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净词回了一趟住处, 身上落了几片香灰,即便只是零星一点,他受不了灰烬沾身, 也受不了这气味。在祠堂待一阵,闻着烛味儿, 觉得窒息难耐。进门第一步, 灯没开,先解扣。
没有金刚钻, 别揽瓷器活, 这话很在理。导游也不好当,人问他什么人物什么来历,梁净词一概不知, 只能让王叔顶上了,不知那天怎么就一头热,非要替他爷爷担了这活。
装模作样的热情, 不过换来一些碰壁的照面。
无功而返的一天,还有些狼狈迹象。三天跑四个国家的时候都没喊过累, 这会儿只是酝酿了几句对白, 梁净词竟然觉得身心俱疲。
总算洗干净了,发梢沾了点湿气, 他松弛地仰进沙发里。电话响个不停,是谢添的来电。
梁净词晾了他一会儿,才接。
“在不在家?”谢添开口就问。
梁净词说:“在丰州。”
“你怎么又跑哪儿去了?”
“有人来祠堂拍片子,我招待一下。”
他的房产不少, 之前去檀桥那一处住得勤, 也是因为离师大近。迎灯走了之后,他就不常回了。丰州的家里嵌了个壁炉, 真火、燃木。天暖了些,火就没再升,梁净词虚虚地望着炉中碎成一瓣一瓣的枯竭干柴。
谢添问了句:“不会是花样年华工作室吧?”
花样年华?梁净词想了想,她工作的地方似乎是叫这个名。颇为意外地问:“你知道?”
谢添骄傲得不行:“你忘了,这部纪录片还是爷爷我投的呢。”
梁净词笑了下:“哪门子爷爷。”
谢添问他:“去不去喝点?”
梁净词说:“洗过澡了,不想沾酒气,明天吧。”
梁净词最近跟谢添见得勤,是为托他帮忙介绍投资界的人物帮他妈做做资产管理这事儿。简单来说,给她投些项目,做些小生意之类的,钱不能在手里干放着,还是得滚起来。
杨翎这人是漏财的命——不是非得损自己妈,但人呢,一容易感情用事,钱财就难守。梁净词不得不帮着打点打点。
知道惜财,才是断绝情爱的开始,是真要为自己做打算了。什么吃斋念佛,看破红尘,那是假的。
再往深了想,为他妈打点,也算是曲线为自己。梁净词的身份不便显山露水,他需要借来一只代为操持的手。
丰州的家里空空****,梁净词只来住过两三回。
他在这儿藏了些旧物,今天太疲倦,不肯忙工作,于是心血**,将从前的东西翻出来看了看。
一副他写的字,李白的《蜀道难》,字迹自觉一般,当年却被老师夸过,算不上什么宝贝,收纳时只这么随意一折一卷,就丢进书架了。经年之后,展开再看,软笔书法,墨迹已经干枯。
梁净词少说也有二十年没喊过爸爸了,这个称谓,早就变得过分生疏。
在看到这副字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梁守行这个人,同样,也想起自己破碎的二十岁。
那时候常常作伴的人,却是姜兆林。
梁净词和姜兆林说,他曾经最信任,最仰仗的男人,如今在他眼前面目全非。
姜兆林起初没往深了问,只问他练不练字。
梁净词说会一点书法,但不精通。
姜兆林给他研了墨,将一张宣纸在桌面铺陈。
这种情况下,不明意图的学生,就要在老师眼皮子底下谨防着,揣测着,写些桃李满天下之类的俗语以表诚心。
梁净词的与众不同在于,他是个生来就不必学习逢迎的人,于是挥笔写了篇《蜀道难》。
“很好的字,很稳固,很坚定。” 姜兆林彼时看着他坚韧的字迹,认为他说不精通是有些谦虚了,又评价道,“不像李白,倒像苏轼。”
姜兆林又说:“你再写几个字。”
他问写什么。
“也无风雨也无晴。”
梁净词落笔的时候,感觉书房外边清风徐来,余光里有个小姑娘趴在桌角给他研磨墨汁,眸色软软瞧着他,每根发丝都是乖的,她很安静,就像拂面的风。
梁净词就这么笔走龙蛇写完一句话,简洁的几个字笔锋交杂,不知道算不算从中找到出口,但写完的瞬间,委实顿感豁然。
他跟姜兆林待在一起就会很平静。
到后来,梁净词也隐隐给他透露过心声,被挫伤的一颗心,不大懂得如何再经营人与人的情感,不知道该如何交换浓烈彻骨的爱恨。
姜兆林就笑着揶揄他:“你啊,要说的是男女感情的话,你这就叫杞人忧天了。说句不厚道的,不能让人听去的话,你梁净词这样的人,什么都不用做,也不用想着怎么经营,就等着女孩儿来爱你就够了。”
梁净词那时也笑笑,悟了悟他的意思,说:“也是。”
这话是不厚道,但也是个真理。几番应验。
这许多年,扑在梁净词身上的爱向来有增无减。除了迎灯,他对女孩子也普遍情绪淡淡。
他在感情里,即便称不上游刃有余,也能叫顺风顺水,没成想自己也会在男女之事上走到穷途末路的关口。
姜兆林说中一半,却又失算了结局。
如今才发觉,他总觉得恋爱这事太轻松,是因为那时能掌控住走向,是因为那时,还能吹灰不费地拥有许多的爱。
现在事态脱了轨,梁净词也体验了一把连靠近都奢侈的感觉。
他又荒唐地想,如果姜兆林知道了他预言的故事主人公是他的女儿,梁净词少说要断条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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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雨夜,梁净词坐在清吧的角落,听台前歌手唱着粤语歌,他兴致缺缺地擎着酒杯,里面装的是没几个度数的果酒。谢添最近负责做人陪同,专程哄这位提不起劲的爷,提议说:“要不点个辣妹,给你跳个钢管舞助助兴?”
