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净词是少梦体质, 出乎意料的,他今天梦见了迎灯。
是在他还给她演贾宝玉的那几年,谢添这人是个会带头瞎起哄的, 估计学生时代没少为这事挨揍,成天喊他二爷二爷, 也就梁净词这样的脾性才不跟他计较, 左耳进右耳出,有几次听习惯了, 他还会应两声。
犹记那天是在上政治课, 旁人拍他肩膀,问:“知道小师妹喜欢谁吗?”
梁净词本来很少搭他的腔,听见这话却掀起眼皮, 有那么几分好奇地横他一眼:“谁?”
谢添:“你求我,我就告诉你。”
“……”
身后传来一阵看好戏的憋笑声。
过了几秒,梁净词竟还真的破天荒开了这个口, 挺敷衍,没什么积极性:“求你。”
“她喜欢……费云帆!!”
原以为是诓他的, 没想到还真有名有姓。
“什么人?”梁净词在脑内迅速搜索这个名字, 闻所未闻。
“一个会说法语的企业家,帅大叔, 优雅迷人,风度翩翩。”
梁净词扬眉:“是么。”
他放下划线的笔,稍微凑近了些,沉吟少顷, 压着声音问谢添:“长什么样?我看看。”
谢添拿出手机, 还真给他看了个照片,梁净词看了眼, 挺面熟,好像是个影视明星,终于后面的男生忍不住:“是个琼瑶剧的男主角哈哈哈哈哈哈!!”
梁净词:“……”
“不得了不得了。”
“我要告诉迎灯,梁公子要黯然销魂了!”
下课铃响起来,梁净词笑了下,拎着书往外走,慢悠悠地说:“你告诉她,我准备出家了。”
众人就在身后笑。
再后来,也拿这事儿侃过她,春季运动会,梁净词报了跳高,在检录处等着抽签,姜迎灯那天也在,接了个帮外院的运动员看东西的活儿,脚前一箱纯净水,来一个人发一个,还剩下几瓶,她一把抱起来,冲着这边的运动员走过来。给你一瓶,给他一瓶,路过梁净词,装看不见。
在他面前窜,就是不看他。
不止这么一回,梁净词总觉得自己住在她的余光里,但看过去,又往往对接不上她一个磊落的眼神。
奇怪的女孩,有着一种奇怪的执着。
身后的同学“哟”了一声,打趣他说:“你们家小师妹,水也不给你留一瓶?”
梁净词望着那忙前忙后的小姑娘,笑笑说:“不知道,可能因为我不姓费吧。”
就为这句话,他有那么点“醋上了”的迹象,让风吹到了姜迎灯耳朵里——
“小黛玉,快来哄哄你的情郎。”
没过一会儿,她吞吞地走了过来,梁净词正扶着膝盖活动筋骨,就听见她说话声音小心翼翼的:“费是假的人,你是真的。他也没有你好看。”
很唐突,也有点生硬的解释。
他微笑着,抬起眼看她,指着她手里:“你不如给瓶水我。”
姜迎灯愣了愣,手忙脚乱地把水递上。
梁净词接过去,说:“一会儿站前面看我。”
她瞅一瞅旁边的跳高台,摇着头,声音弱弱说:“我挤不进去。”
他说:“告诉他们你和我的关系,能进去。”
“……”
看她一脸错愕与羞赧,梁净词用矿泉水的瓶口碰了碰她的额头,笑眼温淡,警告似的说:“别让我找不到你。”
姜迎灯抓抓头发,脸憋红了,说:“嗯……好,我想想办法。”
梁净词躬身看她无辜的眼。
他那时看迎灯,全然把她当作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偶尔戏弄她两句,就像剥一剥含羞草的叶片,并没有什么意图。
有时候见她看起来满腹心事,他也暗暗揣测,这个年纪的小女孩会有什么烦恼吗?
喜欢的人不喜欢她之类的?
