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姜迎灯离开的时候, 他似乎也问了这句话。
——在我身边受委屈了?
那双厚重的眼神,历历在目。
他都明白,于是就这样一针见血地戳破她的困境。不知道这样问的时候, 他心里又在想什么。
只言片语就唤醒了往事,除了梁净词, 也没人会这么问她。感性情绪就像深渊, 跌落进去就很难快速爬出来。
姜迎灯在车里很安静,哽了好一会儿才把这阵情绪吞回去, 她酒后会犯心悸, 在密不透风的车中,听着自己如擂的加速心跳声,压着声线, 报上地址:“住在西牌楼北苑。”
梁净词好像没听过这地名似的,低着头在导航里搜索。
她说:“你往前开,然后十字路口左转, 一直走就到了。”
他放下手机,看了看她, “行。”
在他话音落下时, 姜迎灯闭上眼,企图通过装睡来熬过这段不过超过二十分钟车程的路。
她今天是真的很累了, 不想再在他面前摆出任何努力伪装的面貌。精疲力尽的时候,连张嘴说话都累,遑论还要带着假面演戏。
她希望梁净词也不要说话,她只想安静一会儿, 窝在这柔软的座椅中, 松一松紧绷了一天的筋骨。
梁净词的身上总是沾点凛冽的冬日气息,在车里, 这气味与她身上的清淡酒气缓缓交织着,像冰块,早春时节随水往下游漂流的浮冰。
如她所愿,他一直沉默着,姜迎灯的耳畔只有窗外的呼呼风声和转向灯滴滴的动静,到后半程,她陷入车里过于舒适的环境,真的浅憩了片刻。
不知道睡了多久,歪斜的脑袋撞了下车窗,姜迎灯才蓦然惊醒。
车大概已经熄火很久,梁净词那一头的窗户被打开一条细小的缝隙,温暖的风流进来,落在他衣衫单薄的肩上。
梁净词闭着眼,戴着耳机,也姿态慵懒地陷进车座。
他没睡着,因为撑着额角的手指正轻微地摩挲,大概是在听听力。
姜迎灯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此时此刻,才有契机重温这可贵的美貌。
能借着屏息的片刻,将眼睛的焦点拉近,近到眼皮上青紫色的血管,近到纤长浓密的睫毛。
他的睫毛很漂亮,有一段时间,姜迎灯喜欢研究他的五官,就趴在梁净词的身上,问他:“你小的时候是不是剪过睫毛呀?不然怎么这么长,这么自然?”
过后又沮丧地说,“哎,你看我的就不行,用刷子都刷不出这样精致浓密的感觉,贴假睫毛又太假了,你懂不jsg懂?”
梁净词不懂,也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回视着她说,“还想长些么,我给你剪?”
生怕他真的动手似的,姜迎灯赶忙捂着眼说不行,怕长不出了。
耳边传来他浅笑的气息声,然后手腕被人拉下来,一个吻落在她单薄的眼皮上。
梁净词忽而道:“这么看来,今后孩子的睫毛还是遗传我的好。”
他丝毫没注意到怀中人的怔忡,接着说:“眼睛就像你吧,楚楚惹人怜。”
男人轻闭着眼,搂着她说这话,没在意什么,也不认为这话有任何问题。
语气自然到好像在和她商量明天吃什么。
表情是无波无澜的,心是让人看不穿的。
那就是唯一一次了,梁净词在她面前,憧憬起很久很久以后的事。
又因为太过遥远,如梦如幻。
姜迎灯嘴上没说什么,心底掀起滔天的浪,这股凶猛进入到当夜的梦境。
她在梦中,收到他的一纸婚书。
喜悦没有维持太久,一觉醒来,什么都落了空。
要不是麻木掺杂着疼痛的身体感知在提醒她,眼下是刚参加完酒局的夜,姜迎灯都恍惚觉得,这或许是他们交往的平静时光里,某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夏日。
梁净词的长相如初,冷冽又疏离,但气质变醇厚许多,比往日又添几分深邃。
过好一会儿,梁净词在她的注视里慢慢睁开眼。
姜迎灯避开视线。
他望着她紧急闪躲的侧颜,声线沉沉问:“哪个单元?”
“哦,”姜迎灯这才看向外面,“就这个。”
她说着,推门下车。
又强颜欢笑着,说一遍:“谢谢你。”
姜迎灯方才歇了一会儿,元气稍稍恢复,能挤出端庄的笑容了,她提着包,回眸看跟下车的梁净词。
他黑衫黑裤,身形修长,站姿没太拘着,就倚着车门站在那里,将她目送。
姜迎灯搭西装,穿了条黑色半身包臀裙,刚才那不堪重负的小腿,这样看来已经好很多,起码能站稳。
梁净词的视线就轻淡又漫长地停留在她的小腿上。
片刻,他突然说道:“还是上回那双鞋。”
姜迎灯微微一诧,诧异他这惊人的记忆力,还有“上回”这个词,听起来就像没过多久似的,不过再从他的角度回溯,这一些年,对一个成年的、生活没有太大动**的人来说,当真不过弹指一挥。
可她怎么却觉得浮浮沉沉,恍如隔世了。
姜迎灯点头:“嗯,对。”
很神奇。
穿它两次,遭遇都有些类似。
梁净词说:“不合脚就别穿了。”
她说:“码挺合适的,就是穿起来不太舒服,走不了太久的路。”
他沉默着,没再提想法。
视线仍然停在她腿上,片刻后,梁净词从兜里摸出一盒创可贴。
他往前走两步,递给站在阶上的姜迎灯:“回去贴上,别感染了。”
迎灯接纳他的好意,且感到好奇地问:“你还随身带这个?”