梁净词喝空了杯,将其放下,慢悠悠说道:“有点追求行么。”
谢添朗声一笑。
“创业也挺伤神的。”梁净词突兀地说了这么句,彰显着心思,若有所思地看着谢添,说:“能帮她就多帮些吧。”
谢添听得明白是在提给她公司投资这事,这下轮到他阴阳怪气:“没事的时候,说我心眼小,有事了呢,又叫我出手相助。我这是哪儿来的千年不遇的滥好人啊,一点好处也捞不着,怎么生来给人当牛做马的。”
梁净词说:“你把她哄开心了,我能缺你什么好处?”
“不是吧,要我替你哄妹子啊?”
他沉默片刻,笑一声:“那怎么着,我又不能亲自哄。”
谢添说:“怎么不能,胆子大点儿就上啊,不会吧梁净词,你怎么这点儿魄力也没了?”
梁净词阖眸沉思,好一会儿才低声地说:“和胆量魄力无关,感情的事,不是靠争的。”
谢添没再问个所以然,想到什么,提了一嘴:“对了,她有结婚的打算你知道吗?”
梁净词也不意外:“是在相亲了。”
谢添拍着他肩,叹道:“一点儿不急么,情圣。”
“结婚挺好。”梁净词敛着眸,考虑了很久这个问题,继而面色平静地说,“她能有个自己的家。”
他知道,姜迎灯很渴望这一些。
如果看破不说破也是一种坏,梁净词其实挺过分的。
人在感情中时,容易雾里看花。看不懂真正欠缺的是什么,退一步出了局才恍然,答案很简单,他给她许多的承诺,除了未来——这才是信任的基石。
除了未来,再多的甜言蜜语,绫罗绸缎,都不能把人哄好的。
“是挺好,要不到时候你再去应征做个她的伴郎,目送心爱的女孩出嫁,看她走向婚姻的幸福殿堂……”谢添的嘴不是一般的碎。
梁净词瞥他一眼:“你非得哪壶不开提哪壶。”
谢添笑:“怎么呢,说中你伤心事了?”
梁净词没接茬,沉默寡言地端着手里的果酒在喝。
因为要开车,他遵纪守jsg法得很,再伤感也不让自己宿醉。
谢添嘴上笑他,但在他看来,梁净词是真君子。为人温厚,高风亮节,遑论看谁,平起平坐,对人从没有优越感,也是见过大场合,真世面的人。对任何事有足够理性的考量,不会是陷落感情泥沼的人。
成熟到一种境界,就好似目空一切了。
就算是被人冷落了,也能平静说句合情合理。多难得,有着寻常男人少有的胸襟。
但显而易见,他此时此刻,眼里心里分明还装着人,看来有时候理性也是能假装的。
“顾家前两天办订婚宴,你去没?”谢添问他。
梁净词答:“请了,我没出席。”
“就再也不说话了?”