如果是真的,说起来也挺严重。无论什么年龄,情字难解。
十九岁的风很轻快,扫过她的柔软发梢,又落在他的身上,柔软的,明净的。运动会那天,姜迎灯果真站在了第一排,梁净词瞥见她几次,发觉她信守承诺地在前排站了很久,一直到项目结束。
太规矩,太安静了,梁净词也是那时发现,她这样的性子很容易依赖上一个人。
看起来清清灵灵,心事重重。不爱搭人腔,难以揣摩与接近。实际上却好像粘在裤脚上的苍耳,回头看才发现,她已经跟着自己走了很远的路。
-
扰人清梦的是一阵尖锐的惊呼声——
“啊!!”
梁净词倏地睁开眼,从十九岁的美梦中猝然醒来。
他立马起身下床,披了件衬衣,一边往外走,一边紧急系好扣子。凌晨四点的夜空还一片阒寂,梁净词连灯都没来得及开,凭借一点月光认路,快步走向杨翎的房间。
发出尖叫的是梁家的佣人,年近五旬的阿姨,听见房间里有动静便起身来看,初来乍到,没见过这么离奇的阵仗,正捂着嘴巴发颤。
梁净词用手扶着她的肩,稍稍安抚她的情绪,将人往旁边带了带,沉着嗓说:“叫救护车。”
阿姨还在缩着肩膀皱着眉,嘴里喃喃着“要死了要死了,怎么这么多血。”
“死不了,”梁净词扫她一眼,重复一遍,“打120。”
而后他迈步走进。
面前,杨翎淌在血泊里气若游丝。
梁净词蹲地上,看她伤口。
刀口没剜到最危险的地方,杨翎还是给自己留了一点生还的可能,但密密麻麻的创口布满了手臂,一刀比一刀深。
她气若游丝地看向梁净词:“你爸怎么还没回来?”
他不答。
随之而来的蛮力握紧他的手腕,“梁净词!我在问你话,你爸怎么还没回来!!”
她已经气力尽失,吼声憔悴而沙哑。
梁净词握住杨翎的手心,给她渡去一点体温,说道:“回来了。”
“你骗我!我根本没看到他人,只有我死了他才会回来!!是不是只有我死了!”
他挪眼看向这双血色尽失的脸,说:“正在路上。”
早晨九点,梁净词接到姜迎灯的电话时,杨翎还在睡梦中,情绪被安抚好了些,点滴瓶没有中断,一瓶接一瓶给她输送能量。女人面色苍白躺在雪白的被单上,一动不动,整个人形销骨立,真如一具尸.体似的。
然而心电图机显示的生命体征一切正常。
阴郁的初晨,天空仅仅透出一道薄薄的光线,落在雪白的病房中央。
梁净词握着手机,听见那道同这里死气沉沉的气氛迥然不同的声线,明快而轻盈,来自另一个世界,满怀着崭新的期待——“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昨天收到电子签了,看了看票价,最近旺季都好贵哦,不过有两天价格还算便宜,下周三到下周四,我们要不要把机票先订了啊?还有,你有没有看我给你发的攻略?”
梁净词听她说完,平静地应了一句:“看了。”
迎灯问:“嗯,那你有没有想玩的地方或者想吃的店啊?”
又过很久,他才低低地唤了她一声:“迎迎。”
“……嗯?”她脆弱的声线也慢慢抑下去,好像察觉到什么苗头。
他说:“日本暂时去不了了。”
梁净词坐在那一抹洁净的晨光之中,衣服上,手上,裤管上,全部都是血。一个连头发丝都受不了的人,却在这时候倦怠到甚jsg至疲于清洗一下他肮脏的掌心,只是坐在那里,像连说句话都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姜迎灯温吞地嗯了一声,过好久,才颤着声,问句:“为什么啊?”
