鱼干大眼瞪小眼。这条巨型魔趸鱼至少有两层楼高,额上分布着二十只眼睛,就算晒成了干,也会偶尔抽搐转动。
“好的,冷静,麦金托什。”金深吸了一口气,鼻腔被浓浓的鱼腥味瞬间填满,呛得他咳了几声。
“我能做到。瑞文先生已经带我来闯过一次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一些鱼贩子吗?”
“我能做到。”
“我能做到。”
“我能做到。”他不停地在心中催眠自己。
这时,一只巨大的风魔鸟落在了他的脚边,“呱”地叫了一声。
随着一阵嘈杂的扑啦声,周围的屋檐上又陆续落了十几只风魔鸟。它们排成队列,整齐地低下脑袋,向它们的“鸟宝宝”投以鼓励的眼神。
“你是来给我打气的吗,老大?”
金感激地看着面前这只名叫“老大”的黑鸟,它少了一只左眼,看起来一股老大风范,因而得名。
老大又叫了一声,扑了两下翅膀,伸长了脖子。
“行,上来吧。”
金伸出右臂,示意老大飞到自己的肩膀上来,露出安心的笑容。
“不用怕,我们有彼此罩着,还有瑞文先生。他肯定会很骄傲的。”
老大扇了扇一米见宽的翅膀,稳稳地停在了金的肩膀上。
一人一鸟大步往鱼市场走去,背影上有个显眼的小骷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