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迎灯放了个假。
她回江都的路上诚惶诚恐一直在想, 梁远儒对她怪热情的。他大概只是知道梁净词交过一个女朋友,但没见过脸,也没听过名, 可能听过名,又所幸, 梁远儒一路上一直没问她叫什么, 只是小姜小姜这么亲昵地称呼着。
所以姜迎灯侥幸获得了老人家的喜欢,靠她实则谈不上出众的口才。
裴纹这几年生意红火, 换了小别墅住。
在开发区, 附近是茶山风景区,游客络绎。
进门时,姜迎灯都端好了笑, 遥遥就听见裴纹在院子里一边择菜一边通话的声音,她笑意微敛。
“就我那小侄女,啊, 对,燕城师大毕业的——本科, 没读硕士, 我们年纪小的,二十岁出头, 长得漂亮,当然漂亮,聪明伶俐,乖得很。你儿子现在在燕城上学啊?哎哟那巧了, 那巧了。”
等她笑意盈盈打完电话, 姜迎灯出声:“婶婶,我回来了。”
裴纹昂首看她一眼, 手在围裙擦一擦水,迎过来。
“正好,刚有人来说媒,介绍了个刚毕业的男孩子,我看着挺不错,就是比你小一岁。”
“小一岁?”姜迎灯惊讶,而后失笑说,“现在男孩子都这么着急找老婆了吗?你推了吧,我不喜欢比我小的。”
“你喜欢年纪大的?”
姜迎灯微愣,竟也应了一声:“嗯。”
裴纹说:“年纪大的,什么都有了,房子,车子,也不用你们一起奋斗了,享用现成的,是吧?”
是也不是。
把房车挂在嘴边的一句形容,让姜迎灯觉得几分古怪。她贪图的明明不是这些,也不是认准了年纪,只不过是在应答的时候想到了一个人而已。
“我说了不用给我介绍了。”
满心欢喜地回来,又陷入这低压的氛围。姜迎灯低语说:“没什么意思。”
裴纹给她准备了一间房,按照姜迎灯的喜好布置的,跟从前的住处无异。她的书被搬家公司运过来,大批量的工程,大概是受了委托,工人动作轻巧,一个书页都没有折损。她抽出一本小时候看的童话书,衣服也没换,就疲惫地躺下,翻了翻插画页。
婶婶很周到,一切都给她备好。但姜迎灯看着那些文字的上方,姜兆林因为怕她看不懂而挨个标上的拼音,她却在想,这张床不是她的床,这个家,不是她的家。
吃饭的时候,又老生常谈,说找对象。
裴纹说:“你不能因为受过情伤就一直封闭自己,嘴上说着能接受,根本就是自欺欺人。”
一针见血的话多伤人,姜迎灯心里一咯噔,说:“跟那没关系,已经结束了。”
裴纹说:“结束和释怀是两码事。”
她又一次被击得七零八落。
捧着碗,姜迎灯沉默,不吃东西,只看着饭米粒,她带着自虐的想法,想要找点骂,于是说:“他最近回来了,我因为工作的事跟他有一点交集,我……”
裴纹不敢置信地看过来。
姜迎灯说:“他说请我吃个饭,我答应了。”
果不其然,碗被置在玻璃桌上,发出带着脾性的脆响,砰的一声。
“还有没有骨气了?拖泥带水,给自己找罪受!”
姜迎灯不回呛,只闷闷地想,她大概是没有骨气,所以斩不断青丝。
“你当初说你们为什么分开,你自己还记不记得?”
姜迎灯看着她。
裴纹说:“你说他娶不了你。”
她眼眶渐渐变红,“对。”
又说:“只是一顿饭,不会旧情复燃的,如果不是不得已得交涉,我不会把他加回来。”
最后,裴纹说:“远离让你觉得痛苦的人。”
姜迎灯喃喃说:“如果我说,痛苦是因为爱呢。”
裴纹沉默下来。
“我有分寸。”
“你有什么分寸?”