梁净词说:“家里出了点事,挺严重的。”
她沉默下来。
他哄她,说:“改天我们找时间再去。”
姜迎灯努力克制,没太激动,好像只是在平静地告知他:“我最讨厌别人放我鸽子了。”
没有给他一点道歉的契机,梁净词嘴巴还没张开,耳边就只剩下冷漠的忙音。
-
这场雨下了很久。燕城在下,江都也在下。
梁净词处理完一些事后,启程去了一趟江都。
他抵达监狱,在高墙外面等候消息,很快狱警回来,遗憾地对梁净词摇了摇头,说:“他不太想见你,有什么事写信就行。”
他站在门口,背后有低温的冷风卷进来,有一时半会儿没有说话。
莫名觉得,意料之中的结果,见梁净词不语,狱警又说:“或者你有什么方便交代的话,我现在替你转达。”
他这才摇头,淡声说着:“不必了,多谢。”
再辗转一番,见到姜迎灯,是在夜里了。
梁净词撑着伞,款步走进裴纹他们现在在住的老小区,七拐八拐,走进灰调的楼群中。这里连路灯也没有,只能透过薄薄雨幕,那万家灯火昏昏茫茫的暗影给他一点指路的可能。
跨过浅浅的水塘,越是临近,梁净词走得越慢。
很快,听见两个女孩子攀谈的声音——
“这家水果店真坑啊,我前两天在店里十块钱买的超大一个!下次再也不去了。”
“过完立秋就不吃西瓜了,而且这两天天气还冷,涨价也正常,瓜农估计都收摊了吧。”
后面这一句是姜迎灯的声音,尽管听不出什么情绪,但语调却是恹恹的,梁净词的感官很灵敏,这样浅浅一句话里,都能听出那点蔓延了许久的消沉。
梁净词将伞沿抬高,率先映入他眼中的是她的两条纤细白皙的长腿。
姜迎灯个子不算很高,但她比例好,短胯,衬得腿长,腰细,又衬得丰满。她穿着最普通的热裤和t恤,披散着黑发,在暗夜昏沉的雨里,那种白皙清澈也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
梁净词没出声,往前迈一步。
走在檐下的姜迎灯终于看见来人,微微一愕,“怎么在这里?”
他说:“来赔个不是。”
他穿的黑色衬衣与西裤,领口松斜,眉目轻敛,看着姜迎灯时有那么几分气势在,惹得旁边的小妹妹到抽一声凉气,姜迎灯赶紧挡住小宝的视线,把西瓜一并塞她手里,给她使眼色,“你先回去——别跟你妈妈说!”
小宝还在状况外,看看他,又看看她,连连点头。懂事地掉头就走。
姜迎灯站在屋檐下,在噔噔噔的脚步声消失后,这里就只剩下她和梁净词正面对面站着。
他还站在雨里,没有收伞,撑得笔挺,但雨斜着打来,令他衬衣的袖管湿了一片,贴在他的手臂上。
梁净词却不甚在意。
“我很好打发是不是?”
她抬起眸,看着他冷峻而波澜不惊的一张脸,翻起了莫名其妙的旧账:“从你毕业时我就知道了,你就是一个感情骗子。”
他问:“骗你什么了?”
姜迎灯低头不语。
他掰过她的下巴,凝视着她的眼睛,声音压了些,又问她一遍:“我骗你什么了?”
姜迎灯声音反倒扬起来,说不尽的委屈:“你自己都不记得了,还问我呢。”
“我毕业时?”梁净词看着她的眼睛,沉思许久,他说,“如果可以,我一定会带你远走高飞。”
姜迎灯本来就是发一下牢骚,没指望他会有印象,对那一通仓促的电话。她没有想到,他说和她有关的事都记得,原来是真的。
鼻尖一酸。
“迎迎。”
梁净词跨前一步,向她承诺道,“明年一定不食言。”
她看向他的这双眼,此时此刻透出点隐忍的倔,姜迎灯说:“明年就没有烟花了。”
她不会说,我们未必走得到明年,也不会说,到那时我就不想去了。明年自然也不会没有烟花。
姜迎灯只是笃定,梁净词这样收放自如,见微知著的人,即便没有系统地学过日语,也一定会懂得暧昧语的用法。
没有烟花。
意思是,我不会和你一起看了。
不论是什么原因,错过的事就是永远错过了。
沉吟许久,他说:“对不起。”
梁净词抬起手,替她拭一下发热的眼眶。
姜迎灯憋着一股气,两手握住他的小臂,冲着他的腕骨位置一口咬下去。所有的愤怒在此刻发泄在牙关,一排清晰的齿痕出现在他的手腕上。
“解气了?”