“刚刚你在车里睡,我去门口店里买的。”梁净词说着,缓缓一笑,语气无奈说,“买完回来还在睡。”
音调是低沉的,但腔调莫名又有些宠溺的意思。他视线从她的腿部上挪,又定格在她眼中:“累坏了?”
姜迎灯摇头说:“没有,就是喝了点酒,就容易犯困。”
她总在表示还好。
酒还好,鞋也还好,工作有点累,但没那么累。脸上是端着规规矩矩的笑,姿态却早就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隔阂深不见底。
梁净词收回的手放进兜里,云淡风轻地望着她,但暗处的手指微微收紧,握成了拳。
很快,听见她分明是在邀约,但语义客气又疏离的一句:“要不上去坐坐?”
梁净词连个“好”字都没答,迈步就往前走。
与她擦肩时,听见姜迎灯倒抽的凉气。
他哪儿能不懂她的意思,装聋作哑地走得比她还快。
“几楼?”
8楼。
姜迎灯按完密码,打开房间门时,还在郁闷地痛恨自己嘴快。
梁净词站在她小巧但被布置得很温馨的独身公寓里时,简单环顾两眼,问道:“租金贵不贵?”
“不贵,”姜迎灯说,“我现在赚很多钱了。”
她说着,去岛台给他倒水。
梁净词抬了下手:“不用了,你坐着歇会儿吧。”
姜迎灯坚持待客之道,很快给他端上一次性纸杯装的普洱茶,她笑得挺大方,也放下扭捏,不无炫耀的意思,跟他说:“我已经过上了我要的生活。”
因为太累,自己便率先坐下了。姜迎灯折下腰身,在他视线盲区的茶几角落里做小动作,梁净词看不见什么,除了摆在桌角那被拆开的创可贴盒。
梁净词站在她毛茸茸的粉色地毯上,一盏吊灯下面,面色平静地望着她。等姜迎灯处理好伤口,直起身子,堪堪对上他的眼。
他问:“是想要的吗?”
姜迎灯眼尾沾了潮气,但嘴角不疾不徐地掀起:“是啊。”
她坚定地说:“我现在过得很不错。条件虽然比不上你,吃穿用没那么考究,但起码我凭本事创造了财富,也攒下了钱,可以自己买得起化妆品和任何想要的东西,过上了你曾经说过我能过上的这种生活——有什么不好呢?”
梁净词一语未发,看着她片刻,而后收回视线。
他借用洗手间,用热水打湿毛巾,出来后,叫她热敷一下小腿。
姜迎灯自然躲闪,说着要自己来。
梁净词已然到她跟前,单膝跪在地毯上,他说:“就一次。”
隔着热敷的毛巾,是他张弛有度的指。
柔和的按摩手法和力度落在她疼痛难抑的小腿上,慢慢地替她疏通了穴位的阻塞与肌肉的僵硬。
梁净词以前说很喜欢她的腿,线条流畅,瘦而不柴,像艺术品。
于是,每次都用亲吻的力度与范围证明喜欢。
但是此刻,他小心翼翼替她揉捏、按摩时,不难看出,梁净词的心下没有半分逾越过界的念头,男人的歪心思其实很难藏掖,但他的坦**与克制总是让人放心。
梁净词问:“科技馆好不好玩?”
姜迎灯迟疑着,正在想他怎么会知道她去科技馆的事?
回忆到上回碰面,周暮辞说抢到票,大概那时被他听去风声。
不知道该说他这记性好到刁钻,还是对她的事上心到可怕。
姜迎灯正要答,又垂着眼,看着他们说暧昧就暧昧起来的氛围,总有入了圈套的感觉,提醒他一句:“你刚刚是不是说了,不提别的?”
梁净词笑了,看她说:“那我也不能装哑巴。”
“……”
“没有人规定,分手了不可以说话。”他义正词严地说着,随后手上动作稍滞,望着她,满怀无限的无奈与柔情:“不要不理我。”
姜迎灯软软的心窝陷下去一块。
“蛮好玩的,看了5d电影,还有地震体验馆。还有一些游戏项目,你没有去过吗?”
他答:“20年前,小学生春游去过。”
换一条腿,继续给她疏通筋骨。
眼见这个温润如玉、矜贵儒雅的男人跪在她的身前,修长的骨节几乎能将她细弱的小腿整个圈住,就这样极度有耐心,慢条斯理地帮她做着机械的按摩。
从这个角度敛眸往下,姜迎灯看到他手臂上性感的血管与筋脉,以及他平直宽阔的肩膀线条,忽然间想起一个词语,叫做俯首称臣。
话匣子开了,梁净词就继续问下去:“在日本怎么样?”
姜迎灯告诉他说:“去的时候还挺害怕的,不过在那边遇到了一个老师,是我的同学的妈妈,她很友善,给了我很多帮助。逢年过节,都是和她的家人一起。”
他听着,思考着说道:“一个人留学的确需要毅力,但事实证明,你付出的勇气会给你回报。”
梁净词又沉默了几秒,微微笑一下:“这应该怎么形容,莫愁前路无知己,是不是?”
姜迎灯看着他,心中泛酸,百感交集,想起当年痛彻心扉的远走。
那之后的每一天,她想过许多与他重逢的画面,构思过很多见到他的时刻,她应该做的表情。
假装从容的,冷漠的,或者横眉冷对,锋芒毕露的。人人都扬言跟前男友不共戴天,姜迎灯也势必要在身上装上几根刺来自卫。
可是梁净词大度得不讲道理,用温柔裹住了她的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