“取决于他的想法。”
于是这顿饭,很快话不投机地散了。但婶婶的话,激出她深埋心底的祸根。
都是因为爱。
小宝高考完,在外面玩一整天,回来之后抱着姜迎灯撒娇,说她高中的一些琐事。
迎灯安静地听着,想到更为久远的一些密语,问她,“你以前喜欢的那个男孩怎么样了?”
“哪个?”
“……初中那个。”
“哪个学期的?”
姜迎灯失笑,说算了。忽然又有些羡慕这些善变的心。
-
回燕城忙完工作,姜迎灯休息了还没几天,周暮辞约她去动物园玩。
她惊得矢口拒绝。
“我去过了。”
“去过不能再去么?”周暮辞不以为意。
姜迎灯说:“跟前男友去的。”
他也愣住,随后就闷不做声了。
“水族馆呢?看看海豚表演。”
姜迎灯不说话。
“也跟前男友去过了?”
“没。”
周暮辞笑起来:“去玩玩啊,天天待家里无不无聊。窗帘一拉,哭哭啼啼看电视,还不如出来晒晒太阳。”
姜迎灯想了想,“看话剧吧。”
“看什么。”周暮辞问她。
“枕头人,马丁麦克多纳的暗.黑.童话,丽南山的美人,直面戏剧的代表作,青蛇,法海和小青的爱恨情仇,你挑。”
周暮辞最终挑了一个:“青蛇,没文化隔阂,我能看得懂jsg。”
虽然都是文科生,在迎灯面前,他却总自嘲缺少内涵。
这一出戏姜迎灯很喜欢,但这回却看得兴致缺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晚上下了点雨,心情阴翳。一部好的文艺作品会让人产生巨大后劲,然而走出剧院,听周暮辞讲了两句笑话,戏里的惆怅就烟消云散了。
他天生积极,开朗向上,对人的情绪有感染力,兴致勃勃和她讲法海,姜迎灯听着,心里太多的想法想交流,却在此刻前所未有的安静。
她走了神。
想他也去她家里做过饭,也坐在一张餐桌上,看过一场日落。进行了像约会一样的活动,也能肩并肩走过那些她向往的万家灯火。
但她身边的男人,好像总是模糊了面貌。他可以姓周,也可以不姓周,姓王,姓李,那都是无关紧要的。
被周暮辞送到家门口,他在小区楼下的便利店里买饮料,姜迎灯顺便取了个快递,快递柜弹开,摸到里面躺着一封薄薄的书信。
以为是爸爸寄来的家书,姜迎灯旋即拆开。
下一秒,她的手却顿住。在雨后湿漉漉的空气里,姜迎灯捏着那张辗转多年,命途多舛的卷子,久久沉默。
打开手机。
原来梁净词早就发来消息:寄了个快递过去,收一下。
如果它早几年出现,她会惊喜,会感动于它失而复得。可是现在,热血上涌,带着一种感到不公的羞耻。早就放下的东西,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出现,袭击她的身心。
来晚的东西,就不要来了。
“怎么了吗?”周暮辞攥着矿泉水出来,看见姜迎灯握着手机的腕在颤抖。
她过很久才嗫唇开口,声音低得不像她,说,“我要打个电话,麻烦你回避一下。”
“ok。”周暮辞很识大体,说着就到一旁树桩下站着,像个侍卫,给她空间。
姜迎灯低着头,指尖蓄着千斤重,在翻他的号码,电话拨过去,对方接得很快。
两人同时出声——
“迎迎。”
“梁净词。”
他云淡风轻,她隐忍沉重。
默了默,梁净词让一步:“你说。”
姜迎灯颤着声,竭力镇定,咬字清晰,没问哪里来的,只是指责般说:“为什么寄给我?”
他不答,反问:“你想让我帮你实现的愿望是什么。”
依稀听见那一头也淅淅沥沥,猜他是在外面,或是车上。
她一愕,“……你看到了吗?”
