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迎灯心里想这个人真不懂得害臊, 说这样的话也能面不红心不跳。
梁净词跟着她往外走时,脚步很轻,她步履匆匆要逃开, 他腿长,迈得再缓, 只要她不跑, 怎么都能跟上。
竞走似的,姜迎灯蹬蹬下楼。她忽而想, 不知道怎么见了他总要落荒而逃。她现在可是被追求的人, 硬气一点又如何?
闪现的念头让她顿住脚步,沿阶梯向上看,另一个方向上还没有折回的梁净词, 在凄凄昏昏的灯影中,俯首与她对视。
“你心不诚。”她忽然说。
梁净词说:“想着你的时候,心诚就足够。”
声线低抑, 却口齿清晰,**在密闭的消防通道里。无论她觉得多么矛盾别扭, 他总有理由自洽。姜迎灯是欣赏他身上这份几乎不会自乱的从容的。
又走几步, 到医院广场,她回身再忐忑地问一句:“真的没事吧?”
梁净词没答, 反问:“这么担心我?”
“还好。”姜迎灯想着,嘀咕着说,“你很精的,不像我爸爸。”
精?这是个好词吗?
梁净词浅声地笑了一笑, 点头:“谬赞了。”
天色很晚, 姜迎灯放慢步子。有一句简单的话,迂回在心里好久, 没有人分享的愉悦,在她这里三缄其口,又亟待托出,兜兜转转片刻,她还是低低地出了声,“你爷爷今天夸我了。”
人往往是羞于表现沾沾自喜的,不过在梁净词面前,许多次,她都因为“我拿奖学金了,我论文最高分,我考试全猜对!”借机jsg缠在他怀里,露出一副求夸夸的表情。
他问:“夸你什么?”
“说我懂得多。”
“只是夸懂得多?”
“……嗯,是的。”
“何止这一方面。”梁净词又说,“不过他很少夸人,看来很喜欢你。”
姜迎灯走在前面,不被他看到的脸上漾起一点笑,感到很满足。
被他纵容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很年轻,很小,心思很稚嫩,还有可以撒娇的本钱。这时候得到的喜悦,是真正的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梁净词是她仰慕的人,一直以来,也是她想要成为的人。
姜迎灯以为她已经能够妥帖淡然,对很多事泰然处之,能够游刃有余在各种陌生的地方奔波,面对烦心的工作也不再手忙脚乱。但却在此刻,为他只言片语的称道又乱了心弦。
她认识到,自己还是个小女孩。
他的清风霁月,平静与坚定,都是浑然天成的,旁人学不来。
她也不必学。
想要长好丰满的羽翼,与他飞到同一高度,等真的到了这一天才看清楚,她想追逐的人,一直都是她的辽阔天空。
晚风让姜迎灯头脑终于清醒不少,也恢复了些食欲,时以宁刚才不在,是四处帮她去搜刮零食了,递过去好吃的好喝的,姜迎灯只接了瓶喝的。
梁净词腕袖卷起,扶着方向盘,开这辆黑色商务车,不够熟练,但行事谨慎稳妥,在夜里,后座的灯亮起一盏,将他的白衣映得昏黄。
他不食言,真来给他们当司机。
“你爷爷好些没?”时以宁从后座,头往前伸,迫切与他交谈。
“很精神。”
时以宁绕了绕腕子:“他那个手是不是动不了了?”
梁净词说:“暂时性的,半个月就能恢复。”
“你是从燕城来的嘛。”
“是。”
“特地还跑一趟,真不容易。”
他说:“也不是特地。”
“办事顺路吗?”
“顺便做些别的。”
“工作?开会?给人当翻译?有什么会开在这里啊。”
时以宁嘴很快,也不管人介不介意,不过脑子就一通乱问。好在人的傻气能够得到宽宥,姜迎灯正要给她使眼色,就听见了梁净词的回答——“追一个姑娘。”
时以宁瞪大眼,好像听到不得了的八卦,看看姜迎灯,又看回梁净词,小心地问:“真的吗?你有心上人了啊?”
梁净词没答话,抬手拨了下镜子,姜迎灯以为他是要看路,抬头瞥他小动作,下一秒,她憔悴的神色就落在那双眼中。
看了她几秒钟,梁净词挪开眼去:“这么远的路,怎么不坐飞机?”
时以宁说:“我们设备太多了,老板肯定觉得开车方便,不过走高速也挺快的,就是有点儿腰酸背痛。”
“老板叫什么?”