“我跟他们有什么可说的。”
他讲完这句,忽而一顿,觉得熟悉,想到姜迎灯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如果她的心情和他说这话时相类似,那应该是一种无关紧要的漠视。
他闭上眼,用手指轻轻揉着紧皱的眉心。
顾家的事,谢添说到这就没再问了,他知道因为姜迎灯,梁净词跟顾家算是结下了这个梁子。
顾影起初是要跟梁家定亲的,但梁净词态度很坚决,没摆出正当有力的理由,只是说不会结婚。
几次三番,他一拖再拖,这亲事就黄了。梁守行动过怒,但没用。梁净词铁了心就是不答应。
顾影自然也就另觅良人去了。
都寻思当年从善如流说要等分配、不愿走弯路的梁净词,年近三十,冷不丁开始叛逆,忽然也一根筋要打光棍了。
却没人见到他心里空了那一块,只有一人能填补。
有没有余情未了另说,但梁净词是真的很想念姜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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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迎灯那天应酬没结束时,就觉得头疼,跟领导们打声招呼要先走,周暮辞脱不开身,于是她是自己坐地铁回的。
应酬这个词,在上学的时候总觉得离她遥远。那时候她很傻气,生活总被诗词歌赋围绕着,还满怀理想和热忱。
不会料到几年后的自己,会坐在空旷的地铁车厢里,狼狈地摘下假睫毛,忍着小腿抽筋的疼,感受着一种孑然一身的艰辛。
姜迎灯捏一捏小腿肚,缓解了一点疼,但没一会儿,又抽了起来。
早知道今天走这么久的路,坚决不会穿这双鞋。
脚疼,腿也疼。
微信上,周暮辞问:到家了吗?
姜迎灯:没呢,我腿抽筋,好疼——
字没打完,又被删掉,最终她只编辑两个字发出去:没呢。
诉苦没有什么意义。
对男人诉苦就更是不必了。
酒局的场合没人强制她穿高跟鞋,不过今天出门时走得急,姜迎灯净想着要找双合适的鞋搭配身上干练的这身小西装外套,正巧在鞋柜里看见这双压箱底的鞋。
于是仓促套上就出了门。
这会儿,在地铁车厢暗沉的灯下才细细端详,这还是她人生的第一双高跟鞋。
某宝折扣价买的,杂牌鞋。
当时为了赚那五百一天的工资,踩着它坚强地站了一整天。
到两条腿彻底失去知觉,犹记那天夜里,梁净词背着她走了很长一段的路。
感受到她的谨慎,他温柔地安抚,叫她不要问终点。
眼下,地铁站的终点抵达,姜迎灯忍着剧痛,也踉跄着跟体内的酒精博弈,急急地往前迈步。
她闷着头出了站,头脑不是很清醒,只记得走熟悉的路,没想到走着走着,最终站立在一个小区的闸门之外。
姜迎灯猛地反应过来。
这不是回她家的方向,她是走到梁净词这儿来了。
再一回头,一辆打着双闪的车停在她身侧,率先撞进她视线的是立起来的奔驰车标,在漆黑的夜里,与修饰车窗的银色弧线一并泛着森严的冷光。
“迎迎。”
还以为自己幻听,她愕然一刹,低低的两个字,让姜迎灯在车窗降下来的一瞬低下头。
余光里,男人的视线正胶凝在她的身上,姜迎灯摆着手说:“我走错了,住在附近。”
转身要寻路的刹那,梁净词从车上下来,见人脚步晕晕,下意识就抬手扶了下姜迎灯的肩膀。
她腿又抽筋了。
梁净词视线往下,看向她打颤的腿肚,还有被高跟鞋粗粝的鞋边磨出血痕的脚背,眉心微蹙。
“喝了不少?”
她不吭声,动一动肩膀,是要挣开他的轻握。
梁净词知趣地放下手,仔细地打量着她是否能站稳。
凑近发觉,姜迎灯身上有酒味,比他的还重些。
他低眸看过来时,她眼眶泛红,不是要哭的那种红晕,大概是被酒气感染的。
梁净词侧一侧身,将她挡住袭来的西风,“受委屈了吗?”
“没啊,”姜迎灯摇摇头,勉力一笑说,“就是正常的饭局,喝点也正常。”
她说这话时,声音还轻轻颤着,彰显与她笑容不符的谨慎心虚。
他眉头皱深,判断不出什么,不禁问:“没有男人?”
“有的,同事帮我挡了挡,但怎么说也要喝一点嘛,又不是在家里。”姜迎灯随便扯了两句,没打算跟他深聊下去的意思,又抬手乱指一气,“我就住附近,那个楼,我先走——”
话音未落,她的后话陷入戛然的沉默,姜迎灯倏地被打横抱起。
梁净词没有放她先走的意思,抱着她阔步到车前。
那像踩在刀尖的脚心忽然就空了,钻心的疼痛从下肢消散,在他怀抱里,半边身子从疼的变成了麻的。
梁净词把她放进车中。
“送你一程,不提别的。”
他躬下身,细心替她拉过安全带,卡好,语气平缓又柔和地说一句:“别为了面子折磨自己。”
好半天,看着他坦坦****的眼,她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嗯……那谢谢你了。”
在他转身开另一侧门时,笑意随着话音,忍不住瞬间落下。
姜迎灯吃过很多的苦,如果梁净词不问她委不委屈,她其实早就忘了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