他声音浊重,呼吸闷沉,在呼啸而过的风声里,一字一顿在敲击她脆弱的耳膜。
“燕子梁的梁,观身不净的净,一曲新词的词。”
姜迎灯呼吸滞住,想让他闭嘴,却发不出音节,艰涩地吞吐,“不要说……”
“爱别离的爱,谓我心忧的我。”
“梁净词……”
他念完,问道:“这就是你的心愿?”
试卷被她不知不觉揉皱在手心。
“为什么不亲口告诉我?”
姜迎灯说:“明明是你,错过了看它的时机。我不是没有给过你暗示,是你没有放在心里!”
“不要说错过。”
梁净词的声音也沾了点克制的沉痛,咬着牙,以防情绪倾盆而落。
她说,“你说追求我,我随你怎么做,怎么试图动摇我,你使出你的解数,都跟我没有关系——但请你不要再提这一些事,好吗。
“愿望早就过时了,卷子也已经丢掉了,它就不该被捡回来,你就算看到了,也不用跟我说,你就假装没有看到,我就假装没有发生。”
它们不应该存在于此刻的时空里,而她也已经没有回首的余地。
“我只有一颗心,脆弱得一碰就碎,所以我要保护好它,再也不想再被人凌驾,支配。我不想因为这些过期的东西,让感情再次变成我的累赘。没有了你,我应该有更好的生活,我应该能够赚很多的钱,我应该也会拥有很多很多的爱,我会有让我值得憧憬的未来。
“你来招惹我,是觉得这个女孩子还不错,她很乖,她很懂事,你勾勾手指她就会过来,你可以和她交往试试,可以每天牵手,接吻,拥抱,仅仅因为这样做会让你觉得愉悦。”
“可是我陪不起了。”
“你的玫瑰,你的礼物,你的甜言蜜语会让我感动,但也只能停留于感动,我要的不是这些。”
你一直都知道。
她说,“梁净词,你一直都知道。”
姜迎灯艰难地说完这些话,连同剖出了她的一颗心,精疲力尽,又无比解脱。
梁净词沉默地听着,很久,声音沙哑,问她一句,“你在哪?”
“别来找我。”
他仍然说:“给我两分钟。”
电话在雨声里被切断。
而后,挡在她头顶的是周暮辞的伞。
同时接过他的纸巾,姜迎灯想要擦眼,却发现眼睛是干涩的,于是她用纸拭了拭犯潮的发尾。
周暮辞没问什么,举着伞说,“走吧,送你回去。”
很快,她意识到梁净词的两分钟是什么意思。
在回单元楼的路上,他的奔驰车刹住在路口,梁净词坐的是后排,车停下后,司机转头望他,请示下一步。
一袭黑衬的男人周身凛冽,从濛濛的雨里过来,他不撑伞,皮鞋踩在水塘,浑不在意,只是直直地望着眼前的人。梁净词站在她的跟前,平坦的眼中,一半是高高在上,一半是失魂落魄。
“姜迎灯。”他喊她的名字,声音冰冷低沉得像欲碎的玻璃。
周暮辞张了张嘴,觉得这种场合他该说些什么,但又生怕错一个字,看迎灯。
梁净词目不转睛看着她,沉沉道,“我有话要说,让他走。”
姜迎灯抬起湿漉漉的眸和他对视:“凭什么,你说走就走?”
梁净词说:“不走也可以。”
被逼到了一个情绪的爆发点,他永远镇定的眼波里也出现了一丝紊乱。
“那就让他看着。”
她感受到,梁净词在害怕。
害怕真的失去,害怕他姗姗来迟的吻再炽烈,也留不住她“过时”的爱。
她踮起的脚尖,他领子上的酒气,她抵在他胸口的掌心,他火热的唇,一丝一缕的细枝末节,缠乱在一起,成为这个凶猛又混乱的雨夜,最潮湿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