她没吭声。
他将手里的伞往楼道一丢,迅速解下左手的表,抬起手:“这边,继续。”
姜迎灯又紧咬住送到嘴边的腕,到底这一处脉搏遍布,她没忍心下重口,教训一般啃了两下就放开了。
梁净词问:“满不满意?”
她还是不说话。
他端起她的下巴,说:“我不介意在这里吻你。”
人来人往的小区单元楼道,时刻有邻居上行,褪色的光影落在他们的身上,半明半昧之中,姜迎灯瞳孔骤然缩紧,他不容拒绝的吻旋即就压了下来。她不由自主地踮起脚,后背紧绷着,手指攥紧他轻薄的衣襟。
梁净词用手臂托住她的腰,将人拦腰往上提了些,推进里面的楼道。
破败低窄的楼里灌进汹涌的风,夜雨吹打在他的脊背。
姜迎灯被他压得紧,后背抵在墙上。
但其实她的白色t恤并没有被弄脏,梁净词的手替她垫在蝴蝶骨之下,蹭在灰霉墙体上的是他的手背骨。
姜迎灯觉得他吻得太凶。
但很快发觉,不是他吻得凶,是她咬得凶。
内心其实很茫然,牙齿却先一步做了决断。
姜迎灯被他压在墙和胸膛之间,狭窄的喘息空间里,她哽了哽,挺委屈地说:“我很好哄吧?”
梁净词嘴角缓慢地抽开一个温淡的笑容。
手握住她的,带着她的指端,让她触摸他的嘴唇。
那点浓烈的,痛快的痕迹,斑斑血渍,就赫然呈现在她的指腹上。
他拉着她的指骨到光下,让她看清,戏谑地说:“也不见得。”
姜迎灯抽走手,没气了。
她觉得梁净词这个人挺会谈恋爱的。
无关她六年的牵肠挂肚,倘若他们没有从前那些弯弯绕绕的纠葛,她大概也会沉溺于这样恰到好处的柔情。
不知如何形容这种沉湎其中的感觉,只能概括为一句,他挺会谈恋爱的。
她终于放下姿态,愿意平心静气地问一句:“你家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啊?”
他想了想,打算解释,话在口中绕了绕,最终还是蹙着眉摇一下头,说:“一两句说不清。”
梁净词是口是心非,他真觉得迎灯好哄,不会有人比她更好哄。
只不过,他得损点元气,比如这血痕。
也得费点体力,比如——
酒店的挂钟敲完十二点的最后一声响。
梁净词坐在沙发上,手扶着姜迎灯,她跨坐,过很久才缓缓聚焦,他稍稍抬起下巴看着她,动了动喉结,抬头吻过去,将手掌按在那脆弱的后颈,稍稍一压,姜迎灯便顺势软在他的怀中。
梁净词用手臂轻轻拢着她的腰,一只手腾出去抽取纸巾,说着:“庄婷不会找你了。”
他这话说得有几分肯定,姜迎灯不是听不明白,有点惊讶地问:“你给了她什么?”
梁净词摇头:“这不重要。”
她不禁问:“那什么是重要的?”
他说:“我家的事,我会妥善处理。重要的不是他们,是你。”
重要的是她。
她不能和其中的任何一个人扯上关系。
否则梁净词对不起迎灯,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恩师。
可是此时此刻看着她,逐渐察觉到,他也会有无能为力的时刻。不想辜负她,却又想要把她留下。