“周彦。”
梁净词沉吟,像是在搜罗他的信息库。
时以宁说:“一个白手起家的打工仔。”
意思是,您没机会认识。
怕梁净词因为周彦的吝啬多心,姜迎灯出了声,淡淡说道:“老板挺好的。”
时以宁附和:“周老板还是好的,就是有的时候有点严肃,看着凶,不过社会精英嘛都是这样。长得帅的呢,隔壁宣传部还有小姑娘暗恋他。”
“暗恋?”梁净词反问一声,好像对他来说很新鲜的一个词。
“对啊,可惜英年早婚了。哭倒一片。”时以宁感叹,又说,“不过没关系,大老板早婚,我们还有周老师。”
“——哎呀也不对,周老师是姜学姐的。”
她话音未落,车子刹车被一下踩紧。
姜迎灯惯性往前,险些撞上座椅。
四平八稳的开车技术,唯独在这个平常不过的十字路口,乍现一点失控。
梁净词声音沉沉,开口解释两个字:“红灯。”
也不知道时以宁看见个男的就要使劲塞给姜迎灯是什么毛病,总是比她婶婶还急她的姻缘。
姜迎灯扶着额,有点无奈地打断她的絮叨:“安静会儿吧,后面司机大哥在睡觉。”
时以宁乖乖点头。
酒店在郊区,梁净词把人送到,想着还是得赶回去探望探望他爷爷,于是不久留。临分别时他问:“明天去哪儿拍?”
姜迎灯说:“还是南山。”
他想了想:“我和你们一起。”
时以宁笑嘻嘻。
“陪你爷爷还是追姑娘啊。”
梁净词在揣摩,斟酌。
她点到为止说:“好了好了,我不问。”
姜迎灯和时以宁住在一间屋子,她进门后打开电脑看了会儿拍摄素材,看手机是半小时后了,两条消息。
梁净词:刚刚有人不方便提。
梁净词:我请你吃个饭。
姜迎灯回:这两天有点忙。
他说:那就再过两天,等你有空。
姜迎灯:我要是一直没有空呢。
梁净词:我等着。
姜迎灯:可以拒绝吗?
梁净词:可以。
她放下手机,去洗了澡,取了明天要穿的衣服。
一件淡紫色的薄裙。
她还记得,高考结束那一个夏天很炎热,热到弱不禁风的姜迎灯在军训场上第一个倒下,有人用陪家属的名义义不容辞地赶来见她,问她要什么,她挑了这条裙。
那时他疏离淡漠,边界感十足,深邃一双眼让人怎么也琢磨不透,因为太过理智而无形中把人伤成一片一片。看她的眸色里,只有对小妹妹的恩宠与宽待。
再无其他。
那时的她,满脸生涩、慢慢吞吞地进入他的生活,却只能停留在边缘地带,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被人说书呆子,又被人评价苍白。能做的,就是满腹心事地夜夜抱着手机,祈求他尽快来电。
十几岁的审美早就过时。
十几岁的迷恋也在慢慢远走,连同她因为一场错爱而草率收尾的青春。
姜迎灯已经不喜欢这条裙子了,甚至这颜色在她眼里都冒土气。
也不会再胆战心惊地编辑和他聊天的每一个字符,在等不到回音的漫长时间里,将一颗心自溺到水底。
她现在能够对梁净词的每一个“晚安”视若无睹了。
她现在也能有拒绝他的权利。
此刻反而领会到,潇洒不是心怀不满,充耳不闻,一副没从恩怨里走出来的高傲姿态。
姜迎灯修炼得更上一层楼,潇洒是:再吃一顿饭又如何呢?
既然清醒地认识到,他们回不去了。
这一次,该提心吊胆的人,必定不再是她。
整理好一切后,她转了一个收藏很久的西班牙餐厅给他:想吃这个。
梁净词回道:好。
-
她穿紫色的连衣裙,气质就变得更柔和。
姜迎灯绑着马尾出现在摄制团队里时,早就领着梁远儒在贵宾室喝起茶来的梁净词放下杯盏,一眼捕捉到她。
在重重人影之间,在淼淼时光之后,长不大的风铃草复现眼前,好像散发着清幽淡香,又带一点苦涩。
梁远儒的腕不能动,梁净词代替他的拐,搀扶着人往长桥走。
“这片湖叫镜明湖。”
队伍里有人在介绍,“意思是水太清了,就像镜子一样,把人照得一干二净。”
这就是梁朔和拂晓自尽的那片湖。
姜迎灯低眸往下看,水色的确清亮,泛绿意,水绿则深,跌进去就没有生还的转机。
她盯着水面出神地望了会儿。
潋潋的水光,在飘摇的人影之间,姜迎灯看到梁净词。
湖水洁净,的确把人照得干干净净,两个人澄明的眼神在水面,隔着人海交汇。
姜迎灯急忙别开眼:“我记得书里说他当时刻了一段碑文,昨天好像没见到。”
时以宁说:“我知道我知道,我搜了下,在前面那个乔木丛。”
到她说的地方。
姜迎灯找半天,还是不见所谓的碑文。
直到梁净词用手拂开一丛低矮的月季花枝。
黑色的石碑顷刻露出。
“这儿。”
众人闻声,凑过去看。
瘦金字体,用烫金漆镀上,自左往右——
【上元佳节,见月落,闻乌啼。
酒酣灯暖,互诉衷情,五浊恶世,惟红颜渡我。
叹良宵苦短,韶华易衰。
故许一程烟雨,共梁园百顷,赠我爱妾拂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守。】
署名是:燕京故人。
默读完,不知道是谁在后边轻“哇”了一声:“好痴情的梁公子。”
相机怼过来拍。
时以宁问:“五浊恶世是什么?”
姜迎灯看着那碑文,答道:“佛家观念认为,因为尘世混浊不净,人才会在苦海里浮沉,所以菩萨要发大心,发大愿。”
史学她能讲一讲,佛学也能聊一聊。
梁净词偏过头去,也沉默在听。
时以宁又问哪五浊。
姜迎灯和她解释。
时以宁不由叹一声:“在这五浊恶世里,jsg只有你能渡我,真是情种啊。”
姜迎灯又望向被拨到一侧的花枝,视线虚焦,像在怀旧,不知道哪里捻来一句:“多情自古空余恨,还是无情好。”
梁净词稍稍恍惚,视线收紧在她淡粉色的耳梢。
“怎么了,学姐不相信爱了?”
一旁的梁远儒听着,笑说:“哎哟,你这才多大年纪。”
迎灯低喃:“拂晓跳河的时候还没有我大呢。”
梁净词又看向碑文。
夕阳西沉的时刻,镜明湖的湖面被照出一片粉光。耳畔是梁远儒拉着迎灯,语重心长和她谈缘分未到、爱有天意云云,试图让她振作。
梁远儒是喜欢迎灯,和她一路闲聊说笑,到后来梁净词倒成了局外人,他这根“拐”也用不上了,老人家另有倚仗。
梁净词便立在原地,接了几通电话,处理工作上的事。
等到梁远儒发现人没跟上,又匆匆折回。
梁净词收回电话,看过来,问:“怎么了?”
“对了,忘了给你介绍这姑娘,叫小姜,昨天我摔了,人一块儿陪我上医院来着,我那会儿急着看病,也没好好犒劳人家,”转而又跟迎灯说——“这是我孙子,叫梁净词,今年28。”
梁净词望着迎灯,打断说:“30了。”
姜迎灯尴尬一笑,生硬地说句:“你好。”
他憋着嘴角的笑,没接话,只点一点头。
梁远儒不满地啧啧,急得给梁净词眼神示意,怪他不该多嘴的时候瞎坦**,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
梁净词当然明白他的意图,只是觉得好笑,摇一摇头,配合小老头的想法:“28,四舍五入30。”
这回换姜迎灯努力憋笑。
梁远儒没再往深了提,只问梁净词道:“你哪天走,要不录完节目一块儿吃个饭?把小姜带着,小姑娘跑两天也辛苦。”
梁净词想了想,说:“明天有工作。”
他又看向迎灯,建议:“改天回燕城吧。”
梁远儒妥协说:“也好,不过你别忘了。”
梁净词颔首:“一定。”
看着拘谨的姜迎灯,梁远儒连声安抚,说吃个饭没什么。
-
梁净词去了一趟江都市里,在录完节目的第二天。
阔别多年,在这冷月无声的古城,他独自前去当年游园赏花的故地,一棵参天的苦楝,要昂首才能看清树冠,又从风里捕捉到浑浑的月影。
寂静的夜,处处都是为古往今来、才子佳人唱挽的遗迹。
那时跟随“小导游”,漫不经心走在这偌大园中。步调温吞,从后面见她柔弱又腼腆的耳根,一切诗情画意,暖意融融。
苦恋、苦恋,信手拈来的一问一答,待余温褪尽,再品那无心的对白,就只剩惆怅了。
梁净词每来江都,都会去一次监狱。
数次请见,都被驳回。他能够理解姜兆林对他避而不见的心理,你见过我昔日风光,就不该再见我大厦倾倒。
从座上客沦为阶下囚,令他备受煎熬的,又何止时光与高墙。
然而梁净词太执着。
在门口站一天不挪步,给足了诚意,撼动了姜兆林的决心。
于是时隔多年,他终于再见到青丝成雪的恩师。
姜兆林肯见他的理由不止于此,也源于有事憋着没有过问。
这一天,回去的路上,梁净词带走一封旧信。寄出人是三年前的姜迎灯。
信被转交到他手上时,姜兆林面目沧桑,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
“我知道,一定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